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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拒捕

和衣躺下想打个盹儿的季枫又被一阵电话铃声叫了起来。

电话是从CD打过来的长途,接完电话后季枫把章大为叫到了办公室,让他一会儿去北京站接个人。这人是从CD武警指挥学院调过来的,女的,也是北京人,毕业后留校在那里当教师,两年前父亲去世,现在家里只有上年纪的老母亲。这是学校为了照顾她,特意跟北京市局联系的,可现在所有的部门都超编,只有咱们特警队还有一个名额,上级说人家是特殊情况,先放咱们这儿以后再说。

章大为听罢微微摇摇头:“大哥,你怎么老是菩萨心肠,去年咱们队先后调来两个女的,都没待上几个月就走了,再来一个弄不好也是这路数,你怎么还不明戏?依我看,咬咬牙推了算了。谁知道她有什么背景?咱们可没工夫天天哄着她跟她逗闷子玩儿。”

季枫表情复杂地看着章大为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新来的是什么路数我也不大清楚,不过我听他们学校那边儿介绍说她这人挺仗义的,有股子男子汉的风范,还会武术,会打双节棍,听说是家传的。”他从抽屉里拿出两支烟递给章大为一支,然后若有所思地说:“咱们也别用老经验看人,我现在的观点就是,不管这个人是什么来路,哪怕是玉皇大帝的亲戚,只要能行得正立得直,往那儿一站是条汉子,我就从心里欢迎。再说据我了解,这人还真没什么门路,人家从北京到CD上学、工作,这些年凭的都是自己的本事。行了,不说了,这是车次、到站时间、手机号码、姓名年龄都在上边儿,别弄丢了。”

看着推门出去的章大为,季枫又追上来叮嘱说:“一会儿去之前别忘了先到二环边儿上的加油站加点儿油,我昨天晚上用的时候油就已经快到红线了,加90号的,省着点儿吧,反正这辆切诺基也老掉牙了,下月听说要给咱们配备几辆帕萨特,先将就几天吧。”

从北京到武警指挥学院,再从CD回到北京,她觉得自己就像非洲土著人使用的“飞去来器”,你就是再怎么奋力投掷出去,它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又回到了原地。

其实按她的想法,是想等再过一两年,自己从助教转为正式教师后,就把母亲从北京接过来,这件事她已经盘算了好几年了。

CD是个好地方,美丽,整洁,生活节奏平缓中带着悠闲,物价也便宜。可母亲说什么也不肯来。女儿不在北京的时候,老人家总喜欢在晚饭后牵着小黄狗妞妞到银锭桥附近去转悠,她总说自己放不下银锭桥上人流的熙熙攘攘,也放不下黄昏迟暮时后海水面上吱吱呀呀的摇桨声,总之,老人心里放不下的东西太多了。

她明白了,老人岁数大了,一切都在她心里定了格,故土难离呀,要想让老人家淡忘实在是太难了。

快到故乡了,她闭上眼睛养了一会儿神。

她人缘一直不错,临行时系里的同事差不多都去车站送她,伤感了一阵过后,有两个年龄相仿的女教师问她说:“特警队里有没有抓贪官污吏的案子?你那么好的文笔,要是有的话,搞点素材,将来出本小说也让我们看看?”

她笑笑没有说话,她知道特警负责的都是重大暴力犯罪案件的侦破,一般不涉及贪腐,但事情也不是绝对的,古语说:“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中国不是贪腐者的天堂,这些人,绝对是国家和民族的罪人,要是真让自己碰见,那就会像鲁迅所说的那样:绝不宽恕他们!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一句临别时的半开玩笑的话,后来却真的成了事实。

她更没有想到,她在特警队的这一段岁月,竟使自己永生难忘。

列车差几分钟进站的时候,她的手机上出现了一条短信:欢迎到特警队,出站口有人接站。下边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

当她被人流推拥到出站口的时候,她看见接站的人群前面有一个高身量的精壮汉子,双手举着一块泡沫板,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周可心。

春节过后的北京依然不减冬日的寒冷,从大漠北边刮过来的风毫无顾忌地在楼区和大街小巷钻来钻去,而且还有些飘忽不定,让人摸不透方向。

由于太冷,街上的行人全都显得行色匆匆,四周透出一片萧条。

周可心刚一下火车就感到了寒风的生猛,那风打在身上的感觉丝毫不亚于数九隆冬。母亲昨天早上还在电话里嘱咐她别忘了穿羽绒背心,可周可心还是没有想到今年的“倒春寒”会这般厉害。

