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希望是一个醒着的梦
她是幸福的人。
但是，她的幸福从一开始就被拿走了。而且，也从未归还给她。她的生命，无法真实呈现在她的面前，她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所以，她只有希望。
她的生命，还有她的希望，是这样开始的：
1880年6月27日，她出生在美国的南部亚拉巴马州的塔斯甘比亚镇。父系祖先来自瑞典，移民定居在美国的马里兰州。父亲亚瑟·凯勒曾是南北战争时的南军上尉，母亲凯蒂·亚当斯是他的第二任妻子。
她的家很小，只有一间正方形的大房子和一间供仆人住的小房子。依照南方人的习惯，南北战争之后，父亲在自己的家旁又加盖了一间屋子，以备急需之用。小屋被葡萄、爬藤蔷薇和金银花遮盖着，从园子里看去，像是一座用树枝搭成的凉亭。小阳台也藏在黄蔷薇和南方茯苓花的花丛里，成了蜂鸟和蜜蜂的世界。
祖父和祖母所住的老宅，离这个蔷薇凉亭不过几步。由于被茂密的树木、绿藤所包围，所以邻居们都称她的家为“绿色家园”。
这里有爬在地上的卷须藤和低垂的茉莉，还有一种叫做蝴蝶荷的十分罕见的花。因为它那容易掉落的花瓣很像蝴蝶的翅膀，所以名叫蝴蝶荷，这种花会发出一阵阵甜丝丝的气味。但最美丽的还是那些蔷薇花。在北方的花房里，很少能够见到这种南方的爬藤蔷薇。它到处攀爬，一长串一长串地倒挂在阳台上，散发着芳香，丝毫没有尘土之气。每当清晨，它身上朝露未干，摸上去是何等柔软，使人陶醉不已。
然后，她来了。
就像每个家庭迎接第一个孩子时一样，大家都充满喜悦。为了要给第一个孩子命名，大家都绞尽脑汁，吵来吵去，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想出来的名字才是最有意义的。父亲希望以他最尊敬的祖先的名字“米德尔·坎培儿”作她的名字，母亲则想用她母亲的名字“海伦·艾培丽特”来命名。大家再三讨论的结果，是依照母亲的希望，决定用外婆的名字。
于是，他们叫她海伦。
家人先是为了命名的事争吵不休，之后为了要带她去教堂受洗，大家又手忙脚乱，以至于兴奋的父亲在前往教会途中，竟把这个名字忘了。当牧师问起“这个婴儿叫什么名字”时，紧张兴奋的父亲一时之间说出了“海伦·亚当斯”这个名字。因此，她的名字就不是沿用外祖母的名字“海伦·艾培丽特”，而变成了“海伦·亚当斯”。
家里的人告诉她说，她在婴儿时期就表现出了不服输的个性，对任何事物都充满了好奇心，个性非常倔强，常常想模仿大人们的一举一动。所以，她在6个月时已经能够发出“茶！茶！茶！”和“你好！”的声音，吸引了每个人的注意。
家人还告诉她，她在刚满周岁时就会走路了。她母亲把她从浴盆中抱起来，放在膝上。突然间，她发现树的影子在光滑的地板上闪动，就从母亲的膝上溜下来，自己一步一步地、摇摇摆摆地去踩踏那些影子。
春天里百鸟鸣叫，歌声盈耳，夏天里到处是果子和蔷薇花，待到草黄叶红已是深秋来临。三个美好的季节匆匆而过，却在一个活蹦乱跳、咿呀学语的孩子身上留下了美好的记忆。
她是全家人的希望，轻车快马一样的日子，在她的身边溜走，来得及，不用那么慌张，生活里全都是希望。希望就是幸福的保证。
然而幸福的时光总是结束得太早。
一个充满希望的美好春天，在一场高烧的病痛中悄悄消失了。
第二年的2月里，海伦又一次病倒了，而且高烧不退，来势汹汹。医生们诊断的结果，是急性的胃充血以及脑充血，他们宣布无法挽救了。
