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的文艺青年K
“我爱一个姑娘,她也爱我,可是我不得不离开她。”他在日记里写道。
他有过四个以上叫得出名字的情人。他订过三次婚,最后都解除了婚约。其中的两次,是和同一个姑娘。
他叫卡夫卡。是的,那个文学史上无可替代的卡夫卡。
卡夫卡其实出身优越,无需为生活操心。父亲赫尔曼,白手起家的富商,体格壮硕,脾气火暴。父亲从来不曾试着去理解儿子的才华,也不喜欢他所有的朋友。他强迫了卡夫卡的志愿,强迫他学习法律,成为一家保险公司的普通雇员。卡夫卡只能在他能够控制的事物里进行抗争,比如小说,比如婚姻。
他不是不爱女人,他给未婚妻菲丽丝的信,单单发表的就有五百多封。他与菲丽丝订婚,而后解约,再次订婚,再次解约。他总有不得已的理由,解除婚约也让他备受煎熬。他充满道德感,又坚持要忠于内心。当他渴望与现实世界温暖相处的时候,他甚至与未婚妻同居,当他发现共同相处的生活伤害着他的孤独的时候,他充满内疚和挣扎地离开了她。
卡夫卡是个逃避婚姻的文艺青年。每一次他都那么真诚,真诚地想要和一个姑娘建立关系,也真诚地无法承受婚姻所意味着的亲密关系。
在布拉格旅行,不可能不去看卡夫卡的故居,还有他的博物馆。他的文字世界荒诞不经,古怪离奇。于是好奇,是怎样的生活让他写下那样又冷静又绝望的故事?在布拉格老城,从纪念品商店出售的T恤衫到咖啡厅的茶杯,到处都是他。人们消费着他的忧郁和痛苦。他说的没错——“不仅仅在这里的办公室,到处都是笼子。”卡夫卡对着一个慕名而来的学生说,“我身上始终背着铁栅栏。”“表面看来,办公室里的人要高贵一些,幸运一些,但这只是假象。实际上,人们更孤独,更不幸。”他说道。那些通宵熬夜努力奋斗执着于成功的人们,都有过这样的时刻。
这个世界上大多数文艺青年在年轻的时候反复折腾,他们可能留过长发,组过乐队,夜夜笙歌,他们可能为了爱从这个城市流浪到那个城市,伤过不少人的心,也被人伤过心。他们也在后来都渐渐被庸常却温暖的生活招安,渐渐面目温和,不再不屑家长里短。
那些心里仍有不甘的文艺青年,渐渐学着和世界周旋,很偶尔,只是很偶尔的时候,开着自己的小汽车,想起少年时的梦想和疯狂,那骑着单车周游世界的自由,或者和世界决裂时自毁自伤的毫不犹豫。这些人现在被形容为闷骚,那些闷骚的文艺青年深谙生活的规则。他们的挣扎通常不会伤害到已经有模有样的生活,比如他们不会订三次婚,再退三次婚。
所以卡夫卡的自私和他的挣扎那样真实。
一个自己追逐着温暖相处,另一个自己逃避着朝朝暮暮。
一个自己渴望得到真实幸福的生活,另一个自己害怕失去孤独。
一个自己充满着道德感,批判着另一个让自己痛恨的我;另外一个自己无法回避内心,不得不一次一次解除婚约,保持灵魂的安全。他害怕爱了别人,就失去了自己。他说自己“是不能结婚的”。
他痛恨现实世界中的一切栅栏,他又接受着他痛恨的一切。他工作勤奋,他是家里顺从的儿子,他硬生生把自己分裂成两个卡夫卡:一个被现实世界压得窒息的卡夫卡,一个追求内心自由和解脱的卡夫卡。他觉得写作中的自己才是真正存在着的卡夫卡。写作是他的秘密,也是他存在的方式,他不让任何事情威胁到他的孤独,其中包括婚姻。
于是他订婚退婚,一次,两次,三次。每一次都让他更接近那个对现实世界无能为力的自己。他渴望建立关系,又试图逃避着对人的依赖。
我们心里都有一个卡夫卡,在不愿面对的现实世界面前,想转身逃走。卡夫卡用他的小说和人生言说了文艺青年永恒的恐惧。“笼子出发去找鸟儿”,卡夫卡说。