每年这时候,周可心都会守在父母身边过寒假。这些年北京气候渐暖,春节真就快成了名副其实的“春天的节日”。往年一到这会儿,离她家不远的后海北沿老卫生部附近,总有一群不怕冷的老头儿老太太穿着游泳衣贴着墙根儿晒太阳,老人们的皮肤都是古铜色,和后海南沿儿游冬泳的几个人相互辉映,成了这里的一景。

和父亲一样,周可心喜欢冬天,尤其喜欢雪后的什刹海和后海,她是个理想主义者,每当她远远地看着素白一片的景色时,不知怎么心里总会一下子安静下来,她恍惚中会觉得世界和人间原本就应当是这样,干干净净的,一切贪婪和邪恶都被茫茫的白雪遮盖得严严实实……

汽车里的暖风隔开了外面的寒意,让人觉得身上一下放松下来,开车的汉子自我介绍说,姓章,名大为,立早章,大有作为的大为。

周可心的心里好像被风轻轻吹拂了一下,“大有作为”这个词她还是从父亲生前一直保存的一幅六七十年代的宣传画上渐渐熟悉起来的,她小时候就听父亲讲过,他16岁的时候,“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这个词几乎是铺天盖地响彻北京,青年学生差不多全都被轰到了农村,那时候的北京街头空空荡荡的,除了上山下乡的学生,还有去干校的,遣返回乡的,一下子走了百来万人口,北京到处都透着一股子冷清,尤其到了冬季,那街上的行人几乎都能数得过来,哪像现在这样拥挤不堪,连过个马路都要瞅个空子小跑着才能过去。

周可心是个自来熟,看面相她觉得章大为也就30啷当岁,乘着这会儿马路上车少,她便开口问道:“章大哥,你家里有人下过乡吗?”

章大为用有些探究的眼神扭头看了她一眼:这姑娘长相一般,鼻子两侧还有几颗浅浅的雀斑,是那种“放在人堆里找不出来”的女子,唯独那双微往上挑的杏眼却独具魅力,热情中透着点儿冷,是一般“时尚女孩儿”很少具备的。

章大为把头转回前方回答说:“有哇,是我父亲,我们家是哈尔滨人,他年轻时候在东北嫩江农场待过,你怎么知道的?”

“是我猜的。”周可心笑了,她没想到还真让自己猜着了,知青子女对“大有作为”这个词都很敏感,那个时代令人刻骨铭心,影响了三代人的心灵,尤其是许多知青子女都是在父辈下乡的地方出生的,他们对“上山下乡”这件事有一种复杂的情感。

“你家也有人下过乡?”章大为又问。

“是我爸,他在内蒙锡林格勒放了八年的马。”

“那,咱们还算是半个老乡呢,是不是?”

章大为不再问了,他打开汽车音响,车厢里一下洒满了一个黑人男子略带沙哑的歌声,周可心听出来那是日本社会****《人证》中的主题曲《草帽歌》,那曲调哀婉、抒情,还带着抹不去的沧桑和伤感。

她心里有些奇怪,一个警察怎么会喜欢这种有些忧伤的歌曲?她记得,还是在自己很小的时候,父亲常常喜欢听它,她对影片中的那个日本刑警至今记忆尤深,所以那曲调一直留在自己心里没有淡忘。

她把头靠在靠背上,轻轻闭上了眼睛听着。

“啊妈妈,你可记得,

你送给我的那顶草帽?

很久以前失落了,

它飘向浓雾的山谷。

啊妈妈那顶草帽,

它在何方你可知道?

掉落在那山谷,

就像你的心儿我再也得不到。

……”

她偷偷瞄了一眼正在开车的章大为。

她记得自己过去好像看过一部有关特警的电视片,那里面描述的特警似乎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硬汉,她不由又瞅了章大为一眼,他似乎也正沉浸在歌曲的旋律中,眼睛里好像还带着一丝若隐若现的迷茫。

那迷茫的眼神让她悄悄想起了父亲。

父亲是个好男人,他常为自己年轻时在那疯狂的“文革”年代做过的事情愧疚自责,他的眼神也时时流露出令人不易察觉的迷茫,其实他本可以像有些人那样装糊涂,之后再去仕途上捞一把,再找时机去国外“投资移民”,过上“天堂般的日子”,但是他却走了,去了一个干干净净的地方,只留下了一本承载着他的忏悔的厚厚日记。