无法挽救，意味着终结、黑暗、放弃和绝望。
但在一个清晨，海伦的高烧突然退了，全家人对于这种奇迹的发生，惊喜得难以言喻。但是，这一场高烧已经让她失去了视力和听力，而他们——她的家人和医生，却全然不知。
许多年以后，海伦仍能够依稀记得那场病，尤其是母亲在她高烧不退、昏沉沉痛苦难耐的时候，温柔地抚慰她，让她在恐惧中勇敢地度过。她还记得在高烧退后，眼睛因为干枯炽热、疼痛怕光，必须避开自己以前所喜爱的阳光。她面向着墙壁，或让自己在墙角蜷伏着。后来，视力一天不如一天，对阳光的感觉也渐渐地模糊不清了。
有一天，当海伦睁开眼睛时，她发现自己竟然什么也看不见，眼前一片黑暗。她像被噩梦吓倒一样，全身惊恐，悲伤极了，那种感觉让她永生难忘。
虽然海伦只拥有过19个月的光明和声音，但她却仍可以清楚地记得——宽广的绿色家园、蔚蓝的天空、青翠的草木、争奇斗艳的鲜花……生活中的一点一滴都铭刻在她的心上，永远停驻在她的心中。
虽然海伦的生命从此变得残缺，终生无法弥补，但是她却因此执着而努力地一直生活在希望之中，惟有希望，才是活下去的力量！
从此，海伦也再没有经历过光明、色彩与声音。
没有光明等于不能够感受到安全的世界；没有色彩就是不能够选择魅力；而没有声音就等于是失去了表达和倾听的权利。
这个灾难让海伦一生都充溢着对光明世界的渴望，短暂的健全生命根本不足以给她留下美好的记忆，一切都是突如其来的。她那样小，那样娇柔稚嫩，那样芳香美丽，那样需要爱与关怀……一切都还没有展开，正如没有开放的蔷薇。
上苍，却在一个清晨拿走了她的幸福。轻轻地、悄无声息，坚决、残酷。
海伦有无数个理由理直气壮地成为双亲手足的负担，理直气壮地以一位残障人的身份享受整个社会给予她的优待和爱护。她可以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管，还可以依靠任何可以依靠的人，一天一天过下去；或者，她会在某个寂寞的黑夜死去——她的死好像也不会代表什么。
一切都因为上苍拿走了她的幸福，她就有理由用享受照顾来回敬不公正的命运。
但是，拿走了幸福，并不等于拿走了希望。她紧紧地握着希望，呵护着希望——这是她的梦，醒着的梦，不灭的梦。
她不是平凡的孩子，她是海伦·凯勒。
我在黑暗中彷徨，碰到困难的时候，我听到性灵领域中低语着激励的音讯。我感觉到从无穷的泉源，倾泻下一阵热忱。上帝那极富生命力的天籁之音让我心悸动不已。有一根看不见的绳索把我和日月星辰相联系，我觉得心灵中有一支永恒的火焰。每天暴露在空气中，我感觉有一阵轻灵的雨洒落在我身上，我感觉到世上万物与天上万物联系在一起的神奇壮观。虽然我受制于沉寂与黑暗，一旦死神释放我，我将拥有光明坦荡的心，去欣赏大千世界的万象。
每个人都惧怕黑暗，但请你不要担心，不要恐慌。
漫长的、没有尽头的，忧伤的、湿漉漉笼罩着不祥的水雾，传说中的地域，阴森恐怖的城堡，童话书里巫师灵异、魑魅魍魉出没的地方……这就是黑暗。
没有希望的城堡，没有温暖的房间，没有抚慰的心灵。孤独，成为全部。
每个人都会有遭遇黑暗的经历，听说过、看到过、短暂地切身体会过，但是，毕竟都会云开雾散。而海伦·凯勒将一辈子生活在黑暗之中。
生病后几个月的事，海伦几乎都记不起来了。隐约中她常坐在母亲的膝上，或是紧拉着母亲的裙摆，跟着母亲忙里忙外地到处走动。
渐渐地，海伦可以用手去摸索各种东西，分辨它们的用途。或者揣摩别人的动作、表情，来明了发生什么事，表达自己想说的、想做的，她渴望与人交流，于是开始做一些简单的动作。
摇摇头表示“不”，点点头表示“是”。
