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歇尔教堂是去汉堡的必去之地。这个1751~1762年的建筑是德国北部最重要的巴洛克风格的教堂,同时也是汉堡地区的重要标志。米歇尔教堂里面精致无比,窗外的大天使雕像有四人高。最着名的塔尖高132米。在这么高的游览平台上,可以看到汉堡市和港口的全部风光,甚至还能看到阿尔斯特湖上的点点帆船。
但是叫人柔肠百转的却是米歇尔教堂对面街上的一条老街。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老街,汉堡的这一段老街就在着名的米歇尔教堂的隔壁,就像一个博物馆。老街保留了800年来的风貌,房屋的样子,老街里的咖啡座,甚至天花板上的图案和花纹。
其中一个房间叫做“一个寡妇的家”。清冷的房屋,简朴的装饰,用来打发漫漫时光的绣花,推窗就可以触碰到对面房屋的窗户,毫无私人空间的生活,默默承受邻居的各式眼光,寂寞和漫漫无止境的思念。我在她的客厅待了很久,看着墙上的两个人的画像,心里虚拟着她可能写给丈夫的信。
如果她叫做Julia,那么她的丈夫应该叫做Hans,这两个名字放在一起十分和谐。
“亲爱的汉斯,自你离开之后,我一直很晚入睡,可是又很早醒来,看着墙上你的画像,发呆。很久,或许不是很久,听到巷子口有木箱子拖动的声音,那是巷口的糖果店老板,他总是第一个起来做生意的人,把所有的商品都摆在街口,等着人们来挑选。他的糖果是什么味道我早已忘记了。我记得你给我买过一次,在我生日的时候,很甜。你离开之后,什么糖果都不再有味道了。”
“对面楼下卖咖啡豆的女人还没有起身,她和隔壁饭店里的小二现在打得火热,我猜他们还在床上说悄悄话呢。就像我们当年那样。可是她渐渐发肿的腰真让人绝望,我一直担心哪一天她会走不过我们狭窄的街道,或者走到一半被卡住。最近她开始卖茶叶,你上次离开我的时候,答应过我给我带中国茶的。我一直没有去她那里买,我想或许有一天,你会带着中国茶站在我们的家门前。”
现在的老街上也卖着各种各样的好玩物什。有亚洲玩偶,有西方长腿青蛙新娘玩具,有老照片,有手绘米歇尔教堂素描,签名和日期是上上个世纪的。老街两旁有各种纪念品商店,依然兜售各种糖果和咖啡豆,还有各种茶叶,中国茶依然是游客的最爱。每个小店里面都有着自己的故事。那个寡妇的家,一个16世纪的汉堡的寡妇,是否应该给她一个美好的结局。做水手的妻子并不是一份容易的事情。
“汉斯,你离开四年了。你留下的钱已经不够用了。他们说你的船已经消失在海洋上了。他们都是骗我的,我知道你会回来找我,今天米歇尔教堂的钟声格外清亮,一定是上帝听见了我的祈祷。你是不是也在某个地方,或许偶尔想起我来?”