父亲走后,母亲对这本日记讳莫如深,总是找借口不让她看,这次回来,也不知能不能说服母亲,周可心心里依然没底。

她觉得那日记里一定装着很多人的灵魂。

车到灯市口的时候,季枫忽然打来一个电话,接完电话后章大为告诉周可心,刚才队里接到一个通知,是指挥中心的,说是在宣武、丰台、海淀三个区的交界地段,有三个毒贩被几个一直追踪他们的外省市刑警围捕,结果其中一个打伤了三个刑警后逃跑了,另两个人顺手劫持了一个小女孩,现在警匪双方正僵持着,季枫打电话的目的就是让章大为把周可心送到家后赶紧开车过去。

车里一下子换了一种气氛,章大为脸上的肌肉明显地绷了起来。

正在给母亲打电话的周可心说:“章大哥,我先不回家了,咱们直接去现场吧!”说罢冲着电话里说:“妈,我这边儿临时有点儿急事儿,晚点儿回家,您别着急,醪糟汤圆给我留着啊。”

车开到宣武门,正在等红灯的时候季枫又打来个电话,周可心虽然听不见电话里在说什么,但却能感觉到那边的情况似乎很紧急。

章大为头也不回地说:“先回队里,我得去取一样东西。”

汽车“忽”地拐进一个被高墙围住的院子,周可心知道队部到了。

在队里值班的老段戴着个纸帽子,满头灰土地迎了上来,他正在打扫周可心的那间办公室,那屋子以前是堆材料用的,因为周可心是个女同志,平日里洗洗换换的不方便,所以季枫特意腾出一间屋子给她。

老段一边和章大为讲话一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儿,说是季枫临走时让交给大为的。

纸条上写着几行字:大为,有情况我们去现场了,你回来以后先休息一会儿,完了尽快赶过来,具体地点和情况老段都知道。

老段用纸巾擦着脸上的灰说:“看样子季队给你留条儿的时候没想到案发现场这么紧急,要不也不会在路上连着追过来两个电话,”停了一下后老段又低声说:“季队听说伤了好几个刑警,当时脸色儿都变了,说这几年还真没碰上这么硬的碴口儿,以后有机会一定会会他。后来才知道伤人的这个毒贩原来是个专业的武术散打运动员,几年前还获得过什么中量级亚军,也不知道怎么就干上了这个,现在的事儿,也真是没法儿说。”

一旁的周可心觉得心里有些紧张起来。

章大为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脸上变颜变色的这个年轻女子。

“小周,要不这么着,”他盯着周可心的脸说:“队里你也来过了,也知道路怎么走了,今天你先回家,打车走,我想办法给你报销,别让你母亲着急。”

见周可心没有回应,章大为看了看表又说:“现在是4点50,要不你先在队里待会儿也行,正好帮着收拾一下你的办公室。”

半晌没有说话的周可心看了看章大为又看了看老段,然后声音不高地答道:“我还是去现场吧,既然已经到了特警队,我自己回家算是怎么回事?”

“切诺基”里的余温还在,章大为把一件一米左右长的东西放到了汽车后座上。周可心见那东西被帆布外衣包着,有点像钓鱼用的渔具,但又不太像,章大为放它的时候小心翼翼的,好像生怕碰着它。

汽车点着火后“呼”地蹿了出去。

切诺基一拐上二环路速度就上了80公里,章大为连着和季枫通了好几个电话,顺着电话里的指引汽车不断调整方向和路线。“大哥,你那边儿怎么样?什么,有一个出来投降了?好!现在路上有点儿堵,我已经把警灯挂上了,要不人家不让我超哇!对,干脆下辅路从前边立交桥左拐……行了,过了大观园了,……过红绿灯直行,再左拐,什么,奔中顶村?完了再直接往西?好,明白了,大哥,我尽快赶到。”

鸣着警笛的车开得飞快,即使在汽车里也能感觉到车身掀起的巨大风声,“切诺基”拼命在车流中钻来钻去,有好几次周可心都觉得要和别的汽车撞上了,可章大为总是在关键时候把方向盘轻轻一转,就恰到好处地避开了对方。

