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和阳光落在了歪歪斜斜的石碑上,寒鸦在石碑间穿梭,停留,浑然不理会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有些石碑上已经布满了青色的苔藓。
那一刻不得不寂寞
每个城市总有这样的空间,人们只能等待,只能寂寞,只能无聊。
他拖着一只大箱子,默默地走进洗衣房,熟练地打开两台洗衣机,一台里面放进深色的衣服,一台放进浅色的衣服。熟练地走到投币处,把准备好的硬币投了进去,选择了洗衣机的号数。熟练地打开洗衣机上面的盒子,把洗衣粉和柔软剂倒进去,推上盒子。轻轻地按下30度洗涤。透明的洗衣筒里开始有了动静,水留下来,泡沫泛起。他默默地看了一分钟,确定没有什么状况,把箱子放在了一边,走到投币处,又投下几枚硬币,买了一杯咖啡。拿着咖啡,坐在了洗衣机旁,地上有一筐类似《城市一周娱乐去处》的小册子。他拿起一本,漫无目的地翻着。从洗衣到结束的这一个小时,他不得不寂寞,他不得不无聊。
欧洲城市里,每个成熟的街区都有公共洗衣房,根据居民小区的密集度分布。许多居民常常攒上一周甚至两周的脏衣服,一次性地来洗衣房洗。购买一台洗衣机和烘干机一方面价格昂贵,另外也格外占地方。当一个小区的居民都集中使用一个公共洗衣房时,可以节约不少水电资源。所以住得离公共洗衣房近的居民,往往都不买洗衣机。
公共洗衣房是个彻底的后现代空间。素不相识的人各怀心事地推门而入,选择一台空闲的洗衣机,默默地投入自己的脏衣服,默默地投币,默默地在一个封闭空间里和那么多人一起等待。空气里是洗衣房俗气的萨克斯风音乐,洗衣机烘干机的隆隆声,还有各种奇异的香气。
有些人不耐烦等待,趁此机会去周边的商店逛逛,打发时间。有学生带着单词书,在洗衣机的隆隆作响下记住一个又一个单词。有人走到门口,抽一支又一支烟。
公共洗衣房里常常会碰见的是老人,已经退休的欧洲老人。他们常常会没话找话地跟人聊天,说今天天气真好,说自己身体不好,说老伴已经几年前故去,说自己经常在城市的哪里喝便宜的咖啡。
和他对话的时候,觉得他只是在自言自语,并没有听明白我在讲什么。结束对话后,看他又和另外一个人开始同样的对话,说昨天天气不错,说自己骑车外出了,说养老院里好无聊。那人的洗衣程序正好结束,他和老人说了一声对不起,就去整理他的衣服了。老人环顾了一下周围,叹了口气,走出门去。欧洲的老龄化十分严重,老年人的生活虽然得到了比较好的照顾,但是精神上十分孤独。他已经无聊了很久了吧,所以来一个大家都想打发时间的地方来找人聊天,可是这样的聊天并不能消除任何一方的无聊和寂寞。
不过有时候也能看见喜剧。看到过投币机器突然“抽筋”不接受硬币,也不退还已经投入的硬币。可是洗衣房并没有工作人员,只有一只可以联络总部的电话机。那个被机器折腾的可怜的人儿就只能在那里拨电话给洗衣房的总部,诉说机器的失灵。沟通总是那样困难,那人越讲越气,最后开始骂人。周围在无聊中等待着的人们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人对着电话哇哇大叫,好像演出一场独角戏。有时候也会发生所谓的邂逅,就是好几次在同一个洗衣房里遇见同一个人,于是就会打打招呼,谈谈天气。如果是好莱坞爱情片,那么就应该蓄意拿错衣服,里面有自己的地址和电话。