在布拉格的卡夫卡博物馆,阅读他的无助和恐惧。那里是卡夫卡的心理世界:这密不透风的心灵潜藏着秘密,那样尖锐那样绝望,那样黑暗又那样温柔。巴尔扎克的手杖上写着:我在粉碎一切障碍。卡夫卡说:“一切障碍粉碎了我。”密不透风的展厅如卡夫卡紧紧锁闭的心,一切生活境遇都是他的困境。他从一开始就承认了自己作为失败者的命运。
亲密关系或者孤独?都不重要。因为真相是:人们从来都带着笼子四处行走。
贝尔特的焦虑
贝尔特·莫里索(Berthe Morisot)心神不宁。她把刚刚完成的画作送去参选巴黎绘画沙龙,在等待的几周里,她充满了焦虑。能不能被选上,是对她绘画才华的重要肯定。这不是她第一次参选,十年前她已经在沙龙展出过自己的画,而且备受称赞。可是每一次她都那么紧张。如果她是一个男子,或者她晚一个世纪出生,这份焦虑是否会消失?
在法兰克福的“女印象派画家展”上,牵动我的是一个世纪之前女人的焦虑。
当然好奇。几十年来听的都是他们的名字,莫奈,高更,马奈,梵·高,说起“印象派画家”,尽是他们的名字。她的名字总是被轻轻一提而过,她的作品很少有系统的研究。世人只记得住她的脸,她是他的模特,他的学生,甚至可能是情人。这个“女印象派画家”的称谓是很久很久之后才来到。这是否是她的焦虑所在?她始终需要一份来自外在的肯定。
她的画技毫不逊色于其他人,评论家称赞她的画充满了“让人赏心悦目的细腻”。可是在那个艺术学院不接受女性的时代,在那个女子弹琴唱歌绘画只为了在客厅取悦客人的时代,她的才华是无用的才华。没有人期待她成为一个职业画家,她做一个女人就足够了。想成为一个画家,想得到作为一个画家的肯定,在那个时代,对一个女人而言是那么难。莫里索的焦虑来源于此。
贝尔特·莫里索,才华横溢的女人。她是那么美,马奈见到她之后便无法忘怀,两人迅速成为了好朋友。他为她画了一幅又一幅的画:《阳台上》、《贝尔特·莫里索》。他用笔端细细勾勒出她的青春和美好。大部分的画像陪着马奈直到生命终结。
她始终不够自信,虽然她从小就一直对色彩有种天然的敏感和把握,她的私人教师写信给她的母亲:“您的女儿所展示的绘画,绝对不是微不足道的有点天赋的业余爱好者的作品,她将会成为真正的画家。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在她所处的世界,这会是一场革命,甚至一场灾难。”
自由的心灵对那个年代的女子而言并非是一种祝福,那意味着脱离原来的轨迹,不再以嫁人当做生命的目标,期许着世人对自己专业的肯定。对于生于1841年的莫里索,这些都是奢望,尽管她出生在一个开明而且富裕的家庭里。作为年轻女子,出行必须有人相伴,连出门写生都必须有人陪着。
她是羡慕马奈吧。马奈可以不在乎绘画沙龙,可以用一幅《草地上的野餐》激怒一批保守传统的卫道者。马奈可以不理睬学院派的规矩,他从不把女人美化成完美无瑕的天使,而是画成有缺点但是充满生机的活人。就算被人骂无耻,马奈也能继续自己的创作,丝毫不受影响。马奈从来没有贝尔特·莫里索式的焦虑。他不在乎世人的评价,他知道自己是个画家,谁也夺不走他的画笔,谁也动摇不了他的自信。
贝尔特·莫里索没有那份自信。作为一个女人被爱被倾慕是那么容易,作为一个女画家,要获得尊重和认可却那样难。一个多世纪之后的我们是否比她更幸福?女人在职业上的努力和能力,依然受到不公正的怀疑。贝尔特·莫里索的焦虑,是所有女人的焦虑,是永恒的焦虑。当女人焦虑的时刻,谁在她的身边?
