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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另一个“围歼”

周仆所在的第五军追到海州郡以东地区,乘着十轮大卡车的敌人已经逃到三八线以南去了。兵团司令部考虑到徒步追击难以收效,遂下令停止追击。

东线部队在冰天雪地的长津湖畔的作战,也接近尾声。被围攻的美军第十军,遭受了惨重的伤亡,其残部逃到东海岸的连浦、兴南港地区,在大量的海空军掩护下,正狼狈地从海上逃跑。

轰轰烈烈的第二次战役结束了。这次战役,由于志愿军指战员的高度牺牲精神,取得了震撼世界的伟大胜利。东西两线我共歼敌军三万六千余人。其中美军两万四千余人。解放了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首都平壤以及北半部的广大土地,迫使敌军全部撤退到三八线以南,从进攻转入防御。特别是被隔断在敌后的朝鲜人民军与志愿军胜利会师,大大增强了我方的力量。战争的主动权,已经转入我方。全军上下都浸沉在极度兴奋的胜利的气氛里。

然而,在这胜利的喜悦里,周仆心中却总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快之感。这种情绪,随着战役的结束而更加明显了。他一遍又一遍地想着在缚龙里发生的事情。为什么在本团一个重要干部身上会发生那样严重的问题?如果当时不是团长和郭祥他们挽救了危局,阵地真的被敌人突破,那造成的会是什么局面哪!想到这里,心里越来越惦记邓军和郭祥的伤势,也越来越憎恶陆希荣,甚至一想起他那长长的个子都觉得可厌。

这天早晨,因为菜蔬困难,伙房给他炸了一盘辣椒下饭。本来是一番好意,谁知这盘辣椒往上一端,他的脸色就起了变化,瞅着辣椒半晌没有说话。

小迷糊还以为政委不喜欢吃,就解释说:

“就这还是找了半个村子才买来的哩!”

周仆哼了一声,拾起筷子懒洋洋地吃着。小迷糊哪里知道这盘辣椒触动了政委的心事,使他又想起了他的伙伴邓军。他胡乱吃过早饭,就给军后勤打电话,了解邓军和郭祥的伤势。军后勤回话说,他们的伤势很重,尤其郭祥仍处于昏迷状态。

周仆感到一种难忍的痛楚,本来预定明天召开的团党委会议,改在当天下午举行。

天又落起了大雪。刚刚过午,党委委员们已经冒雪先后来到。到会的有三营营长孙亮,二营教导员李芳亭,参谋长雷华,政治处主任马骏,组织股长崔国彬。一营教导员陈国发,也被扩大来列席会议。副团长没有到会,他在前几天就已被调往俘虏营管理俘虏去了。最后到来的是一营营长陆希荣,他脸色阴沉地挤在墙角里,装出一副故作镇静的样子。

孙亮带来了几包缴获的美国香烟,相当地活跃了会场的气氛。尽管他表现得十分大方,但仍不免最后被同志们“打了土豪”。大家盘着腿围在一起,热烈地谈叙着战役中一切有趣的事情。陆希荣局促不安地坐在一旁,觉得无话可说,即使插上两句话,别人也表现相当冷淡。他突然变得仿佛像一个陌生人一样坐在那里。而他的旁边却是一个热闹的、无比亲热的战斗家庭。

周仆竭力使自己的情绪与屋里的气氛相调和,但是他的脸色仍然显得严峻。

“政委谈谈形势吧,”孙亮活泼地说,“东线打得怎么样啊?”

“比我们这里可艰苦多喽!”周仆说,“昨天师长讲,东线部队出国太仓促了,还穿着长江以南的棉衣,戴着大檐帽,就投入了作战。那地方山又高,雪又大,零下三十多度。发生了许多冻伤。粮食也接济不上,大概有几天没有吃上饭。听说有的连队看见敌人逃跑干着急冲不上去,又冻又饿,有些班成散兵队形趴在雪地上起不来……可是就在这种条件下,还是在新兴里歼灭了美七师的一个团零两个营,把柳潭里、下竭隅里的美陆战第一师打成了残废。”