每个城市总有这样的空间,人们只能等待,只能寂寞,只能无聊。咖啡店还是个亲近心灵的空间,孤身一人去咖啡店有时候是种享受。可是一个人在洗衣房里等待绝不是享受,那一刻不得不孤独,那一刻好无聊,那一刻感受到生活的光秃秃。
幸好公共洗衣房渐渐成为了城市的信息中心,墙上贴满了各种海报,最新的各种演出信息,哪里有舞蹈表演,哪里有歌唱会,哪里又有了喜剧,哪个着名歌星又巡回到了这个城市。在公共洗衣房里,人们会更有冲动去参加这些气氛热烈的活动。和许多人一起狂欢,就算寂寞,就算孤独,也好过那无休无止的洗衣机的隆隆作响。那一刻那样漫长,好像永不停止。那寂寞那样宽阔,所有和我一起在这房间里的人们都与我无关,就算彼此微笑聊天,也都未必胜过面前的空气。天气那么值得说么,不如各自默默看那透明的滚筒里,衣服一圈一圈地转来转去,循环如人生。
一个人的自由时间
倘若阳光晴好,我会去港口散步。与自己一个人相处的时光是多么宝贵。
每一个城市都该有个去处,在那里人们可以安静地和自己相处,不必消费什么就可以享受一个人的空间。明斯特的港口就是这样一个去处。
近代历史上,处在河流边上的城市总是在文明的过程中更为受惠一些。港口是商人们财富的摇篮。作为汉萨同盟城市,明斯特的港口迎接着不同的客人,河流边上巨大的仓库暗暗地提醒着人们过去的历史。德国工业兴起时,这港口装卸着成吨成吨的纺织物,运去天涯海角,换回真金白银。
经历过功能转型之后的城市已经渐渐让城市发展摆脱了对工业的一味依赖,当铁路和海运能够吞吐更多货物时,当非洲亚洲的纺织品悄悄替代着欧洲纺织工业成为主要供应商时,运河的港口开始没落。
没落之于港口,未必是坏事。当单一的功能褪去之后,港口突然拥有了更多的可能性。
如今明斯特的港口已经是公认的文化休闲去处。不远处是城市最大的电影院和健身中心。靠近港口的仓库在十年前租给了一个私人剧团,十年之后形成了远近闻名的剧场文化。当年用来堆放货物的仓库一部分租给了艺术家们,那里有许多活跃的画廊。
不少科隆和柏林的艺术家会在这里租一个工作室,理由是这里有难得的清净,而且可以临着河水创作,灵感源源不断。另外一批仓库经过一番装修之后,楼上成为了现代的办公室,楼下成了靠河的咖啡座。这里有这个城市的人们最爱去的咖啡座和酒吧。在春风宜人的夜晚,运河的水声清远,蜡烛在桌上徐徐跳动,轻柔的爵士随着浪涛远去,有时还能看见天际有星星滑落。
在咖啡馆还没有开张的傍晚时分,许多人也钟爱这个港口。有人会骑上半个小时的自行车,特地在港口坐上一会儿,看看水,看看天,自己和自己相处上一会儿。
带上一本书去港口晒晒太阳读读书是个不错的主意,如果阳光太烈,墨镜千万不能忘记。平日里太多与人的相处时间虽然让人觉得愉快,但是如果没有这种彻底一个人的自由时间,内心的清净和自由总觉得得不到满足。
在港口,有人骑着自行车遛狗,有人带着心爱的人儿来看成双成对的鸭子游水,有人一个人在水边看着天际默默抽烟,有人低头吃着色拉抬头望望天空。看书的人们把鞋脱去,把脚放在水上吹风,这是图书馆里没有的享受。如果想坐得久一些,可以带上一个小垫子,靠在背后,更惬意。
这是一种奇妙的空间,人们可以如此彻底地享受孤独。他们和很多人在一起,同时他们只是自己和自己在一起。
一个人在家里默默看碟看书固然也是享受一个人的时间,可是哪里比得上在这样晴好的阳光下对自己的释放。港口不是沙滩,没有人穿着比基尼来让身体享受。他们来到这里,更多是为了自己的心灵。在港口,这样和自己相处,既孤独又惬意。