在送走画作的前一晚,贝尔特因为一个好友的批评而陷入了信心危机,甚至动了放弃参展的念头。马奈来到了她的身边,拿起画笔,帮她细细修改画作。那个晚上,她是爱他的,那个站在她的身边,信任她的才华,为她重拾信心的男人。
他们之间没有婚姻。后来贝尔特嫁给了马奈的弟弟。马奈娶了父亲的情妇,自己的钢琴老师。这是印象画派画家们的八卦,留给艺术野史去研究。
女印象派画家贝尔特·莫里索的画中,充满了女性的笔触和让人陶醉的细腻。她从不挑战题材,继续画着酣睡中的婴儿,天使般脸庞的女子。没有人知道,那流畅的线条下,那温柔静谧的气氛中,隐藏着她多么深刻的焦虑。
我是一只海鸥
维也纳是那样浪漫,阳光那样温柔,到处弥漫着音乐和浪漫。恋人们在街头紧紧依偎,在深夜的石子路上久久徘徊。阳光下的拥抱让人心生温暖,深夜里的亲吻如月色一般温柔缠绵。在维也纳随处可见:爱与温柔,信任与亲密。无遮无挡,如夏日阳光。
维也纳,这个美丽的金色都市气势宏伟,细节处又婉转动人。欧洲历史最重要的一个章节在这里展开,哈布斯堡王朝的辉煌和传奇写在了维也纳的每一处。她们是美泉宫里最传奇的女人,是哈布斯堡王朝的王后们。
美泉宫,每个来到维也纳的人都不会错过。那曾经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宫殿之一,那里曾经住着王子公主,其中一个叫茜茜。
如今的美泉宫,除了参观宫殿内部需要门票,整个草坪和花园都126成为了对公众开放的公园。维也纳的市民可以去美泉宫的庭院里散步。山顶的草坪是维也纳最好的观景地之一,可以静静坐着,俯瞰维也纳全城。这在百年之前,都还是少数贵族的特权。
美泉宫的童话之一是茜茜公主。对茜茜公主的好感,源自童年时代看的电影,罗密·施奈德演出的“茜茜三部曲”让人深深倾倒。王子和公主在无意中邂逅,相爱,成婚,住进美轮美奂的甚至有动物园的宫殿里,从此过着幸福的日子。美泉宫就是这童话里的宫殿。
美泉宫的金碧辉煌至今都让参观者看得眼花缭乱,哈布斯堡王朝的光辉岁月体现在了宫殿的每个细节。那里有茜茜公主的梳妆台,床,餐具,和电视里一模一样。可是,那个电视上有玫瑰般微笑和光芒的茜茜公主,从来都没有存在过。真实的茜茜公主十分低调,她宁可在家里写诗,也不愿意去接见慕名而来的外国大臣。华丽的宫殿让她无比孤独。
“我是一只海鸥,
从这个浪尖飞向那个浪尖。
没有一片沙滩是我的故乡,
没有一处可以是我的家。”
这是茜茜公主自己的惆怅独白。看茜茜在美泉宫里的卧室,唯一可以得出的结论是:这个美丽的女人一点都不幸福。虽然锦衣玉食,虽然可以拥有强大的权力,可是她拥有的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爱美,她的卧室里有各种健身设施。她节食,那精美的餐桌和餐具她常常碰都不碰,为了她窈窕的腰身。她每天需要花三个小时让人梳理自己的长发,这三个小时她同时用来学习古希腊语。她爱文学艺术,她认为自己心灵上的伙伴是诗人海涅和他的书。她用希腊语写诗,几百页长,语法优美,意境脱俗。“我是一只海鸥”只是那些优美篇章中的一小节。她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专心做自己想做的女诗人。做皇后这件事情,从来不是她计划的,也不是她想要的。这个美轮美奂的宫殿,于她不过是一种束缚。这是个对生活充满诗化梦想的女人,嫁给了王子,成为了王后,依然不幸福。