人们纷纷赞叹着。

“听说这陆战一师是敌人的王牌?”孙亮问。

“吹得凶!”周仆说,“美国人吹嘘,说这个师有一百七十五年建军的历史,曾经四次出国,从来没有打过败仗。还说,如果共军能打败这伙人,那么他们就赢得了朝鲜战争,甚至也许全世界的战争!……他们还吹,这个陆战师承认他们也许有一天会被打败,如果那一天太阳从西边出来的话……”

人们笑起来。

“我倒希望下次战役能碰碰它!”孙亮搓了搓手。

“下次战役?恐怕你碰不上它吧,”周仆笑了一笑,“听说它们被运到大邱、釜山休养去了。”

“这些可怜的家伙!”周仆接着说道,“在十几天以前,他们还把麦克阿瑟看做是穿军服的圣诞老人,还相信他的话,准备打到鸭绿江过圣诞节呢!”

“依我看,人家也部分地达到目的了。”孙亮慢条斯理地说,“好多人不是到碧潼俘虏营过圣诞节去了吗?”

人们又是一阵哄笑。

周仆看时间已到,就宣布会议开始。他简略谈了谈当前的形势和工作,接着就转入正题,略略提高了声音说:

“今天的会议,主要是讨论陆希荣同志严重的右倾错误,和对他的处分问题。”

尽管会议的内容,早已通知了人们,但因为“严重右倾”这个字眼本身的分量,还是产生了一种少有的严肃气氛。顿时屋里一静,连雪花打着细格门窗的轻微的沙沙声,都能听见。

人们斜视着陆希荣,沉静了好几秒钟,眼睛里流露着鄙视、不满和愤怒的神情。

“这是党的会议!”终于陆希荣的脖子梗起来了,“我希望我们的党代表说话公正一些。”

周仆极力控制着自己,不使自己的行动和语言超出一个政治委员的身份。他勉强地笑了一下,放缓语调说:

“有什么不公正的地方,可以讲。”

政委出人意外的平静,使陆希荣感到几分慌乱;也因此更加激怒了他:

“我要求周政委客观地全面地来审查我陆希荣的历史。我陆希荣参加革命,不说身经百战,大小仗也打过几十次了,我要求一次一次地来审查我在战斗上的表现。我要求个别领导人不要急于下结论,不要夹杂任何个人的情绪……”

“好嘛,让我们就来首先研究一下你在缚龙里战斗中的表现。”周仆舍弃开陆希荣设置的重重障碍,平静地说。他好像是领导冲锋的班长,在对方重重的鹿砦、铁丝网的前面发现可以接近目标的地方。

陆希荣的手指不易觉察地抖动了一下。他用激忿的脸色掩饰着自己的慌乱。

“审查任何一次战斗都可以。”他大声地说。“缚龙里战斗,缚龙里以前的任何一次战斗,摩天岭战斗,南天门战斗,大小胡庄战斗,南北齐战斗,太原登城战斗都可以,如果能够说明我右倾怕死,我可以立刻把我的大功功臣的奖状交出来,也可以把它扯掉。”

“好好,大家来讨论吧。”周仆说,“陆希荣同志,据我看,不要说一张立功奖状,就是十张奖状也不能管一辈子……既然你不是右倾怕死,为什么临阵脱逃,把部队撤下来?”

陆希荣像被挤到墙角里似的,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

“我要求上级认真地了解一下具体情况。”他说,“撤退?不错,是撤退了。但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生的?是在敌人的坦克突破阵地之后,我才同部队一起撤下来的。在这种情况下,这个连不撤下来,就会被敌人消灭,就等于给敌人送礼。我不能不对战士的生命负责。我没有权力使战士的生命遭到无谓的牺牲。”

坐在陆希荣旁边的孙亮咳嗽了一声,这是他发言的信号。

“希荣同志,”他侧过脸瞅着陆希荣,“你说你要对战士的生命负责,那么,你为什么就不对三连,不对郭祥他们的生命负责呢?你说你的阵地被突破,你为什么就不想到全团的阵地被敌人突破?”

陆希荣受到猛力的一击,有些慌张,连声说:

“唉唉,老孙,你不了解实际情况嘛!”

