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店很小,一把不知是哪个年代的转椅,一面有些花了的大镜子,尾梁上吊着一块用绳子拴着的厚油布。这是当吊扇用的,一拉绳子,油布就来回扇动。夏天坐在转椅上理发,上空飘着清凉的风,还是蛮惬意的。剃头的老人和善可亲,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他都一视同仁,热诚相待。他操着一把剪子和一把剃刀,塑造出不少与人们身份个性相吻合的光头、平头和西装头,很让顾客满意。
裱画店的主人叫四仔,大人小孩都尊称他四仔叔。他四十来岁,成天系着一条沾满五颜六色颜料的长围裙。每当春节快要来临,四仔叔就要裱许多三星图卖。三星图里的人物栩栩如生,中间坐着手握“如意”像宰相的人,右边手捧仙桃的长寿老人笑容可掬,左边是怀抱大鲤鱼的胖娃娃。图中人物代表吉祥如意,长命百岁。人们都想图个吉利,因此来买三星图的人络绎不绝。四仔叔为了赶货,白天黑夜都在一张两米多长的案桌前裱画,忙得头发竖得老高。我常常去看他裱画,看他怎样绘画上颜色。他也会教我两手。有时四仔叔忙不过来,就要我帮忙,我很乐意。
春节过后,四仔叔才会清闲。这时他会斟上一杯酒,数着几粒花生米,给小河沿的孩子们讲故事。他上过私塾,读了不少古书。他会讲许多故事,如《西游记》《三国演义》《聊斋》……他像说评书的人一样,今天讲故事的第一回,明天再讲第二回。娓娓动听,扣人心弦,像磁铁般吸引着孩子们。大家闻着酒香,听着动人故事,常常忘了回家吃饭。有的孩子干脆捧着饭碗,坐在裱画店的门槛上边吃边听。裱画店成了儿童乐园,有时还会招来过往的行人也停下来聆听。
别看街窄,店小,这里也曾经辉煌过。记得那是一个丹桂飘香的季节,就在这条小街上举办过一次盛大的物资交流会。卖吃的、卖穿的、耍猴的……把小街挤得水泄不通,热闹极了。
我家住在小河沿的一个小院里。院子里没有花、没有草,简朴洁净。十几户人家门对门户对户,屋檐对屋檐。这里住的都是平民百姓,卖豆腐的、挑货郎担的、做裁缝的、弹棉花的……人人平等,和睦相处,无大喜,也无大忧。
每当太阳出来后,院子里的女人们有的手挎竹篮,里面装满了大人和小孩的脏衣服,有的提着装了脏被单的水桶到小河边去洗。过后,小院的上空就架起了一杆杆晾着衣服被单的竹竿,像万国旗般纷纭。
这时的男人们都各自干自己的活了……
空暇时,大娘、大婶手里拿着还没有缝制完的衣裳、千层鞋底凑在一块边聊边做,又悠闲又勤快。
夏日的晚上,屋子里热得像蒸笼。这时,家家户户都把竹床抬到院子里乘凉。小孩躺着数星星;大人摇着大蒲扇拉家常,说着热乎乎的掏心话。到了深夜,人们一个个进入了甜甜的梦乡。小院里传出高声的、低声的、粗的、细的鼾声,一阵接一阵,奏出了一首奇妙的小夜曲。
我倒是爱听弹棉花的声音。“当当当,嗒嗒……”坚毅有力的弹拨声激人奋进。还有那弹棉花的师父站在一块又光滑又圆厚的板子上,踩磨弹好的棉絮,身子一扭一扭,怪逗人的。
弹棉花的师傅名叫烙饼,憨厚老实,不爱多说话。他手艺好,弹的棉絮质量高,收费又不贵,所以找他弹棉絮的人特别多。
他也不吝惜自己的力气,一有空就帮院里的老人挑水劈柴。那年月没有自来水,要到较远的井里打水。烙饼帮人干活从不要报酬,干完活,总是挥挥手,笑笑走了。
卖豆腐的是一位三寸金莲的老人,大家叫她肖奶奶。她瘦瘦的身材,饱经风霜的脸上常流露出慈祥的笑容。她常常是半夜起床磨豆腐。小河沿的人都爱吃她做的豆腐。嫩嫩的,甜滋滋的。小时候,我家生活拮据,别说吃肉吃鱼,有些日子就连买豆腐的钱也拿不出。偏偏我又是个爱吃豆腐的人,母亲只好到肖奶奶家去赊豆腐。肖奶奶心地善良,从不拒绝,有时她还蹬着小脚,端着几块洁白如玉的豆腐送到我家,用她那长满老茧的手摸着我的脸,笑眯眯地说:“仔妮,这豆腐给你吃。”母亲激动得含着泪花连声说:“谢谢,谢谢!”