周可心坐在车里觉得心跳加速,那颗心常常狂跳着蹦到了嗓子眼儿,然后又会慢慢落回胸膛——这样开车她从来没见过,唯一的一次也是在网络视频上。那是一伙北京飚车族,绰号叫“二环十三郎”,他们专门挑选下午7点左右的时间在北京二环路上飚车,这些人绕二环一圈只用13分钟。当那些疯狂的汽车像野马一样狂奔的时候,所有的车都忙不迭地纷纷避让。那场面简直太可怕了,而现在自己就坐在同样狂奔的切诺基里,目视着两边的汽车纷纷闪过,这以后出现场要都是这样,自己是绝对承受不住的。

见周可心脸色有些发白,章大为不动声色地说:“心里紧张了吧?没关系,以后习惯就好了,干特警这行往往出现场就要抢时间。有驾照吧?等有点空闲的时候找个车练练,刚才帮你打扫办公室的老段就是个高手,别瞧现在上了岁数不那么起眼了,年轻时候车开得可棒了,咱们这里好几个人都是他调教出来的呢!”大概是想让她放松下来,章大为的话显得很轻松。

周可心觉得心里被章大为那几句话安抚了一下,似乎不那么紧张了。

“老段是咱们老前辈,”章大为又向左打了一下方向盘,“60年代末就参加了工作,因为长年风里雨里的办案,落下一身毛病,刚刚50出头身体就不行了,就跟一部长了锈的机器一样,而且是差不多每个部件都锈住了。一个警察身体要是不行了,再加上文化水平也不高,这日子也不好过,这不前两年成立特警,缺一个搞内勤的,老段就到咱们这儿来了。刚才见面我都没好意思介绍,你知道老段这把年纪是什么警衔吗?才是个二级警司!都是身体给耽误了,可他自己一直不当回事儿……”章大为话间透出感慨。

话音刚落,章大为突然点了一脚刹车,毫无防备的周可心猛地往前栽了一下。

章大为用东北方言恶狠狠地低声骂了一句。

周可心惊魂未定地问:“怎么回事?”

“看见刚才从咱们右边儿蹿过去的那辆白色奥迪了吗?明明看见咱们车上挂着警灯,可他就是装着看不见,非要挤过去。”

“可那奥迪压的是单黄线,他违章啊!”周可心有些激忿。

章大为摇摇头苦笑了一下:“那能怎么着?我不踩刹车撞他?按交规他肯定负全责,可是现场那边儿怎么办?等交警解决完了黄花菜也凉了,季队那边还不急死?我还不得吃不了兜着走?再说这种人都属于胡搅蛮缠的那一类,咱们天天忙案子,哪儿有功夫陪着他往交通队跑哇!”

“章大哥你刚才骂他什么了?”周可心想起那句东北方言。

“呵呵,太难听,别解释了行吗?”章大为脸上有些挂不住。

周可心偷偷笑了,说:“像这种人,骂就骂了,揍他一顿都不多。这种东西,撞死一个少一个!”

章大为扭头用异样的眼光瞅了她一眼,然后令人不易察觉地笑了笑。

“切诺基”又是一个急刹车,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的周可心看了一下章大为,问道:“又怎么了?”

章大为解开安全带说:“到现场了,下车吧。”

随着车门的打开,一股寒风立时吹入车里。

周可心猛地打了个冷战。

季枫心里开始有些焦急起来,但在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干这行最忌自乱阵脚。

他扫了一眼腕上的手表,5点20,这个钟点正是白昼与黑夜的临界点,6点一过,夜色就会悄悄爬上地平线,夜色对于抓捕者是一种障碍,而对案犯来说却多了一分可能逃出去的希望。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钟头,随着暮色的临近气温也已经开始下降。季枫最担心的就是那个被劫持的小女孩,她被案犯抓进那间平房的时候正在一片空地上和几个小伙伴玩耍,身上只穿了一件薄棉袄,这么长时间,这小女孩怎么忍受?

季枫觉得自己的心在一点一点地被揪紧了。

除了担心孩子被冻坏,他最怕的就是这个小小的人质在寒风和恐惧中精神会受到巨大刺激,刚才听当地派出所的警员介绍,这小女孩是个单亲家庭,母亲是外地来京打工人员,两个人相依为命,这要是出个好歹,恐怕自己这辈子都会良心不安。

刚才已经向躲在平房里的案犯反复喊了话,交待了政策,可那案犯一声不吭。担心冻坏孩子的季枫让李寻和冯禹轮流上去谈判,希望在事情没解决之前先给孩子送一件棉大衣,省得她冻坏了。

那案犯依然只扔出一句话:回去!不许靠近!