孙亮斜了一营教导员一眼。这位教导员一直神色不安地坐在那里,脑子里像正进行着激烈的斗争。

“还是让陈国发同志讲讲吧,他是很了解具体情况的。”

大家都听得出来,这是孙亮有意将他一军。

“对对,老陈讲讲。”大家也跟着说。

陈国发感受到强大的压力,立时满脸通红,彷徨四顾,不知说什么好。

周仆实在看不下去,瞅着陈国发说:

“陈国发同志,你这自由主义可不是一天半天了!你对他的问题总是包着不讲,问题发展得这样严重,你要负一定的责任!”

“我我……我这不是准备讲嘛!”陈国发摊摊手,又胆怯地瞅了陆希荣一眼,“我也觉得他似乎有一点儿情绪不够太饱满……向缚龙里穿插的时候,路上他就说:‘你看我们这些上级!要像这样用兵,不等打仗就拖死了。’到了缚龙里,大家一听说敌人还没有过去,都高兴得嗷嗷叫;可是他那脸色非常难看,我估摸着,他的思想是还不如敌人已经过去,在后面追一追更好一些……”

“老陈!”陆希荣愤怒地叫道,“大家是要你讲事实,并不是叫你来这里讲脸色,讲估摸!你怎么知道我有这种思想?”

“让人家讲下去嘛!”孙亮给陈国发助劲。

“事实?我后面有事实!”陈国发的声音也略略大了一点,显然陆希荣的质问某种程度激怒了他。“到了缚龙里,他虽然不高兴,还是向团里要求把我们营放在正面。我就想,他的战斗责任心究竟还是强的。谁知道团里真的批准了,他的脸色都变了。他悄悄跟我说:‘老陈!这一回可是拖不过去了,我这一百多斤肯定要撂到这里了!’还说,还说:‘我死了,我的家当都送给你,我的这块表,请你给我保存着,以后替我送给小杨,做一个最后的纪念。’……”

“老陈哪!老陈哪!”陆希荣一连声叫着,“我们可是老战友呀!我们在一块就伴儿可不是一天半天呀!你你你,你把这些开玩笑的话搬到党委会上,是什么意思?……再说,再说,我那些话正是表明我为革命牺牲的决心!我是说,就是扔掉这一百多斤,也要坚决地完成这个重要任务!”

听了陆希荣的一番话,陈国发又有些犹豫不决起来。周仆发现刚刚出现的突破口,眼看又被对方用感情的火网缝合在一处。立刻说:

“老战友是崇高的称号,但是不能用它来藏垢纳污。越是老战友,就应该更加不讲情面,就应该讲得比别人更加深刻、更加彻底。不然,老战友还有什么意义呀!……陈国发同志,你说对不对?”

“对,你讲得对。”陈国发低着头说,“我过去领会错了。我总是怕伤了感情,影响双方的关系,工作也不好搞。遇见事,我就想,老战友了,出生入死的不容易,哪里有那么多原则好讲,一天价摆着个政治面孔干啥?凡事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给上级讲了,他还得受批评,弄得双方都不好看。”

“哼,瞧瞧你这思想!”周仆瞅了他一眼,“你接着讲下去。”

一度动摇的战线又趋于稳定,陈国发恢复了勇气说:

“我们把部队带上阵地,我就发现营长把指挥所选得离前面太远了。我说,如果敌人的炮火切断了我们的联系,我们掌握不住部队的情况,是要犯错误的。他就说,‘这不是打游击,这是近代化的战争!你还是考虑考虑你的政治工作去吧!’我怕影响两个人的关系,也就没有坚持。后来南边增援的敌人攻上来了,南北两面的炮火都打到我们的阵地上,他就钻在洞里不出来了;还悄悄对我说:‘老陈哪,怎么办哪?你看两面的敌人都来夹击我们,就凭这稀稀拉拉几个步兵能顶得住吗?’我说,‘守不住也得守,不然要犯严重的错误。’他就不言声了。接着,前面报告,敌人的坦克开始渡河。他又对我说:‘老陈哪,你可要认真地考虑一下现在的形势。郭祥那人可是个滑头鬼,如果他要一撤,我们俩会要当俘虏的!’我怕争论起来,弄得双方都不愉快,就没有理他。不一时,又报告敌人的坦克冲过了河。前面的战斗十分激烈。我怕阵地有失,就坐不住了。我对他说,我到前边看看去,亲自去掌握一下。他就说:‘那很好,我就在这里掌握全盘。’可是我还没有走到一连的阵地,就看见一连撤下来了,说是营长让他们撤下来的……据我估摸,他开头想让我先说出来后撤的话,好让我跟他一块儿分担责任;我没有同意。后来,他觉着一个人跑下去错误太明显了,就传下了后撤的命令。据我后来了解,前面战士们已经打退了敌人一次冲锋,守得是很好的。”

