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过来……”像是从遥远的荒漠里传来的幽幽的呜咽。
苏英俊循声望去,惊恐的目光沿着怪石狰狞的洞壁,落到那一排石林之中。有一个黑影闪在其间。那黑影旁两点烛光,似夜猫的眼睛。
“我是赤萍……”那声音清晰了许多,面目也不再模糊。
不到两个时辰,张赤萍憔悴极了。俊美的脸庞也失去了高傲的表情,被痛苦与害怕替代。目光游移不定,像是被关在笼中受到极度惊吓的一头小鹿。她戴了一顶素白的纱帽,身上裹着麻衣。
苏英俊感到阵阵心痛,真不忍心看到她变成是这副模样,禁不住在心底骂自己:“我不是东西!”
“你来看我么?”声音很轻,却满含感激、羞涩。
“噢,是……”苏英俊走过去,不由得哽咽起来。
“你是在为我而悲伤么?你真是我的丘比特,爱人!”张赤萍泪眼朦胧,甚至不理会父亲就在不远处,靠在他的怀里,喃喃说:“老天不公啊。上帝哟,您为何恰在此刻打瞌睡,让邪恶钻进我哥哥的身体!您能宽恕,宽恕我哥哥的罪恶?小玉妹妹,愿你在天国更美丽!哦,不!不要太美丽,美丽会遮住世俗的眼睛,会诱发人们犯罪!”
“不要悲伤。这是,这是谁也想不到的事情。”苏英俊劝慰说。
“上帝,您在哪里?您是在惩罚我吗?您惩罚我的荒唐,惩罚我的不孝吧!在听吗?说话呀,天!你把生命还给她,把邪魔从他身上驱除吧!还他清白,还她洁白……”张赤萍浑身哆嗦,目光游离痴呆。
苏英俊记起第一次见到张赤萍,就有过这样的目光。可那时是在舞台上,那游离的目光是她出神入化的演技所致。而今天的游离的目光,却让人不寒而栗。“你坐下,人死了不能复生……”
“不,能复生。我要小玉来世再做我的姐妹。我美丽的小玉妹妹!”张赤萍突然伸手拉住苏英俊,惨然一笑:“你看看小玉,像我吗?人家都说是双胞妹。睡着了。”
小玉平躺在堆满冰块的厚厚的棉絮里,已经整容着装。苏英俊心中狂跳,赶紧闭上眼睛。不敢望她。双手抱紧在胸上,语无伦次:“她,她……哪弄来这许多冰?我感觉很冷。”
“长官,请你过这边说话。”张大老爷在后面冷冷地答腔,“这冰是去冬从湖里刨来的,放地窖藏了。我们这里年年三九天冻湖。”
“你哥哥呢?他跟小玉一块么?”苏英俊没有觉察是张大老爷在答话,继续闭着眼紧张地问。
“哥?跟小玉一起?呸,畜生!他不是我哥!我没有这禽兽不如的哥。他,我哥在法兰西!”张赤萍狂燥不安,揪住苏英俊喊,“你看,看那边!那跪着的畜生,像我哥吗?那不是我哥。我哥决不会杀人的。天啊!”
苏英俊听了三魂吓掉两魄,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一位男子五花大绑地跪在地上,但整个脸蒙在黑罩里。苏英俊见状长舒了口气,不停地拍打胸口。
张大老爷上来狠狠给了张赤萍一记耳光,说:“臭丫头,撕烂你的嘴,打你这痰迷心窍的东西!”张赤萍被这一打,不说话了,乖乖地靠着洞壁坐下去,头一歪,睡着了。张大老爷拿一件厚厚的棉被,很仔细地替她盖上,蹲在她面前好半天,双手抹抹脸,站了起来。说:“苏团长,这边请。”
苏英俊不由自主地跟着。张大太太坐在小板凳上,早哭成了一个泪人。张大老爷很客气地请苏英俊坐。苏英俊不肯,谦让一阵,张大老爷自己坐下。张大老爷刚坐下又像蜂蜇般站起,来回踱步,捶捶腰,抓起一根虎头拐仗,双手拄着,像一座雕塑。苏英俊环视四周,最后眼睛落在那虎头拐仗上。警觉地打量它,苏英俊想像着那里面藏有暗器,毒镖、迷魂药……
“苏团长,家门不幸,出了这么个造孽的种,让你看笑话了。本来是想请你喝杯喜酒的,不承想红喜事办成了白喜事!”张大老爷忧伤地说。
“前辈切莫太过悲伤。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苏英俊劝慰道,心里却七上八下的,一面望望地上跪着的张赤兵,一面又不敢将视线离开那虎头拐仗。这个神秘的军人竟然没有死。他当时只是昏迷过去!他会不会在昏迷中知道什么呢?只要听到当时的一句对话,就一切都完了。只要他有一点点记忆,有一点点怀疑,那他苏英俊今晚出不了张府,必死于非命!
