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远先生也说了一件事说：朱某有一个奴婢，长得很粗鲁。稍微长大一些后，逐渐变得聪明狡猾起来，眉目也渐渐变得清秀妩媚，于是朱某就把她娶了做妾。这个奴婢十分有心计，处理家里的事务井井有条，日常生活柴米油盐这一类的琐碎的事情，家里的佣人丝毫不敢欺骗她，如果有所欺骗一定会被拆穿。她又很善于积蓄物品，凡是她购买囤积的东西，来年一定会涨价。朱某因为她家里越来越富有，逐渐对她用情愈深。有一天，奴婢忽然对朱某说：“你知道我是谁吗？”朱某笑着说：“你是不是疯了？”开玩笑说出她的小名：“你不是那个人吗？”她说：“不，我不是，那个人逃走已经很久了，现在是某地某人的妻子，生的孩子都已经七八岁了。我原本是一只狐狸，你九世以前是一个有钱的商人，我是你的会计。你对我很好，而我贪污了你三千两银子。冥界把我贬谪做了狐狸，我炼了几百年的形，幸好得道了。但是由于这个罪孽的拖累，我总是成不了仙。所以正好乘着这个奴婢逃跑的机会，变成她的样子来侍奉你，我算了一下，十几年来，我为你赚来的收入足以可以抵过我当年贪污你的了。现在我尸解离开了。我走以后，身体必然会显出狐狸的形状，你可以吩咐仆人某某把我埋了，他一定会把我的尸体分解了，割我的皮，你不要怪罪他。他四世前是饿死鬼，当时我还没有成道，我曾经把他的尸体吃了。你让他残害我的身体，这个冤缘才可以散去。”过了一会儿，她就化成狐狸倒在地上，有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孩大概几寸长，从她的头顶上出来，渐渐地远去了，相貌却是另一个人的。朱某不忍心照她说的做，自己把她埋了。结果后来还是被这个仆人偷偷地掘了墓，把她的皮剥了卖。朱某知道这是以往的因果，只有许多的感叹而已。
【原文】
田氏姊言：赵庄一佃户，夫妇甚相得。一旦，妇微闻夫有外遇，未确也。妇故柔婉，亦不甚愠，但戏语其夫：“尔不爱我而爱彼，吾且缢矣。”次日，馌①田间，遇一巫能视鬼，见之骇曰：“尔身后有一缢鬼，何也？”乃知一语之戏，鬼已闻之矣。夫横亡者必求代，不知阴律何所取，殆恶其轻生，使不得速入转轮。且使世人闻之，不敢轻生欤？然而又启鬼瞰②之渐，并闻有缢鬼诱人自裁者。故天下无无弊之法，虽神道无如何也。
【注释】
①馐：给在田间耕作的人送饭。
②瞰：窥视。
【译文】
田家的姐姐说：赵庄有一个佃户，夫妇两个关系很好。一天，妻子微微听说丈夫有外遇，不过还没有确证。妻子的性格一直都是温顺婉约的，听说了以后也不特别生气，只是用开玩笑的口气和丈夫说：“你如果不喜欢我而喜欢上了别人，我就上吊自杀。”第二天，丈夫给在田间耕作的人送饭，碰见一个能够看到鬼的巫师，巫师见到他非常惊讶地说：“你身后有一个吊死鬼，这是怎么回事？”于是才知道只是偶尔一句开玩笑的话，鬼已经听到了。那些不是自然死亡的人都要找一个替死鬼，不知道阴间的法律怎么对待这个问题，大概是讨厌他们轻视自己的生命，所以就不让他们立刻进入轮回，让世人知道以后，就不敢轻易地放弃生命了吗？然而这又引起了鬼的窥视之心，并且我听说有吊死鬼故意引诱别人自杀的。所以天下无没有弊端的法律，即使是神界也没有办法。
【原文】