这时,陆希荣的眼睛里射出一种类似仇恨的凶光,看了陈国发好几秒钟,然后低下头去。

“随你去说!对一个同志的错误任意扩大,是不会有人相信的。”他喃喃地说。

陈国发涨红着脸,不满地说:

“我夸大你的错误了吗?有些事我还没有说哩。一次战役,二连连长不按照预定的路线撤退,也是向你请示过的。”

周仆惊奇地问:

“二连连长不是承认是自己的责任吗?”

“不是这样,政委,”陈国发说,“当时敌人的炮火封锁了山口,二连连长就向他请示,可不可以向旁边撤退,他就点了头。事后政治处下来调查,他怕暴露,就悄悄找到二连连长说:‘你先把责任承担起来,我保证不让你受处分!要不咱们俩都得挨批,事情就不好办了。’二连连长受了处分,才知道上了当,跟我偷偷地讲了……”

“通讯员不是说,他下了制止撤退的命令吗?”

“那也是假的,都是他布置的。

周仆长长地叹了口气,用烟斗冲着陆希荣一指:

“唉!老陆,你瞧瞧你这叫什么作风!”

孙亮挺挺身板儿,瞧着陈国发说:

“有一件怪事儿,我想问问。传说陆希荣同志,一听说出国就缝了一个大白被单子,据说是专门防原子弹用的,到底有没有这样的事儿?”

问题提得令人吃惊,顿时引起一阵轻微的骚动。

“说呀,老陈,有没有这样的事儿?”人们纷纷追问。

“我,我这不是准备说嘛!”陈国发又胆怯地看了陆希荣一眼,低着头说,“是在出国头一天让房东做的。”

屋子里发出一阵沉重的叹息声和嘲笑声。

陆希荣满脸通红,接着像一头狮子似的暴怒了。

“这是造谣!这是诽谤!”他叫喊起来,“不错,我是做了一条白被单;但是,陈国发同志,你怎么能证明我是害怕原子弹呢?”

“你,你你……”陈国发一时急得说不出话来,“你说,这回打仗可跟以前不一样了,美国人是很可能要丢原子弹的……你还劝我也做一条。”

陆希荣几乎要站起来的样子,声音越来越大了:

“陈国发同志!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对我有意见的话,你可以明讲嘛,为什么要起害人之心呢?你的话不是歪曲、扩大,就是你估摸着,你怎么能用自己不很干净的心理来估摸别人呢?你这些估摸的话,有谁相信呢?不要说别人,首先咱们英明的周政委就不会相信,我们的孙营长、李教导员以及在座的每一个同志都是不会相信的……”

“陆希荣!你老实一点!”周仆厉声说,“你不要在党的会议上玩弄旧社会的一套。”他本来并没有准备这时候发言,可是陆希荣刚才的丑相实在引起他深深的厌恶。“依你说,陈国发同志把你估摸错了,照我看,他还没有认清你的本质。依你说,陈国发同志起了害人之心,照我看,有害人之心的是你!一点不错,是你!”他用手向陆希荣一指。

“有什么事实?”陆希荣抗声地说。

“你听我讲。”周仆说,“第一,出国不久,你三番五次地跟我们讲,郭祥同志勾引小杨,要挖你的‘墙脚’。要我们开展对郭祥的斗争。我后来问小杨,知道你完全是无中生有,陷害同志;第二,清川江北岸的战斗,你继续在火线上打击报复,企图借刀杀人,来达到你陷害郭祥的目的;第三,就是这次缚龙里战斗,你私自下令后撤,不但是出于你的右倾保命,而且同样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你想让郭祥腹背受敌,被敌人消灭……我看,你还是把这种丑恶的个人主义思想,右倾怕死的思想,向同志们作个交待吧!”