让心灵享受这一刻孤独,让心灵沉醉这一刻的自由。
喧嚣是,人们无法分辨出自己的声音和别人的声音,一切声音都构成了嘈杂,让人心烦意乱。在港口,在这里,喧嚣远去。身边偶尔传来远处的笑声,这使得港口显得更安静。一切声音渐渐分明起来,鸭子在嬉水,啤酒瓶轻轻撞击,小狗呼哧呼哧地跑着步,浪涛声声卷来。
不再喧嚣的时刻,带上一本诗集,在水边坐下,看阳光洒在诗句上。
半夜里的冰淇淋
总是在四周渐渐静下来的时候,总是在人群渐渐散去的时候,她会从窗口望下去。看沿着运河的露天酒吧一个一个熄去灯光,运河的水面一点一点失去彩色。如卸妆。
远处国会大厦的白色圆顶依然亮着,如一支巨大的蜡烛,点亮着柏林的夜空。夜空寂寥,荒芜,她就会觉得有点冷,很想吃一点甜食,很想念热闹。
柏林的好在于即使半夜出门,也并不一定只有要喝酒的去处。幸好冰淇淋店就在街角。宽敞的庭院里散布着小巧的桌椅,烛火在人影丛中跳动。她喜欢坐在靠门的地方,看来来去去的人,看和她一样半夜来吃冰淇淋的人。有时候人多了,就拼一张桌子,顺便聊上几句。
有时候是一对红红绿绿的男女,互相喂着吃冰淇淋,甜蜜得一定要感染身边的人:“我们认识一个月了,Peter实在太好了。我从来没有想过会这么开心。”
有时候是一身叮叮当当挂件的庞克少年。“下个月我们有个巨大的party,在东柏林墙画廊旁边,有空就来吧,会很有趣的呢。”
庞克少年居然也喜欢吃巧克力球。眉上唇上舌上都是钉。他抿嘴的时候,上嘴唇的钉和下嘴唇的钉会“叮”地一声撞在一起。十分好听。
有时候是浑身穿着皱巴巴的衣服的老伯。“这些天生意真是不好。去年世界杯的时候,我捡酒瓶子,两个星期就有两千多欧元。
大家多乱扔一些酒瓶子就好了。”
7毛钱一个巧克力球。如果心情有些沮丧,她会点一个巧克力球加一个可可味的球。如果刚刚和男朋友在电话里吵了架,她会选个薄荷味的冰淇淋球来降降火。香草味的冰淇淋最能体现冰淇淋店水准的产品,如果做了一些了不起的事情,比如在超市里用超低价买到了心仪已久的沙发,或者公司选择了她的设计作为下季主打产品,她会奖励自己一个香草味外加一个芒果味的冰淇淋。
如果下雨,她会坐在店里。和咖啡店一样,冰淇淋店有着好大的隔间,柔软的沙发,桔色的灯光。她喜欢窝在某一个沙发里面,慢慢地把眼前装了三个冰淇淋球的大杯子一点一点细细吃完。
灯光那么温暖,冰淇淋那么甜蜜,雨声那么清晰,孤独那么清楚。
最浪漫的城市海岸线
在城市里看涨潮。
城市的广场好似宽广的海岸,人如潮水,勾勒出日日不同的城市海岸线。
清晨时分,开始涨潮,夜幕降临,尚未退潮。直到月上中霄,城市海岸线才恢复了寂静与辽阔,等待着下一次浪潮的汹涌。
海岸线的起伏总与天气有关。
阳光晴好的日子,人潮稠密,浪潮涌进了广场,就不再流动。人们喜欢留在广场上,歇一歇,晒晒太阳,喝一杯咖啡,聊两句。人们在如织的人群里晃晃悠悠,仿佛有整天的时间打发。人潮轻轻扑打海岸,景致清丽。
阴雨绵绵的日子,海岸线便模糊了起来。人们匆匆行路,仿佛有车要赶,广场对他们而言不是值得消遣的场所。这片城市海岸就像个风大雨大的码头,他们急急经过,匆匆离开,涌向闪着烛光的温馨去处。