听母亲说,肖奶奶当过红军,闹过革命,只因为她不识字,新中国成立后,只在街道上兼了个妇女主任。
小河沿动人的故事太多太多。岁月轮回,时光流逝,万千往事那样感人,又如同小河水一样悄然流去。现在,我又来到这古朴的小河沿,有谁知道我对它是如此深切的怀念呢!
访傍罗黄巢寨
傅荣华
一
我的家乡铅山县流传着很多关于黄巢的传说,比如黄巢智胜唐军名将张璘,起义军撤离铅山时将十余车财宝埋藏于某处。“黄金树下,金耙银耙”就是一句在铅山县广为流传的谚语。县境内鹅湖、汪二、稼轩等乡镇至今还有黄巢寨遗址。我先后探访过一些黄巢寨,其中鹅湖镇傍罗村(原为傍罗乡)的黄巢寨面积最大,该遗址在傍罗北偏西约3公里的一座小山顶上,海拔146米,面积近半个平方公里,四周塞墙为山石垒砌。我去傍罗黄巢寨时正值黄昏,暮色苍茫中,整座山头像一方厚重的印章,印在唐末的历史残卷上。
二
关于这场为唐王朝掘墓的黄巢大起义的原因,《资治通鉴》中记载得极为简单:黄巢“屡举进士不第,遂为盗”(《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五十二》)。我游黄巢塞,心中却一直在思考两个问题:一是黄巢这个在《全唐诗》中占有一席之地的“菊花诗人”竟何以屡试不第?再则历代屡试不第的读书人多如牛毛,何以黄巢独独选择了用暴力变革现实、扭转乾坤。一个失败的书生在历史长河中所激溅出来的涛声竟然如此强烈,乃至于能令一个王朝速朽;二是这个让“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读书人是在什么情况下率大军进驻铅山,当时,铅山大地上又发生了怎样惨烈的战事?
关于第一个问题,读书人屡试不第,在一般情况下无非两个原因,一是内部原因,自身素质不过硬;二是外部原因,诸如科场腐败之类。《资治通鉴》中在说道黄巢“屡举进士不第”之前还有一句话,“巢粗涉书传”。看来官方正史是倾向于前者的。那么事实是否真的如此呢?时隔千年,我也不敢妄下断语,在这里只摘录一则宋人笔记,或可看出端倪。宋人张端义在《贵耳集》中记载黄巢幼时的一件逸事:“侍翁、父为菊花联句。翁思索未至,巢信口曰:“堪与百花为总首,自然天赐赭黄衣。”巢之父怪,欲击巢。乃翁曰:“孙能诗,但未知轻重,可令再赋一篇。”于是黄巢便咏道: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张端义于《题菊花》诗下注道:“跋扈之意,已见于婴孩之时。加以数年,岂不为神器之大盗耶!”