舅氏安公介然言：“有柳某者，与一狐友，甚昵。柳故贫，狐恒周其衣食。又负巨室钱，欲质其女。狐为盗其券，事乃已。时来其家，妻子皆与相问答，但惟柳见其形耳。狐媚一富室女，符箓不能遣，募能劾治者予百金。柳夫妇素知其事。妇利多金，怂恿柳伺隙杀狐。柳以负心为歉。妇谇曰：“彼能媚某家女，不能媚汝女耶？昨以五金为汝女制冬衣，其意恐有在。此患不可不除也。”柳乃阴市砒霜，沽酒以待。狐已知之。会柳与乡邻数人坐，狐于檐际呼柳名，先叙相契之深，次陈相周之久，次乃一一发其阴谋曰：“吾非不能为尔祸，然周旋②已久，宁忍便作寇仇？”又以布一匹、棉一束自檐掷下，曰：“昨尔幼儿号寒苦，许为作被，不可失信于孺子也。”众意不平，咸诮让②柳。狐曰：“交不择人，亦吾之过。世情如是，亦何足深尤？吾姑使知之耳。”太息而去。柳自是不齿于乡党，亦无肯资济升斗者。挈家夜遁，竟莫知所终。
【注释】
①周旋：打交道；应酬。
②诮让：责问。
【译文】
我的舅舅安介然先生说：有一个姓柳的人，和一个狐狸做朋友，感情非常好。柳某原来很穷，狐狸常常接济他衣食。柳某欠了一个有钱人的钱，打算把女儿典卖出去还债。狐狸为他把债券偷了出来，事情才就这样就算了结了。狐狸经常到他们家去，他的妻子和儿女都和他交谈，只是只有柳某才看得见狐狸的形状。狐狸迷惑了一个有钱人家的女儿，用符篆也赶不走他，那家招募能够制服狐狸的人，赏一百两银子。柳某夫妻一直都知道这件事。他妻子贪图可以得到很多钱，怂恿柳某找机会把狐狸杀了。柳某觉得太没有良心了不同意。他妻子骂他说：“他能够迷惑有钱人家的女儿，就不能迷惑你的女儿吗？昨天他花了五两银子为你女儿做冬天的衣服，他的意图恐怕就在这里吧。这个祸患不能不除掉。”柳某于是偷偷地买了砒霜，买了酒等狐狸。狐狸已经知道了他的打算。等柳某和乡邻几个坐在一起聊天的时候，狐狸坐在屋檐边上叫柳某，先讲了他们之间深厚的友谊，然后讲了他长期以来照料柳某家的生活，最后把柳某的阴谋一一讲述出来，说：“我并不是不能给你制造灾祸，只是我们之间交往已经很久了，难道忍心一下子就变成了仇人吗？”然后狐狸又把一匹布，一捆棉花从屋檐下丢下来，说：“昨天你的孩子叫着说太冷了，我答应给她做棉袄，我不能失信于小孩子。”大家听了也觉得为狐狸打抱不平，都指责柳某。狐狸说：“交朋友不选择人，也是我的错误。世上的人情就是这样，也没有必要骂他骂得那么厉害？我只是让他知道自己的过错而已。”说罢叹息着走了。柳某从此以后都被乡里人看不起，也没有人愿意资助他家一点粮食的。柳某只好半夜带着全家人逃走了，竟然也不知道他最后怎么样了。
【原文】
明天启中，西洋人艾儒略①作《西学》，凡一卷。言其国建学育才之法，凡分六科；勒铎理加者，文科也；斐录所费哑者，理科也；默弟济纳者，医科也；勒斯义者，法科也；加诺搦斯者，教科也；陡禄日亚者，道科也。其教授各有次第，大抵从文入理，而理为之纲。文科如中国之小学②，理科如中国之大学，医科、法科、教科皆其事业，道科则彼法中所谓尽性至命之极也。其致力亦以格物穷理为要，以明体达用为功，与儒学次序略似；特所格之物皆器数之末，所穷之理，又支离怪诞而不可诘，是所以为异学耳。末附《唐碑》③一篇，明其教之久入中国。碑称贞观十二年，大秦国④阿罗木远⑤将经像来献，即于义宁坊敕造大秦寺一所，度僧二十一人云云。考《西溪丛语》⑥，贞观五年，有传法穆护⑦何禄，将袄教⑧诣阙奏闻。敕令长安崇化坊立袄寺，号大秦寺，又名波斯寺。至天宝四年七月，敕波斯经教，出自大秦，传习而来，久行中国。爰初建寺，因以为名；将以示人，必循其本，其两京波斯寺，并宜改为大秦寺。天下诸州县有者准此。《册府元龟》⑨载，开元七年，吐火罗鬼王上表献解天文人大慕阁，智慧幽深，问无不知。伏乞天恩唤取问诸教法，知其人有如此之艺能；请置一法堂，依本教供养。段成式⑩《酉阳杂俎》载，孝亿国界三千馀里，举俗事袄，不识佛法，有袄祠三千馀所。又载德建国乌浒河中有火袄祠，相传其神本自波斯国来。祠内无像，于大屋下作小庐舍向西，人向东礼神。有一铜马，国人言自天而下。据此数说，则西洋人即所谓波斯，天主即所谓袄神，中国具有纪载，不但此碑也。