陆希荣脸色煞白,浑身发抖,连嘴唇都哆嗦起来。

这沉重的打击,激起了他的狂怒。他陡然间站起来,哆哆嗦嗦解着胸前的纽扣,然后猛地把衣襟扯开,露出他的伤疤。

“好哇,你个周仆!”他狂怒地指着自己的伤疤,“我问你,这是不是个人主义?这是不是右倾怕死?”他接着又弯下腰去挽自己的裤腿,指着另一块伤疤,“我再问你,这些伤疤是不是狼叼的?狗啃的?我对人民的贡献,不单全团知道,全师知道,全军都知道,连兵团司令他都知道!今天你朝我的头上倒屎罐子,你想把我陆希荣搞臭,这是办不到的!我再告诉你一句:这是办不到的!”

他气昂昂地大步跨到门口,把门咔的一声拉开,立刻冲进来一股寒气,雪花也飘进来了。他又回过头说:

“我早就把你看透啦!你一不懂军事,二不懂政治,你就是专门靠整人吃饭。你不是组织这批人整那批人,就是组织那批人整这批人。你就用这种手段打击别人,抬高自己,来树立你的威信。你看哪个同志多少露一点头儿,在上级面前比你吃得开,在群众面前比你威信高,你就拼命地打击他,好把你显出来。你一贯居心不良,你惟恐天下不乱,你把我们团整个党的生活搅得乌烟瘴气!我今天对在座的所有同志都没有意见,就是对你周仆有意见!你今天成心打击我,我正式告诉你:我不参加你组织的会议!”

说着,他探身拿起一只棉鞋,扑打着雪花,就要离开会场。

“陆希荣同志!你给我回来!”周仆充满威严地喊道,“你蔑视党的会议是不允许的。”

陆希荣拿着棉鞋刚要穿,迟疑了一下。

周仆继续响亮地说道:

“你退出会场,只能说明你害怕真理,害怕揭露你的问题。如果你还有一点党的观念,如果你对在座的同志还有一点点尊重,你就不应该出现这种行动!”

政治处主任马骏也激怒了:

“陆希荣同志,不管怎么讲,你这种行动是错误的!”

“坐下嘛,有话慢慢讲嘛!”一向老成持重的二营教导员李芳亭说。

“坐下!坐下!”大家纷纷地说。

在陆希荣迟疑的一刹那,孙亮机灵地站起来,咔哒一声,关起了那扇细格窗门。他拍了拍陆希荣的肩膀说:

“老伙计!坐下吧,这可是党的会议呀!”

陆希荣走又不是,回又不是,犹豫片刻,只好尴尬地回到原来的位子坐下来。

“我向同志们郑重声明,”他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立刻来了个急转弯,放低声音说,“我并不是蔑视党的会议,蔑视在座的同志,也不是害怕揭露我的问题……我确实是对政委个人有意见,当然我刚才的冲动是不对的。”

“这种人,总忘不了耍花招!”周仆心中暗笑,“一个个人主义者,即使是一个有才能的人,也是多么愚蠢哪!”

“好嘛,那很好嘛!”大家纷纷趁坡下驴地说。

陆希荣突然察觉,那只沾着雪花的棉鞋还在手上,一时不知放在哪里才好。陈国发接过来,给他放到门外。

战线总算又趋于稳定。

“我刚才也未免着急了一些。”周仆暗暗检查道,“这种会议,还要耐心,再耐心才是!”

“希荣同志,”他把语调放缓和了许多,“你过去的功绩,同志们是不会否认的;但是你入朝以来的右倾保命,也是事实。我们不能用功绩掩盖错误,用优点抹杀缺点。还要很好地挖出问题的根子:为什么你过去勇敢现在勇敢不起来啦?为什么你的战斗意志衰退了?只有挖出根子,虚心改正,才能解决问题。每个同志都要动动脑子,帮助希荣同志找找这个根子是在什么地方。”

他的语调虽然和缓,事实上是发出了新的战斗号召。就好比一个打开突破口的指挥员,又指挥他的部队进入纵深战斗,向着最强固而又最隐蔽的核心堡垒接近。

“还是让陈国发同志多谈谈吧!”孙亮提议。

“哼,这家伙对我倒抓得紧!”陈国发心里咕哝了一句,不满地看了孙亮一眼。

“对,对。”大家也响应说。

“我,我这不是正准备说嘛!”陈国发带着几分焦躁回答;而心里却想,“唉,说就说吧,反正我们的关系也保持不住了。”