因为电影《茜茜公主》而家喻户晓的那段爱情故事原来并非那么完美。的确奥匈帝国皇帝弗兰茨·约瑟夫对15岁的茜茜一见钟情。
那本是皇帝和茜茜的姐姐相亲的一天,姐姐埃莱娜公主被打扮得贞淑娴静。谁知,冒冒失失的小茜茜闯了进来。从此弗兰西斯·约瑟夫的眼睛里再看不见其他人了。“天哪,她实在太美了,她的脸颊和草莓一样红美生动。”
15岁的孩子,昨天还在山里蹦蹦跳跳,看小鹿奔跑,听山雀唱歌。今天就被隆重地黄袍加身,成为皇后,需要对欧洲最强大的国家之一负责。她根本没有准备好。她在日记里写:“我讨厌盛大的仪式,无论是婚礼,还是加冕,简直就像市场上被拖出去售卖的骡子一样,被展示,被观看。”
可是婚礼还是举行了。1854年4月24日,哈布斯堡王朝举行了热烈而隆重的婚礼。茜茜公主在一片欢呼声和喧闹声中乘船沿着多瑙河顺流而下,直抵维也纳。
她的丈夫是个工作狂,那份工作他无法摆脱也不能摆脱,皇帝不是一份可以换的工作。他根本没有时间陪伴她。勤勉的皇帝很难是个合格的丈夫。这个美丽的女人开始知道孤独。繁琐的社交礼仪压得她喘不过气,后来生下的女儿刚一出生就被抱走了,婆婆认为她没有能力带孩子。宫廷里的人不把她放在眼里;出访意大利时,那里的人民对她充满敌意;她根本没有准备好面对这一切,只是这一切都来了。她除了躲到文学和艺术的温暖的梦里,别无去处。所以她说“没有一片沙滩是我的故乡,没有一处可以是我的家”。从内心里,她一直拒绝扮演传统的妻子、母亲、皇后以至一个大帝国形象代表的角色。
摄影师为她留下了一张张美丽的倩影。她乐意与爱犬或自己的兄弟拍照,却很不情愿同丈夫合影。她到处游历,和丈夫不经常见面。何况,他身边始终有情妇相伴。他们见面总是为了大事,比如儿子鲁道夫的殉情自杀。
她所拥有的是别人都羡慕的,却是她自己不在乎的。她热爱的都离她而去。维也纳的茜茜博物馆里,主色调黑色而忧郁,和茜茜的心情一样,没有明亮的光。
1898年9月10日中午,茜茜准备乘船离开日内瓦。她走出旅馆,仆人拿着行李,宫廷命妇陪伴在身边,她们缓步向码头走去。一个名叫卢伊季·卢切尼的意大利无政府主义者跟踪和等候已久,他猛然拔出锥子,对着她的胸部戳去。茜茜痛得弯下腰去,却对身边的人说:“他想干什么,想要我的手表?”她从地上爬了起来,自己走到船上。可是,刚一上船,她就倒了下去。身边的宫廷命妇连忙解开她的衣襟,发现胸口上有一个很小的血点。船长命令船掉头回岸,人们用担架把她抬回旅馆。而这时,这个美丽的女人的灵魂如海鸥一样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故乡了。被刺的那一刻,她甚至没有慌张,也没有呼喊。从不热爱的人世间消失,仿佛是她盼望已久的事情。她是一只找不到沙滩的海鸥,从海浪飞向海浪。停下的那一秒钟,也就是她终于可以休息的那一刻。
想那百年前孤独的国王,在自己的皇后被刺杀之时,在日记里写:“她不知道,我的心里有多么悲痛,我是那么地爱她。”从此以后,当他一个人在美泉宫默默散步的时候,俯瞰整个维也纳,是否希望,心爱的她可以在自己身边?
强盛的帝国中,留下名字的女人只有两种,一种是茜茜公主,用美丽和惆怅留下自己的名字。一种就是玛利亚·特丽莎这样的女人,以才智以勇气以意志在历史中驻足,哈布斯堡王朝因她达到最鼎盛,维也纳的广场和街道也以她命名。这所华丽的美泉宫,正是由她下令建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