季枫清楚这是很难对付的一类人。

半个小时以前有一个案犯由于扛不住巨大的精神压力,从平房里走出来自动投诚,但他只是一个从犯,对许多事情并不十分清楚,据他交待,仍然劫持着小女孩躲在屋里的那个吴天桂应当掌握着大量贩毒线索,但吴天桂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所以一直抱着一种鱼死网破的心态,想等天黑以后再拼死一搏。

队员李同过来问:“大哥,现在怎么办?天一点一点黑下来了,要不用震荡弹和催泪弹把他逼出屋子?这家伙根本不让靠近,再耗几个钟头那孩子非冻坏不可!”

大家心里都清楚,刑事案件中最难对付的案犯就是这种人:犯罪性质恶劣,作案时间长,对社会有抵触情绪,除了自己几乎谁都不相信;长期的犯罪生涯使他们形成了心狠手辣的特点,而且由于长时间和警察打交道,他们中间有些人还颇熟悉法律,甚至了解一些反侦查手段。

这种人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反正脑袋已经别在了裤腰带上,谁怕谁呀!

但是,这种人并非真的不怕死,没有人愿意走向死亡,除非他有一个可以超越死亡的信念,但这些人没有信念,他们不可能有什么信念,凡是为金钱和欲望而活的人怎么会有什么信念呢?那种外表和形式上的拼死抵抗其实都是一种恐惧死亡和求生的表现,他们往往会期待着奇迹能够出现,期待着自己能像鸟儿一样突破罗网,让罪恶的灵魂重新品尝自由。

但是他们忘记了自古以来就流传下来的一句老话:天不容奸。

见季枫没有回答,李同又追问了一句:“大哥,震荡弹和催泪弹我都准备好了,就听你一句话。”

平房内的女孩又啼哭起来,她的嗓音已经开始嘶哑,哭声混杂着寒冷、恐惧,甚至还有一种无助的求告。

“先别用,咱们的目的第一是救出孩子,第二才是抓住案犯,催泪瓦斯肯定能把他逼出屋子,可我最担心的就是案犯到时候狗急跳墙,真要是伤了孩子,咱们不仅‘吃罪不起’,弄不好还会引来铺天盖地的议论,后果难料哇。”

李同不说话了,这种事不是没出过,季枫说得有道理。

“同子,你再去谈一次,记住,主要是套出他现在究竟想干什么,时间别长,别超过五分钟。”季枫盯着不远处的平房叮嘱李同。

太阳正慢慢钻进西山的怀抱,只剩下了小半张脸,西北风像是给加速下沉的太阳鼓劲儿,又一阵紧似一阵地刮起来。由于地处几座楼区之间的空旷地带,四周的气流集中在这里时往往会形成大大小小的旋涡,那旋涡夹带着地上残存的枯枝败叶四处盘旋,像是在寻找自己的归宿。

几分钟以后李同阴沉着脸回来了,他说那案犯只说了一句让你们领导来,就再也不讲话了。

听到李同的汇报后,季枫没再说话,周围的弟兄们也都脸色阴沉,空气一下沉寂下来。

风仍然不停歇地在刮,远处围观的人群也仍然丝毫没有散去的意思,人们的目光都在盯着不远处的平房,那是一间被废弃的旧砖房,后面无窗,前面也只有一窗一门。房前四五米处是一排不高的灌木丛,房子左侧三四十米处是一排显得有些杂乱的平房区,再左侧是一片八十年代初建成的楼区,在平房区和楼区的警戒线外边围观的群众正在聚精会神地观看这场平日里看不到的特殊的抓捕。

虽然在那边已经布置了警力,但由于楼区中有许多私搭乱建的平房,使那里的情况变得更加复杂,如果案犯认为时机成熟,劫持着女孩一头钻进楼区和人群之中,势必会给抓捕带来困难,那案犯在疯狂的心态下也许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按现在国际上反劫持的一般规律,是先要和劫犯进行对话和接触,能谈下来固然好,即使谈不下来,也要摸清对方的想法和路数,要钱要物都可以答应他,只要事情能出现动态,就有机会捕获劫犯。如果对方一直保持沉默,根本不理睬警方的任何举动,那么事情就会暗藏着极大的危机——劫犯很可能已抱定必死的决心,或者自杀,或者与人质同归于尽,这在国际上发生的劫持案件中已屡见不鲜。