用今人的眼光来看,黄巢毫无疑问是个天才儿童。当然,近代也有人认为这则笔记是附会之言,一个幼童不可能随口咏出内涵如此丰富的诗篇。但事实上中国历代不乏禀赋异于常人的神童,且不说远的如甘罗十二岁即为秦相,近代如袁世凯9岁时就曾作《咏楼》一诗。
上述《题菊花》诗是否黄巢孩时所作姑且不论,至少黄巢天资早慧应该无疑。加上祖、父皆能诗文,家教良好,自己又积极求上进(否则不会“屡试”),竟终至“不第”,仕途之路被封死。真可谓造化弄人。大唐咸通年间几位主考官不经意地朱笔轻抹之下,让朝廷少了一个治世能臣,而草野之间则多了一个乱世枭雄。
再来看外部环境,唐末社会混乱,宦官乱政,高官权贵控制科举,科场腐败不堪。这里姑且举一例:唐德宗贞元七年,皇帝让礼部侍郎杜黄棠担任科场主考官。一时间,打招呼、走后门的纷至沓来,乃至于国家规定的录取名额严重不足,甚至于有权贵开口就要状元榜眼。(此类事情在唐朝科场屡见不鲜,如大诗人王维在开考之前就被举荐人作为第一名送给主考办理。王维也当仁不让中了状元。)杜黄棠在朝廷以为官正直出名,却也得罪不起举荐的大人物。无奈之下,杜黄棠竟然在考场上向众考生诉苦:“各位都有要人举荐,但是我确实定不了该录取谁不该录取谁,各位有何高见。助本官渡过这难关。”(参见《唐摭言》)。今天的超级搞笑秀也莫过于此。如此恶劣的科场环境,不知当年洋洋自得于“天下英雄,尽入吾毂中”的唐太宗在九泉之下该作何想。
到了黄巢应试的懿宗年间,官场吏治、科场环境更加不堪,广大寒士历数十考仍不得一第。对于大多数举子而言,不第也就不第了,最多是将满腹心酸寄托于诗文。如豆卢复的《落第归乡》:“年年下第东归去,羞见长安旧主人。”(落第次数太多,都不好意思见旅馆主人)。钱起的《长安落第》:“数日莺花皆落羽,一回春至一伤心。”(唐朝的科考在春天二三月放榜)。常建《落第长安》:“恐逢故里莺花笑,且向长安度一春!”(怕回乡遭人耻笑,不好意思回去了)。也有寄希望于来年的。陈叔达《咏菊》“但今逢采摘,宁辞独晚荣。”(只要有人赏识,开花晚点又何妨)。这些诗都止于温柔敦厚的怨刺和满腹牢骚的低吟。唯独黄巢的一首《不第后赋菊》,却闪现出罕见的恢宏气势和一种桀骜不驯的豪情霸气。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黄巢在这首诗中表现出了重整现实、扭转乾坤的雄心壮志,替普天下敢怒不敢言的寒士们发出了内心深处的呼唤和呐喊,诗中表现出来的大丈夫不可夺志的气息是那么充沛。矿山诗人汪峰说:“在学子普患软骨病的今天,很有必要凿开一眼井和古代对接,和古代男子汉的气息遥相呼应。”我深以为然。
唐僖宗乾符元年(公元874年)“濮州人王仙芝始聚众数千,起于长垣。”次年“冤句人黄巢亦聚众数千人应仙芝……民之困于重敛者争归之,数月之间,众至数万。”(《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五十二》)黄巢这朵充满霸气和杀气的“凌霜之花”终于在烈烈秋风中璨然盛开了。
三
据史料记载,黄巢曾有两次率军进入信州一带。一次是公元878年,王仙芝兵败被杀,残部归附黄巢,共推黄巢为王,号冲天大将军,改元王霸,设置官属,自立国家机构。继而黄巢在北方屡为官军所败,于是转战南方,在当年三月引兵渡过长江,攻陷虔、吉、饶、信等州。(当时铅山地属信州的弋阳县和上饶县。五代南唐时,乃从弋阳县划出鹅湖、招善、仁义、旌孝四乡,从上饶县划出清流、布政、崇义三个乡建铅山县,治所设在永平,隶属信州。)
但黄巢此次在信州停留的时间很短。四月份,官军即攻克饶州。五月份,朝廷任命能征善战的高骈为镇海节度使,“高骈遣部下晓将张璘、梁缵分道击黄巢,屡破亡,降其将秦彦、毕师铎、李罕之、许勍等数十人。”(《资治通鉴?唐纪六十九》)屡遭重创的黄巢只好继续挥师南下,攻取敌人兵力相对薄弱的广州。