又杜预注《左传》次雎之社曰：“雎受汴，东经陈留，是谯彭城入泗。此水次有袄神，皆社祠之。”顾野王《玉篇》亦有袄字，音阿怜切，注为袄神。徐铉据以增入《说文》。宋敏求《东京记》载宁远坊有袄神庙，注曰：“《四夷朝贡图》云：‘康国有神名袄毕，国有火袄祠，或传石勒时立此。”’是袄教其来已久，亦不始于唐。岳珂《桯史》记番禺海獠，其最豪者号白番人，本占城之贵人，留中国以通往来之货，屋室侈靡逾制。性尚鬼而好洁，平居终日，相与膜拜祈福。有堂焉以祀，如中国之佛，而实无像设，称为聱牙。亦莫能晓，竟不知为何神。有碑高袤数丈，上皆刻异书如篆籀，是为像主，拜者皆向之。是袄教至宋之末年，尚由贾舶达广州。而利玛窦之初来，乃诧为亘古未有。艾儒略既援唐碑以自证，其为袄教更无疑。乃当时无一人援据古事，以决源流。盖明自万历以后，儒者早年攻八比，晚年讲心学，即尽一生之能事，故征实之学全荒也。
【注释】
①艾儒略：意大利人，明朝末年到中国进行传教的天主教耶稣会传教士。他先后在江苏、陕西、山西、福建一带传教。著有《几何要法》、《职方外纪》等。
②小学：指古文字学，文字训诂。
③唐碑：全称为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唐德宗建中二年（781），由大秦寺僧景净所建。后来此碑湮没不闻，明代末年重新被发现。
④大秦国：即指古罗马帝国。
⑤阿罗木远：古代的城名，也有称作阿力马力，阿里麻里。意思是苹果城。位于现在的新疆霍城县永定镇西北，是天山北路东西交通的要道，六世纪时唐朝曾经在此设置机构。
⑥《西溪丛语》：书名，宋代姚宽所著，总共三卷。
⑦穆护：即宣教师，相当于牧师。
⑧袄教：袄教，拜火教〔Zoroastrianism〕。波斯人琐罗亚斯特所创立，崇拜火，南北朝时传入中国。今印度、伊朗还有信徒。
⑨《册府元龟》：宋代由国家组织编著的大型类书，主要由王钦若、杨亿等人负责，总共一千卷。
⑩段成式：唐代文学家，临淄（今山东临淄）人。曾经官至太常少卿，家中藏书很多，本人也学问深厚，著有笔记《酉阳杂俎》。
杜预：晋代文学家，京兆杜陵（今陕西西安东南）人，尚公主，封为当阳县侯。著有《春秋左氏经传集解》。
次雎之社：出于《左传·僖公十九年》。
顾野王：南朝梁陈时期的文字训诂学家。吴郡吴（今江苏吴县）人。字希冯，著有《玉篇》三十卷。
徐铉：五代宋初的文学家。扬州广陵（今江苏扬州）人。字鼎臣。宋雍熙三年（986）受诏刊正汉代许慎所著《说文解字》三十卷，世称“大徐本”。
宋敏求：北宋文学家和历史学家。赵州平棘（今河北赵县）人，字次道，撰有《长安志》。
石勒：十六国时期后赵的建立者，羯族。上党武乡（今山西榆社北）人，字世龙，于319年自称赵主，建立后赵。
岳珂：南宋文学家，史学家。岳飞的孙子。相州汤阴（今河南汤阴）人，字肃之，号倦翁。著有《金陀粹编》、《桯史》等书。《桯》史为笔记，主要记载两宋时期士大夫的轶事以及朝政得失，杂有议论。
海獠：海边的野人。
篆籀：指小篆和大篆。
利玛窦：意大利人，明朝末年到中国传教的天主教耶稣会传教士。主张将中国传统儒家学说和天主教思想相融合，也介绍了一些西方的自然科学知识给中国知识界，与徐光启等人为好友，死后葬于中国。著有《几何原本》、《天学实义》等。
八比：即八股文。中国明、清科举考试用的文体。也称“制艺”、“时文”。文体有固定格式，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内容空洞，形式死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