而普通的政策攻心几乎不起任何作用,“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劝诫对于这个案犯来说如同过耳轻风,一点作用都不起。

只能换一种思路——让案犯觉得自己还有逃出去的希望。

季枫决定再试一把。

一阵汽车引擎声由远而近,李寻走过来告诉季枫,说章大为的车到了。

匆匆赶来的章大为有些抱歉地说:“大哥,路上不大好走……这是小周,周可心。”

季枫有些意外地上下打量了一下周可心:“直接来现场了?好!欢迎来特警队,你先回车上休息一下,有什么事儿等案犯抓住以后再说,大为,你跟我过来一下。”

几分钟以后章大为回到了车上,他先是把车打着,然后进进退退地调着车的方位,鼓捣几下之后,车的右侧已经对准了平房。接着章大为麻利地拉开了车后座上那件东西的拉锁,拽出了一支造型奇特的物件。

周可心眼睛一亮,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是一支保养得很好的85狙击步枪,她在前年的一次枪械展上见过,当时就被吸引住了,那枪静卧在展台上,浑身透出一股杀气,就像一只趴在草丛中的猎豹,正在等待着时机。

她至今都清楚地记得说明书上的介绍:85狙击步枪,性能优于79式及前苏联的德拉格诺夫狙击步枪;所用子弹为53式普通钢心弹,绝大多数情况下在2000米以内杀伤力可达95%,在100米以内可穿透6毫米厚的钢板、15厘米厚的砖墙、45厘米厚的土层以及50厘米厚的木板;并装有可卸式刺刀、剪刀、锯条、匕首及适于野外生存的辅助工具,同时配备光学瞄准镜及红外夜视装备……

周可心静静地看着章大为熟练地拧紧枪上的各种部件,接着填装好子弹,然后摇下后车窗玻璃,悄无声息地把枪架在车门上,这一切都是在几分钟之内完成的。

此时季枫正在慢慢地往那平房跟前走,他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盯着他:围观的群众、维持秩序的当地派出所的警员、自己那些弟兄、还有新来的那个女老师,季枫在心里一直称她是个“女老师”,他知道此刻她肯定也在薄暮中紧张地盯着自己,这是她来特警队的第一堂课,但老师却换了个角色,现在这个老师是他季枫,这堂课绝对不能讲砸了,因为在她心目中,他季枫也许此刻就代表着特警队呢!

太阳完全跌入了西山背后,暮色开始沉重起来,周围的景象已经有些发虚。他隐约看见屋子里有人露了一下头,但很快就缩回去了,这大概是那个案犯,那小女孩不知怎么样了?但愿她能挺过这段时间,在她母亲回来之前逃离眼前的苦海。

耳麦中传出李同的声音:“大哥,那女孩母亲已经回来了,我和派出所的同志已经把她稳住了,对,我就在她旁边儿,看来现在情绪还算稳定,就是一直在哭。”

说实话,季枫心里倒希望这位母亲尽可能晚一点回来,在女儿生死未卜、命悬一线的情况下,做母亲的心理一般都会承受不住,她们往往会表现得惊慌失措和悲痛欲绝。

“千万稳住她,要不最好让派出所的同志送她去所里待会儿,省得她受不了。”

“跟她商量过,她坚决不去。”李同在那边回答。

季枫微微叹了一口气,她不去派出所,谁也不能强迫。

季枫倒是在心里希望那案犯的家属能在现场出现,在现在这种场合下,亲人的眼泪有时候真的能融化一颗冰冷的心,使一只野兽慢慢蜕下兽皮露出人形。在中国发生的劫持案件中,打亲人牌,让亲人说服案犯,是令国外同行信服的一种手段,季枫一开始也想到了这招,但据一个小时前走出平房举手投降的那个案犯钱昆交待,他们这些以贩毒为业的人,互相之间都不打听对方底细,他只知道躲在平房中的那个吴天桂早就同亲人断了联系,为的是斩断后顾之忧,在绞架下舍命跳上几年舞之后,挣上一大笔钱,然后金盆洗手。

想到此处季枫心里骂了一句:金盆洗手?那盆倒是金的,可里边不是水,全他妈是别人的血!