阿姆斯特丹的广场可能是世界上最动人的城市海岸线之一。那里有最密集的人潮,经常闪过奇异的浪花。有人在那里扮梵·高,把脸涂成向日葵的颜色,穿上同样颜色的西装,手里举着几只向日葵,在广场上摆各种姿势。路过的人们发个小善心,放下一两枚硬币,是出于对梵·高的喜爱,也为了防止眼前这个艺术家无法维持温饱。这个扮梵·高的艺术家倒也慷慨,看见路过身边的漂亮姑娘,会弯下腰去,出人意料地送给对方一支巨大的向日葵。
不远处有人扮着罗马士兵,穿一身青铜盔甲,舞着长矛。如果不先给钱就想拍照的话,他会举起盾牌把脸遮住。罗马士兵的商业头脑可是很好。还是那个穿着苏格兰格子裙的男人对观众更慷慨。他双手捧着风笛,全神贯注地吹着。他身后飞起一片鸽子,在风笛声中飞向蓝天。美不胜收。
傍晚时分,几个带着小丑帽的年轻人来到广场,一个坐在旁边击鼓,一个在一旁吹乐,另外一个已经开始扔起火棍来。三根熊熊燃烧的火棍在他手里翻飞着,人们围观着直到音乐结束。
总是如此,一个人潮扑来,一朵浪花绽放。
路过布鲁塞尔的时候,刚好碰上了他们的啤酒节。广场上人潮简直波涛汹涌,各个兴奋非常地品这个黑啤,尝那个黄啤。白啤酒的考验正在台上举行。美丽的姑娘们从人群中被请上台去,蒙上了眼睛。她们品尝杯中的啤酒,如果能够答上是什么啤酒,就有意外的惊喜等待着她们。这一天广场上的人们对啤酒更感兴趣。不远处那个“撒尿的小男孩”的纪念碑无人提起。
最浪漫的城市海岸线在威尼斯。白天的圣马克广场已经算得金碧辉煌,圣马克广场上有着世界上所有大广场有的景致:被喂得肥硕无比的鸽群,不停拍照的游客,旁若无人亲着嘴的情侣。哪怕圣马克大教堂的金马赛克铺成的墙壁熠熠生辉,海岸线依然在远处,这一切尽是观赏对象。这片广场还没有进入游客的生命,不过是一道布景。
直到晚上,音乐响起,白天空无一人的咖啡座坐满了人,喝一杯啤酒,听一首爵士,听完拍拍手,亲吻心爱的人的面颊。空气里是海风,是音乐,是爱情,这样的时刻才会在人们的生命中留下印痕。
在看得见月亮的夜里,听过海潮声的人们,知道那些时刻多么不可重复。那是不可言传的享受,那是一天中最壮观的涨潮。
默默擦肩而过
每去到一个陌生城市,如果有时间在街头饮一杯咖啡,静静观赏人来人往,那会是旅行中最愉快的时间。
一座城市的气质和那些所谓的地标建筑关系并不大,城市的气质写在了走在街头的人们的脸上:这是一个匆匆忙忙不能停下脚步的城市,还是一个连居民都愿意笃悠悠慢慢骑自行车穿越的城市?
为什么B城女子的脸上妆容精致却一脸疲倦?为什么C城的女子都懒得认真打扮?D城的人们看起来很急躁,冲进咖啡店点了咖啡端起就走。E城的老人似乎很寂寞,公园,街上,咖啡馆里四处可见。
其实也明白,每个足够大的城市里必然已经拥有所有的人群分类。可那些街道上的表情,依然让人猜想。所有的都市传奇都由街头故事发展而来,所有的都市名人都曾是默默擦肩而过的路人甲乙丙丁。街头这个默默拉着小提琴的音乐家,说不定就是下一个谭盾。那么眼前这个为自己细细画肖像的街头画家,说不定几年之后在一流的博物馆里举办展览。都市无穷的可能性点亮着人们的希望。很久以前有人说这种巨大的无限的可能性是让人迷失的恶之花。迷人的大都市就像辽阔的罂粟花园,开满了艳丽多彩的罂粟,让人沉醉不知归路,不回头,不计后果。
揣想这些人的故事是一种乐趣。
法兰克福的街头有个在耍顶碗杂技的亚洲人。他穿着表演杂技的戏服,头上顶着十来个碗,笑眯眯地看着走过的行人。他努力抬起一条腿来增加表演的难度,同时试图把手上的碗扔到头顶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