公元879年,黄巢军再次卷土重来,转掠饶、信、池、宣等江南十五州,号众二十万。并发布檄文,历数唐王朝宦官夺权、官吏贪暴、科考不公、埋没人才等罪恶,声言将引军北上,入潼关,克长安。此时,黄巢又一次遇到了老对手高骈。高骈时任诸道行营兵马都统,节制七万兵马,全权负责征剿事宜。部下张璘更是军中“名将之花”,屡屡重创黄巢,并一举收复饶州,率军进逼信州。
此时的义军面临一场生死之战。黄巢面对的是起义以来最大的困厄,一场决战在信州大地暗暗酝酿。而此战的主战场就在铅山地域。
五月,“黄巢屯信州,遇疾疫,卒徒多死。张璘急击之,巢乃重金啖璘,且致书请降于高骈,求骈保奏。骈欲诱致之,许为之求节钺。时昭义、感化、义武等军皆至淮南,骈恐分其功,乃奏贼不日当平,不烦诸道兵,请悉遣归。朝廷许之。贼诇知诸道兵已北渡淮,乃告绝于骈,且请战。骈怒,令璘击之,兵败,璘死,巢势复振”。(《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五十三》)
当是时,黄巢率领的义军屡遭官军重创,大将王重霸、常宏先后率数万部众投降,黄巢孤军退守信州,部队又遭瘟疫,士兵病死人数众多,面对敌人的加紧进攻,黄巢一面以重金收买张璘,一面向高骈假投降。而高骈也想诱杀黄巢,伴装答应替黄巢向朝廷求取官禄。双方钩心斗角。但高骈一心贪功,大战在即,竟恐各路官军分其功劳,乃至于谎报军情,奏请朝廷后撤各路援兵。黄巢侦知消息,当即向高骈宣战。这一战,信州大地血流飘杵、尸横遍野。张璘的精锐之师尽数被歼。自此,黄巢大军北上长安,一路畅通,再没有遇到过像样的抵抗。《铅山县志》中对此次大战也有记载。“唐广明元年五月,黄巢军据信州,兵染瘟疫。官军高骈部将张璘领兵进击,黄巢与张璘战于铅山地境,张璘兵败,死于永平镇。”(《铅山县志?兵事卷》)
这样一场在中国古代战史上著名的“兵不厌诈”的战例典范,其指挥中心设在何处?我翻遍手头的资料没有找到确切的记载。有没有可能设在傍罗黄巢寨?
我坐在寨前的一块红石上静静地看着黄巢寨。山石垒砌的寨墙在夕阳下闪烁着古老而幽静的光泽。寨内有山石开凿而成的水塘,贮了满满一塘雨水。山下有一池塘,面积约两亩,亦系人工开挖。这座寨子的位置非常显要,东可监视由鹅湖入闽通道(历史上这里有一条闽赣古驿道,曾是自古中原通福建的主要内陆大通道);西能控制通向饶州(今鄱阳)的大道;南近傍罗埠可控制信江,逆流而上不到六十里则可达信州(今上饶)。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这里距主战场仅一江之隔,距张璘战死处永平镇直线距离不到十五里。
信州之战后,黄巢挟雷霆万钧之势、摧枯拉朽之威乘胜追击,7月强渡长江,9月再渡淮河,12月兵克长安,拥众60万。这个7年前在长安城内一所寒酸的小旅馆墙壁上题写《不第后赋菊》的落魄书生此刻乘坐金色肩舆在千军万马的簇拥下进入长安城,军士衣锦绣,手持兵器,甲骑如流,络绎不绝。市民夹道争相观看。数日后,黄巢在含元殿登基称帝,国号大齐。他麾下的铁甲骑兵对长安城内的公卿权贵展开了大肆屠杀,“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士族阶层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此后,从魏晋以来形成的在中国持续了六百多年的士族制度最终在历史舞台上消失了)。曾经无比强盛的大唐王朝此刻飘摇如风中之烛。
四
在黄巢寨,我把耳朵贴在积垢很深的寨墙上,聆听遥远的金戈铁马声。黄巢称帝的第二年即被迫退出长安。唐僖宗中和四年,黄巢兵败瑕丘,在狼虎谷被外甥林言所杀。一场轰轰烈烈的农民战争在历史深处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