“站住!”平房里发出一声喊叫,声音里带着一丝焦躁和不安。

季枫停止了脚步,从声音里他判断案犯吴天桂情绪已经出现波动,这是个好兆头。

他目测了一下自己距那间平房的距离:10米左右。和这种案犯谈判,10米的距离最合适,太远了双方无法沟通,太近了会让对方紧张,做出丧失理性的事情,这样的例子也曾经有过,那后果相当惨。

“你是干什么的?”小平房里又扔出一句话,声音里仍然透着焦躁和不安。

“朋友,我就是领导,过来和你谈谈。”季枫语调平缓,显得不卑不亢。

“谈什么?”那声音明显低了几度,似乎带着一些想法。

“好,痛快!朋友,天马上就黑了,我们着急,你心里肯定也着急,对不对?”季枫故意把“着急”两个字念重一些,让对方明白双方还是有共同点的。和案犯谈判,不见得非要疾言厉色,这是在实际中逐渐总结出来的经验。

一阵寒风从北边又刮了过来,在平房前的那片灌木丛中“忽”地打了个旋儿,卷起了几片枯叶败草后带着“沙沙”的声响扑向了平房洞开的门窗。

屋内随即传出一阵杂乱的声响和咳嗽声。

这阵风来得好,季枫知道这种人相信宿命,喜欢抽签卜卦,甚至刮风下雨也要和自身的吉凶联系起来。他们认为旋风是邪风,主凶,遇到旋风不是好兆头,刚才小平房里那阵杂乱的声响就差不多说明了这一点——那案犯心虚了。

在汽车里一直在远远观望的周可心觉得自己此时比谁都紧张,由于距离较远,季枫和那案犯讲了些什么她根本听不见,她只是看见他那件深兰色的羽绒服被风吹得一会儿鼓一会儿瘪的,她不由想起了那可怜的小女孩,这么冷的天,让那畜牲关在屋里,她觉得自己心里的气愤一点一点在膨胀。

她扭头看了看章大为,刚才还那么风风火火地开车,现在正端着狙击步枪纹丝不动,像是和那支枪浑然融为一体,变成了一座雕像,只有嘴里呼出的哈气说明这座雕像是有生命的血肉之躯。

旋风刮过去后,季枫继续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和平房里的案犯交谈。

“朋友,我知道你是个走江湖的人,走江湖的人都讲点义气,对不对?”季枫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给他戴戴高帽儿,有时候还是能起点作用的。

这次吴天桂采取了沉默。

“那好,这说明你还是想听我讲下去,我给你交个底吧,刚才我们研究了一下,我们的底线是一定要保住孩子。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孩子?孩子还小,也没惹着谁,现在这么冷的天气,我们最担心的就是把她冻坏了。我知道你不怕死,我也不怕死,可中国人有个传统,就是不欺凌弱小,在咱们商量好解决问题的方法之前,我想先给孩子送件衣服,你看行不行?”

果不出所料,吴天桂拒绝了季枫的要求,他怕中间有诈。

季枫真的有点儿急了:这案犯真是禽兽不如!

“孩子靠在我怀里呢,冻不着。”屋里又硬梆梆地甩出一句话。

季枫愣了一下:“好,你还算是个男人,我替孩子的母亲谢谢你。”季枫觉得心里好像“呼”地热了一下,他相信案犯的话是真的。

“朋友,我提个建议好不好?你想逃命,我们想保孩子,咱们就加快点频率。这样,你提一下条件,只要是能办到的,我一定尽力,但是你也不要太难为我,毕竟我上面还有领导。条件满足以后,你把孩子交给我们,如果你要是能跑了,那就算你的福气,也是天意,你看行不行?”季枫接着说。

从案犯的角度来看,这话有道理。警察肯定不想放他走,但为了保住孩子,也只能出此下策,警方先满足他的条件,然后他把孩子交给警方,下面就看谁的本事强了。

吴天桂沉寂了几分钟后,提出要求:他需要一辆加满油的轿车,最好是捷达或者桑塔纳,这两种车型的车警方很容易找得到,不会因此耽误过多的时间。这个案犯,真是诡诈得很!