“我思谋着,他的斗志到了解放战争末期就似乎起了变化。”他沉吟了一阵,慢腾腾地试探着说,“眼看全国快胜利了,他的变化就越明显了。有一次,他从医院养伤回来,我说,‘你回来得太好啦,新的战役快开始啦,我们又在一起就伴儿啦。’他就叹了口气说:‘老陈哪!你算算你是我的第几个教导员哪!第五个啦!我怕陪你陪不到底啦。’我说‘,别说泄气话了,你看全国眼看就解放了。’他就扒开衣服,让我看他过去的伤口。他说:‘老陈,你数一数这伤,有多少处了?每一次都是差这么一点儿!下一次,就是打不住致命的地方,我也顶不住了。血流得太多了!我现在一听枪响,脑瓜仁就苏苏地痛。你瞧一个战役要死多少人哪!’我就说,快别说这话了,要是让同志们听见,不开展你的斗争才怪!……”

“你你,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陆希荣眨眨眼,装出异常惊讶的样子。

“太原战役以前。”陈国发说。

“这就不对了!”陆希荣冷笑了一声,“如果我抱定这种思想,咱们营能够先登城吗?上级给我记的大功是错误的决定吗?我的指挥位置比你靠前得多吧?”

“那你是有自己的企图。”陈国发也有些急了。

“什么企图?”

“你自己知道。”

“我不知道,你说。”

“那时候,团里缺参谋长。你……”

“你这是纯粹的诬蔑!”

“不,是你自己讲的。”

“我?我说什么?”

“你你,你说:‘老陈,打完仗,我恐怕要到团里工作去喽!’我说:‘有消息吗?’你说:‘这还不明显!你把几个营长比一下嘛!’那时候,你的情绪呼噜一下子高涨起来。你还说:‘老陈哪!好好干哪!沙锅子捣蒜,一锤子买卖呀!’……”

大家几乎同时冷冷地望了陆希荣一眼。

陆希荣把头往旁边一扭,悻悻地说:

“看,几句玩笑话,今天都成了原则问题!”

周仆示意陈国发,继续讲下去。陈国发说:

“打下太原,他一看提拔的不是他,当团参谋长的是三营长雷华同志,本营的副营长孙亮同志也到三营当了营长,他的情绪就唿噜一下子又下来了。他抱着上级发下来的提升命令发呆了,坐在那里总看了有两个钟头。那天,太原城里锣鼓喧天,大街上的老百姓扭着秧歌欢庆解放;他一个人买了两瓶酒,喝得醺醺大醉,还搂着我的脖子说:‘老陈哪!老陈哪!我的前途完啦!’我说:‘老陆,你看全国的形势多好,革命都快胜利啦,怎么能说没有前途?’他说:‘革命有前途,个人没前途哇!……过去打仗,不能说我不勇敢吧;工作方面不能说我不积极吧;这次攻城,第一个打开突破口的是谁?上次打姚家寨,第一个登上城墙的是谁?不说别的,单说我缴获的轻重机枪,一个房子也盛不下。可是革命给我的是啥?我个人得到的是啥?现在全国快解放了,革命也成功了,农民得到了土地,工人改善了生活,连那些不革命、反革命的人都当起大官来了,我得到了什么呢?连一个老婆都没捞着!我得到的就是这么一身伤疤,一身臭汗!这不成了革命不如不革命,不革命不如反革命么?这不是革命有前途,个人没前途么?……’我忙说‘,快别说了,叫战士听见影响多不好啊!你这不是从个人主义立场看问题吗?’他把眼一翻:‘老陈哪!你也来给我上政治课了,别说漂亮话打官腔吧,谁能够没有一点儿个人主义?没有个人打算的人是没有的!’我就说:‘算了,算了,等你思想搞通就好了。’他就大声说:‘我一辈子也搞不通!我躺在棺材里也搞不通!为什么提拔别人不提拔我?上次没有,这次又没有!雷华是什么东西,我哪一点比不上他!你说是德的方面,才的方面,资的方面,大家可以摊开来,逐点逐条地比嘛!哈哈,他现在爬到我的头上去了。还有孙亮,过去我一直领导他,我当排长的时候,他还在家端着大黑碗喝白粥哩,我当连长的时候,才不过是我们连小鬼班的班长,现在也跟我一般齐了。周仆当排长,比我早不了几天,现在人家是团政委了。某某和我是同一期军校的同学,当时也并不怎么突出,现在是师长了。跟我的几个通讯员,现在都是连级干部了,再打一两仗,说不定还赶过我去哩。老陈哪!我辛辛苦苦地闹革命,打了十年仗,我现在算是个什么呀?我的前途在哪里呀?……’我当时看他情绪很坏,就说‘,你这些意见,如果不好意思提,我可以帮你提提。’他马上说:‘那可绝对不能提,你只要提一个字,他们就会说你是个人主义!’……”