拉着别人往她这里，表示“来”，推表示“去”。
当她想吃面包时，她就以切面包、涂奶油的动作表示。
想告诉别人冷时，她会缩着脖子，做发抖的样子。
……
母亲也竭尽所能做出各种动作，让海伦了解她的意思，她总是可以清楚地知道母亲的意思。在那漫长的黑夜里能得到一点儿光明，完全是靠着母亲的慈爱和智慧。
海伦也慢慢地明白了生活上的一些事。5岁时，她学会了把洗好的衣裳叠好收起来，把洗衣店送回的衣服分类，并能认出哪几件是自己的。从母亲和姑母的梳洗打扮，她知道她们要出去，就求她们带着她。亲戚朋友来串门，她总被叫来见客人。他们走时，她挥手告别，她还依稀记得这种手势所表示的意义。
有一次，家里即将有重要的客人来访，从门的启闭，海伦知道了他们的到来。于是，她趁家人不注意时，跑到母亲的房间，学着母亲的样子在镜子前梳妆，往头上抹油，在脸上擦粉，把面纱用发夹固定在头发上，让面纱下垂，轻盖在脸上。而后，她又找了一件宽大的裙子穿上。完成一身可笑的打扮后，她也下楼去帮他们接待客人。
可爱的孩子，她永远都不知道自己在镜中的模样，永远都不能够体会美丽带来的喜悦。她不知道自己的头发多么柔软，不知道眼睛空洞之中仍旧闪烁着光彩，听不见夸赞，感觉不到骄傲。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海伦终于发现自己的与众不同了。所谓“与众不同”，就是“我在黑暗中，而你们都不是”！
海伦曾注意到母亲和她的朋友们都是用嘴巴在交谈，而不像她用手比划着。因此，她会站在两个谈话者之间，用手触摸他们的嘴巴，可是她仍然无法明白他们的意思。于是她疯狂地扭动四肢，蠕动嘴唇，企图与他们交谈，可是他们一点反应也没有。她生气极了，大发脾气，又踢又叫，一直到筋疲力尽为止。
渐渐地，海伦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一个小暴君。
海伦经常为了一些小事而无理取闹，虽然她心里也知道这样是不应该的，可是一有事情到来，她又急躁得控制不了，就像她常踢伤保姆艾拉。她知道艾拉很痛，所以当她气消时，心里就觉得很愧疚，但是当事情又不顺她的心意时，她还是会疯狂地胡乱踢打。
她管不住自己，也许她小小的心中也知道自己的不幸，也想好好地宣泄命运对她不公平的捉弄。
在那个黑暗的童年时代，海伦的身体一向结实又好动，性情冲动又不顾后果。她非常了解自己的个性，总是喜欢我行我素。她有两个朝夕相处的伙伴，一个是厨师的女儿——玛莎·华盛顿，另外一个是一只名叫贝利的老猎狗。
玛莎·华盛顿很容易就懂得了海伦的手势，所以每次海伦吩咐她做事情，她都能很快就完成。玛莎大概认为与其跟海伦打架，还不如乖乖地听话来得聪明，所以她都会很快而且利落地完成海伦交待的事。
那个时期，海伦跟玛莎在厨房度过了不少时光，她喜欢帮玛莎揉面团，做冰淇淋，或是喂喂火鸡，不然就是为了几个点心而争吵不休。这些家禽一点儿也不怕人，它们在她手上吃食，并乖乖让她抚摸。
有一天，一只大火鸡竟把海伦手中的蕃茄给抢走了。也许是受火鸡的启发，不久，她和玛莎把厨娘刚烤好的饼偷走了，躲在柴堆里吃得一干二净，却不料吃坏了肚子，吐得一塌糊涂。事后，海伦很想知道那只火鸡是否也受到了这样的惩罚。
珍珠鸡喜欢在隐蔽处筑巢，海伦特别喜欢到深深的花丛里去找它们的蛋。她虽不能给玛莎说“她要去找蛋”，但她可以把两手合成圆形，放在地上，示意草丛里有某种圆形的东西，玛莎一看就懂。她们若是有幸找到了蛋，她绝不允许玛莎拿着蛋回家，她用手势告诉玛莎，她拿着蛋，一摔跤就会打碎的。