“苏团长,你再次前来,想必有重要指教……”张大老爷沉吟道,“听管事的说,你还非见老夫不可!苏团长与小女有数面之交,老夫略有耳闻。老夫虽是旧时代人,却并不是那等顽固腐朽之徒。小女任性且热衷文明,爱结交革命志士,这等时髦事理,老夫从未反对。苏团长你置军中大事不顾,张府可真的受当不起!苏团长此举肯定有此举的道理。”
苏英俊汗流浃背,像是被揭穿心底秘密,结结巴巴地说:“不碍事,不碍事……我部在此待命休整。苏某担心张赤萍……小姐,故而再次探视。”
“既然如此,那就请苏团长说会话吧。你是革命军长官,到时侯也好做个见证。”张大老爷直视苏英俊,说,“不孝子张赤兵,也是你们队伍中人。今天刚刚进家门,就犯下叫祖宗蒙羞、罪不可赦的勾当!”
“难免一时糊涂。圣人也有过错的。”苏英俊竭力镇静地说。
“乐极生悲啊,乐极生悲!今天本来是个多好的日子,双喜呀!加上他又回来,三喜啊,三喜临门!谁知道这畜牲是个灾星,把张家是给毁了。妹妹也变成癫子……要真的癫了,我也不活了。张家百年没出过这样的孽障!”张大老爷老泪横流,“小玉姑娘还是黄毛丫头!也父母身上的肉啊!你说,唉……”
“父亲,大不了我这条命还给人家!”张赤兵嘟噜道。虽然蒙住头,声音却还是很清晰。
“好哇,你还嘴硬!你是想把我,把你娘,把你公公活活气死!”张大老爷跺脚骂道。
“我根本没有杀她的意思……”张赤兵叹口气,“我只是吓唬吓唬她,啥模样我都没看清楚。”
苏英俊很快就明白,张赤兵并不知道当时真实的情景。丽娜布置的那场奸杀场景奏效了!一块石头落了地。他觉得应该主动去实施计划了,他不再惧怕那虎头拐仗。他走到张赤兵旁边,恳切地说:
“张先生,你我都是军人,我想,我不用多介绍自己的。你我在这样的处境中相识,这都是天注定!我也不多说,撞见这事情的外姓人,恐怕就我一人。张家的事也就是我的事,需要我出手时,尽管说,苏某决不含糊。”
张赤兵挪动一下身子,说:“苏兄,谢谢了。你要真心对赤萍好的话,你以后就多花心思在她身上吧。我照应不了她了,我的日子算是到头了……”
张大太太没等听完,失声痛哭:“我这是前世造的什么孽哟?好端端的一个家,说毁就毁,说败就败!叫我以后怎么过啊!”
“你问问他,问问你的孽障儿子!这几年在外面干啥?唉,打打杀杀,混得满身邪气。”张大老爷凄凉地说,“就算今天不出事,明天也会出事。”
“老爹,我干啥了?你就知道吃租放息,过太平日子。我干的事业是正义的。可惜……”张赤兵嘟噜道,“不说了,我说了你也不信!”
“你说呀,傻东西。你说完……你爹是个斯文人,是明白事理的人。”张大太太连哭带哄,“你有什么委屈就说,快说,再不说就来不及了啊!”
“没用的,我也说不清楚。人死在我们家里,萍妹又说她看得一清二楚,我还能说什么?我不能连累家人啊……抵命吧,我认了。”张赤兵心灰意懒。
苏英俊赶紧问:“别难过。你说的话,我会牢牢记着。我苏某对天发誓,今生一定照应赤萍同志!张公子,你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张赤兵摇摇头。苏英俊急了,说:“再想想、再想想。”静默良久。苏英俊盯着蒙头的张赤兵,大气都不敢出。“想不起了……”张赤兵有气无力地回答。“别急,慢慢想。比如你的上级在哪里,你的还没完成的事业……你还有什么东西要托付……”苏英俊继续问。
“没有了。妹妹托付与你,家里有我母亲。人都要走了,天下大事还管它干什么?父亲要我偿命,取回我的性命,给他好了,原本就是他给的。”张赤兵的语气含着埋怨。
苏英俊失望极了,张赤兵不肯提那批钢枪。张大太太哭诉道:“蠢东西。你老爹会害你吗?你看你老爹,一个时辰就老了十岁……张家从没有过这样伤天害理呀。你多想想,多想想,到底是怎么回事?一点都不记得吗?叫你爹怎么帮你开脱呀……造孽。”
“张家百年清名葬送了。唉,自古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这也是老张家的祖训。孩子,你怨我吧……白发人送黑发人,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啊。败家子,不孝的东西。真是撞鬼,你好糊涂啊……”张大老爷老泪纵横。
苏英俊明白张公子必死无疑。张府要还小玉家人一个公道,不好再追问下去,便顺着张大老爷的话题,小心翼翼地问:“张大老爷,您要把张公子交给……小玉家处置么?”
“不。家法处置。”张大老爷说话困难,但字字千钧。“家法?什么样的家法?”苏英俊紧张地问。“奸淫偷盗,鞭杖示众,逐出家门三十年!”张大老爷说。“啊?”苏英俊长叹一声。“那,那张公子您作何处理?”“致死人命者,罪加一等,沉水牢!”张大老爷铁青着脸说。“淹死?”苏英俊小心翼翼问。脑子里回忆起那阴森森的洞口。“是。”张大老爷答。“不,不能这样。”苏英俊连连摇头,“不能有别的办法吗?”张大太太抢白道:“长官,苏长官,你帮我们出个主意。我们这一家人心都烂了,脑子迷糊了,你要有办法救我儿子,我给你烧高香建功德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