“陈国发!”陆希荣尖锐地质问道,“一个同志酒后说了几句可能不太妥当的话,能不能拿到党委会上作为批判材料?”

“你平时也说过的。”陈国发说,“你还说过你有一个‘十年计划’?”

“什么十年计划?”大家惊奇地问。

“他平时很佩服咱们兵团的齐司令员,说他二十七八岁就当了师长。他说:‘按我这份才能,你看我多大岁数上能当师长?’我说我判断不出来,他说:‘按我的计划,我不希望超过这个年龄。’”

人们几乎笑出声来,有人嘲弄地说:

“这个计划不是没有完成吗?”

“是呀,”陈国发说,“他自己就讲:‘我今年已经快三十岁了,已经超过齐司令做师级干部的年龄两三年了,连团级也不是,还有什么干头?我觉得一点精神劲也提不起来了。我这点革命性就像是用完了似的。’……”

人们忍不住笑起来了。陆希荣又羞又恼,悻悻地说:

“大家可以想想嘛!上级的干部政策是不是没有一点问题?!”

“当然有问题啰!”参谋长雷华涨红着脸说,“上级专门提一些‘不是东西’的人,却不提那些盖世无双的才子!叫我看问题大啦!”

周仆严肃地瞅了雷华一眼,带着批评的意味。意思是:不要在党的会议上讲反话,这会有损于一个党委委员的风度。

他又示意陈国发继续讲下去。陈国发说:

“自从解放大西北,咱们住在杨柳镇,他同一个皮毛商人关系特别亲热。他经常到那个商人家里,同他的女儿、姨太太喝酒、打牌……

“什么?你说什么?”周仆一惊。

“他经常到商人家里喝酒、打牌。”陈国发又重复说。

“你说清楚一些!”陆希荣愤怒地叫道,“并不是我要去,是人家三番五次地请我。人家对咱解放军那样热情,我们应该冷冷淡淡吗?这是一个军民关系问题,党的影响问题,政策纪律问题。再说,打牌只是随便地玩玩,并没有赌钱。你要向上级谈清楚些!”

“是,我是要谈清楚。”陈国发也强硬地说,“他们还送给他一对绣花枕头,一个上面绣着‘甜蜜之梦’,一个上面绣着‘祝君晚安’。都是商人的女儿亲手绣的。他们还结了干亲……”

“什么?什么干亲?”周仆追问。

“商人有个一个多月的小孙子,拜他作了干爹。他同商人的女儿平常都是哥哥妹妹相称。叫得可热乎着哪!……他准备结婚买的那些东西,钱都是从商人那里借的。”

周仆气得脸都变了,沉了半晌才咬着牙说:

“陈国发,你真可以说是个自由主义的典型了。他同资产阶级发生了这样密切的关系,你都没有讲呀!”

“我看,不能说这个人是一般的资产阶级。”陆希荣立即反驳说,“人家原来也是劳动出身,因为遭了天灾,从山西逃到西北,开头用两个肩膀挑东西,每天挣得还不够吃哩!以后摇拨浪鼓儿,卖布头儿,人家的家产是这么一点一滴积起来的。”

“这浑家伙,立场已经完全变了!”周仆愤怒地咬咬嘴唇,没有冲出口来。

“从这以后,他的思想变得更厉害了。”陈国发继续说道,“有一回,他跟我说:‘老陈,我过去太傻了,现在我对一切都看透了。古人说,富贵于我如浮云,弄个一官半职又值得几何!人一辈子归根结底还不是吃一点儿,喝一点儿,痛快一点儿。只要有一个好老婆,一个温暖的小家庭,手头稍许宽裕些,风吹不着,雨打不着,日子过得平平妥妥,不要老是打仗流血,也就很不错了。像人家潘掌柜的,不是照样生活得很快活吗?’此后,他的思想就完全集中到组织小家庭的上头去了。他还说,小杨长得不错,就是太土气了;那个商人的女儿很大方,可又不太漂亮。要是两个人的条件结合起来有多好啊!……”