回想童年，谷仓、马粮以及乳牛场，都给了海伦和玛莎无穷的快乐，她们简直像极乐园里的天使。当海伦跟玛莎到乳牛场时，挤牛奶的工人常常让她把手放在牛身上，有时候，也会让她把手放在牛的乳部，她也因为好奇而被牛尾打了好多次。
准备圣诞节也是一大快事，虽然海伦并不明白过节的意义，但是只要一想起诱人的美味，她就格外快乐。家人会让她磨香料、挑葡萄干、舔舔那些搅拌过食物的调羹。她也模仿别人把长袜子挂起来，对此她并不真感兴趣，也没有那么大的好奇心，不像别的孩子天没亮就爬起来看袜子里装进了什么礼物。
海伦永远也看不见五颜六色的礼物。礼物本身，还有礼物所带来的感官乐趣，都是另一个世界中的事情了。黑暗中的海伦，永远都不能够体会。
那一年，在7月里的一个酷热午后，海伦和玛莎坐在阳台的石阶上，玛莎把像绒毛般的头发用鞋带扎起来，一束束的头发看起来就像很多螺丝锥长在头上。而海伦皮肤白皙，一头长长的金黄色卷发。她们两个人坐在石阶上忙着剪纸娃娃。玩了不久她们便厌倦了这种游戏，于是就把鞋带剪碎，又把石阶边的忍冬叶子剪掉。突然，她的注意力转向玛莎那一头“螺丝锥”。一开始，玛莎挣扎着，不肯让她剪，可是她蛮横极了，抓着玛莎的螺丝锥不放，拿起剪刀就剪下去。剪完玛莎的头发，她也回报玛莎，让她剪她的头发，若不是母亲发现及时赶来制止，玛莎很可能把她的头发统统剪光。
2.在黑暗中，为你点一盏心灯
海伦是危险的，因为黑暗中人们无法教会她如何判断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她的世界，看起来谁也走不进去。
海伦的另一个玩伴是贝利，也就是那只老猎狗。它很懒惰，喜欢躺在暖炉旁睡觉，一点儿也不爱陪她玩。它也不够精明，她尽力教它手语，但是它又懒、又笨，根本不懂她在干什么。贝利总是无精打采地爬起来，伸伸懒腰，嗅一嗅暖炉，然后又在另一端躺下，一点也不理会她的指挥。她觉得自讨没趣，便又去厨房找玛莎玩。
有一天，海伦不小心把水溅到围裙上，便把围裙张开，放在卧室暖炉的余火边，想把它烘干。急性子的她觉得不够快，便把裙子放在暖炉上面。突然间，火一下子着了起来，燃着了围裙，把她的衣裳也烧着了。她狂叫起来，老奶奶维尼赶来，用一床毯子把她裹住，差点儿把她闷死，但火倒是灭了。除了手和头发之外，其余地方烧得还不算厉害。
大约也就是在这个时期，她发现了钥匙的妙处，并对它的使用方法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来。有一天早晨，她玩性大发，把母亲锁在储藏室里。仆人们都在屋外干活，母亲被锁在里边足有三个小时。她在里边拼命敲门，她却坐在走廊前的石阶上，感觉着敲门所引起的震动而咯咯笑个不停。
童年的记忆都是片断零碎的，一想起那段没有光、没有声音的黑暗世界，这些影像就会更清晰地在她心头浮现。
对黑暗的恐惧，很容易让一颗本来健康快乐的心灵渐渐地萌生脆弱而狂躁的情愫。海伦的黑暗是没有条件，也没有终结的。除了默默承受，没有哪怕一点点改变的可能性。所以，爸爸妈妈原谅她的任性，放纵她的乖张，任凭她一意孤行。家人总觉得世界遗弃了她，命运亏待了她，而她还是个那么小的孩子，却必须要承受无声、无光、无语的残忍人生。
无论爱与关怀多么深厚，无论父母手足能够给予多么大的宽容，黑暗还是必须由海伦一个人来承担。
黑暗是我们每个人都要面对的经历，可能海伦的黑暗过于漫长无边，但是，恐惧是自然的情绪，我们一样会震颤于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