15分钟后一辆半新不旧的桑塔纳汽车缓缓开进现场,停在季枫身前的灌木丛旁。

“在空地上转几圈,车开快点儿,再来几趟直线前进和倒退!”吴天桂露出半个头大声喊道,显然他是担心警方在汽车上做手脚,给他一辆半死不活的车,让这车在中途就趴窝。

开车的人照着做了,来来回回做了几个动作,车况一切正常。

“再把车门都打开。”

车门被拉开了,车里没有人。

吴天桂终于慢慢走出了平房。

汽车里,章大为的右手食指正在慢慢扣紧狙击步枪的扳机……

一切似乎就要结束的时候,一声尖利的嚎哭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一个30来岁头发散乱的女子发疯一般冲进警戒线,踉踉跄跄地哭叫着向那个小女孩奔过去,由于事发突然,所有人都愣住了,吴天桂也怔了几秒钟,随后拽住人质的胳膊转身逃进了屋里。

季枫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知道这一定是那小女孩的母亲,一切都安排得滴水不漏,谁知道在这个环节上却出了毛病。自己刚才已经嘱咐李同一定要设法稳住这位母亲,可这是怎么搞的?这个李同,太大意了!。

那女子终于被连拉带劝地带走了,季枫忙向躲在屋里的案犯解释:“此事与我们警方无关,我们还是有诚意的,你看汽车也送来了,你现在应该履行诺言,把这孩子交给我们,然后上车走你的。我们会不会追你?你说呢?我们就是吃这碗饭的,不过你是个走南闯北的人,你那么大本事,对自己能不能跑出去还没把握?我还是那句话:跑出去算你有能耐,也算是天意,总不能让我们护送你出国境吧?”

章大为又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红外瞄准镜中出现了一高一矮两个清晰的人形,那案犯终于又出来了!他的右手又习惯性地慢慢扣住了扳机,只等耳麦中传出季枫的指令,一颗钢心弹就会从枪管中蹿出……

半个钟头前布置任务的时候,季枫传达了上级指示:由于这个吴天桂掌握着一些贩毒线索以及主犯徐虎可能的去向,所以不到万分危急绝对不要轻易击毙,如果在可以击伤的情况下把他打死了,谁的直接责任,谁得承担罚责。章大为还记得自己当时微微咧了一下嘴,季枫发现后劈头就是一句:“难度大是不是?谁让你吃的就是这碗饭!难度不大让你特警来干什么?别犯嘀咕,越嘀咕手越容易哆嗦。”

当时大家准备了两套方案,一是用狙击步枪击伤案犯持刀的左臂,因为这家伙是个左撇子,这项任务由队里的特等射手章大为来完成,击伤后季枫直接扑上去将案犯擒获;另一套是准备一辆汽车,汽车做特殊技术处理,乍一开时没有任何毛病,三五公里后就会自动抛锚。至于为什么准备汽车,季枫解释说这个案犯一心要逃命,而且据那个“投诚”的毒贩介绍,这人以前还是个汽车拉力赛的选手,驾驶技术相当精湛,他要保命的话就不可能不需要逃跑的工具。当然,最好是不让他顺顺当当地开走,因此身材削瘦但爆发力极好的李寻还要担当一项特殊使命……

季枫一直没有通知章大为,倒不是不放心他的射击技术,而是因为今天风速太大,再加上天黑,大为的心理压力太重了。不到万不得已,自己不会动用大为手中的这支枪,现在看来第二个方案应当更稳妥,而且不出所料案犯果然提出要一辆汽车,他想要逃命,汽车是他唯一的选择。

就在季枫心里想着要把这孩子抱过来的时候,吴天桂突然翻脸变了卦,他抱起那个女孩冲着季枫大喊起来:“都别过来,孩子我得带走,要不孩子一离开我你们就得把我打成筛子,你们玩儿的这套我都懂!”

接着吴天桂抬手在自己右胳膊上砍了一刀后又声嘶力竭地狂喊:“告诉你们,我是艾滋病人,看见没有,这把刀上有我的血,谁过来我跟谁拼命,这孩子也甭想活……全他妈给我后退100米。”他用刀又一指季枫:“你也给我往后退,快点儿,谁也别想着算计我,否则我和这孩子同归于尽!”

吴天桂边喊叫边抱着小女孩往汽车跟前走去,他双目环视,不断变换姿势和体位,为的是躲避暗中可能向他射来的子弹。

就在他抱着女孩走到车门跟前,刚刚要伸出右手拉门的时候,桑塔纳后备箱突然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箱盖被一股力量猛地撞开,一个精干的身形带着风声“呼”地砸在了他身上……

当季枫和李寻把仍在地上滚动挣扎的案犯狠狠铐上狗牙铐子的时候,他们才意识到,刚才那噩梦般的一切现在真的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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