陈国发说到这儿,又痛切地检讨了自己的自由主义的错误。随后大家展开了批评,几乎每个人都谈到过去对于陆希荣的认识是很不够的。

孙亮对陆希荣的批评特别尖锐、猛烈,最后还说:

“我想对团的领导同志提点意见。”

周仆把一个烟蒂撕碎,装到烟斗里,正要擦火,停住了。

“陆希荣同志的问题发展得这样严重,我看团的领导也要负一定的责任。”孙亮极其坦率地说,“过去团的领导对他是一贯地迁就,只有表扬,很少批评。总认为他特别能干,说他‘军事来得,政治也来得’;群众也夸他是‘才子’,是‘司令员兼政委的材料儿’,他自己也就不知道吃几碗干饭了。实际上,他的工作很漂浮,他能把准备干的工作,汇报是已经做的,说得头头是道,天花乱坠;他也能把已经做过的工作,向你请示作法,来表示对上级的尊重。可是团里也不检查就相信了。我们提出意见还说我们不虚心!我希望领导上以后接受这种教训,别再把干部给惯坏了。”

“这一炮开得好。”周仆心中想道;一面点起烟斗,对着孙亮微微一笑。

随后讨论了对陆希荣的处分问题。孙亮、雷华、马骏都主张开除党籍,李芳亭、崔国彬主张留党察看。最后,周仆做了总结发言。他早已把烟斗灌得满满的,做了充分准备。

“关于陆希荣同志的问题,同志们谈了很多,我不准备多讲了。”他竭力使自己的发言保持平静的语调。“我认为,他的问题是十分严重的。他已经由极端的个人主义发展到了严重的立场动摇。”周仆观察了一下大家的脸色,看对自己的结论有无异议,然后又接着说:“在胜利前夕,在党的七届二中全会上,毛主席曾经指出,我们之中的一些人,会被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击败。据我看,陆希荣就是第一批被这种糖衣炮弹击中的一个……”他本来想说“一个可怜虫”,但话到了嘴边,又觉得不合一个党委书记的身份,就把那个词删略去了。他又用分析的语气说:“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会被击中呢?这就因为他本身具有浓厚的个人主义。”他转脸向着陆希荣说:“陆希荣同志,我们并不否认你有一定的才能,也不否认你过去的功绩,但是你有一个最根本的也是最起码的问题没有得到解决,这就是你参加革命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全世界劳动人民的解放呢,或者是为了把自己造就成一个‘伟大人物’?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呢,或者是为了向人民索取优厚的报酬?根据刚才揭发的材料,我看你的动机是不纯的。我们需要告诉你,参加革命不是经商,不是放高利贷,不是把自己放入银行收取利息!假如有谁抱定这样的目的参加革命,那他是肯定达不到目的的……我希望你要好好地考虑!”

“关于对你的处分……”周仆说到这里沉吟了一阵,脑海里引起了一阵斗争。一个声音说:“开除他!开除他!一个多么令人憎恶的家伙!”另一个声音却说:“要慎重!要按党的精神办事!只要有一线可能,就要给他以自新之路!”这时,他又惟恐人们看出他的犹豫,便划了一根火柴,慢腾腾地燃着熄灭了的烟斗,然后才说:“我看还是留党察看为好。”

周仆的话音未落,就听陆希荣怒冲冲地喊了一声:

“我不同意!我不同意!”

大家一看,陆希荣面孔抽搐着,再一次地狂怒了。他站起身来,大声地说:

“周仆!今天你组织的会议,完全是造谣、诬蔑和打击人的会议!我要到上级党委去控告你!”

他说着,咔的一声把门拉开,蹬上鞋子,头也不回地去了。

屋子里霎时又冲进来一股寒气,雪花在门外已经积起了很厚一层。

“哼,我看还是开除的好!”孙亮愤怒地叫。

“不,还是留党察看。”周仆在地上乓乓地磕着烟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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