“汉斯,汉斯,对不起。糖果店的老板今天来过了,留下了一包糖果,他说或许我会喜欢。我没有和从前一样把他挡在门口,我让他上来坐了坐。他来看我的厨房,说或许我会喜欢东方运来的胡椒。他真的很细心。汉斯我该怎么做。他离开我的房间的时候,我看见对面君特一家点着灯从窗户往下看我,脸上神情模糊,可让我觉得心寒。”
老街依然有晒得到阳光的咖啡座,抬眼就可以看见米歇尔教堂,喝着喝着咖啡,就听见教堂的钟声,几百年来不变的钟声。
“汉斯,我已经做了好几个绣花茶垫。今天糖果店的老板问我,是不是可以送他两个茶垫。我说好。上帝知道,我永远爱着你。可是有时候我真的羡慕越来越胖卖咖啡豆的女人,她总是可以笑得那么快活。我也想,试试看。我不是不寂寞,只是谁都一样,并不只我一个。”
心里编织着故事,离开了这个逼仄的老街。
虽然后来也去了艺术和手艺博物馆,这个1877年开馆的“艺术及手工艺”博物馆,里面展出了不同时代和不同文化装饰艺术收藏品,有古典瓷器、中世纪雕刻的圣坛、哥特式玻璃、文艺复兴时的金、象牙制品、巴洛克式家具,19世纪市民的居住文化和1909年豪华的玻璃大厅。可是和我无关。
同样是历史中留存下的记忆,那些陈列在橱窗里的孤独的展品,并不能打动我。只有这片几百年来慢慢沉淀下来的老街气氛,让我仿佛回到了汉堡的过去。
记忆需要空间,如果想体会一座城市的美丽与哀愁,不能看它存心陈列出来的东西,要看它无意成就的那些痕迹。比如Hans Hummel的某一天的人生,比如或许还在海上漂流着的流浪者的歌声,比如一个阳光晴好的下午,米歇尔教堂的钟声里,一个女人惆怅难解的心绪。
莱比锡的英国气息
莱比锡的英国粉丝店不卖粉丝,因为粉丝自己会送上门来。
有“小巴黎”之称的莱比锡市中心的老街上,有这家叫做“这个英国店”的商店。简洁明了,直奔主题,这是一家给所有对英国着迷的人们开的店。
德国人是怎么都不会热爱美国人的,好莱坞电影再红,说起麦当劳或者布什,德国人都会皱眉。他们虽然也会经常去巴黎或者法国南部度假,但是几百年来和法国或明或暗的竞争,让他们很难在额头上写“我爱法兰西”。可是好像英国就可以明目张胆地去热爱,英国骨瓷茶具,英国风味的果酱,英国红茶,其实都是在印度种植和加工之后贴上英国标签的茶,但是粉丝不管,他们把被英国殖民过的印度一起算在了里面,连英国口味的棉花糖也是热销的产品之一。
这家店让人喜欢的是它不仅仅是个卖东西的地方。靠窗的一小块地方被隔了出来,设了咖啡座。墙壁刷成英国某个窗外的街边风景,窗外的景色是伦敦,桥上居然还停着一只白色的水鸟!这种一丝不苟的装饰精神,只有真正的粉丝才能做到,只有他们才这么在乎每个细节。热爱英国的人们常常会聚到这里,聊聊天,说说当年甲壳虫乐队的哪首歌让自己胸中热情奔涌,或者利物浦哪支球队的表现让自己猛喝了几罐啤酒。
小店靠街,店主就沿街也摆了几张桌子当咖啡座。没人来店里的时候,就在店门口抽一支烟,怀念在英国的时光。店主是两个德国人,也是资深英国迷,经常去英国旅行,旅行得多了,就开了去英国旅行的旅行社。觉得还不过瘾,就干脆在莱比锡开了这个英国店。每次看到那么多英国风味的物品,忍不住就想买下来,但是又太多,不如放在店里,没有人买的时候就像是自己的,被人买走的时候可以想,下次还可以去找新的。自己开店的乐趣就在于此。
店分上下两层楼。一楼是咖啡座,是办公室。墙上画的,头顶上挂的都是黄色潜水艇。食品柜里都是英国来的果酱和茶叶,墙上苏格兰男人的人像穿了一条真的裙子。二楼是各种容器和小玩艺,一个英国警察就躲在了书架的后面,让人吓一跳。定睛一看,依然是墙上的壁画。这家店的幽默也很英国,有点冷。包括英国国旗样式的人字托和做成绵羊形状的马桶刷,还有充满女权意味的“黄瓜比男人出色的20条理由”的大海报,都是让人想笑却要忍一忍的幽默。
热爱一样东西,就应该与人分享。如果是热爱某个国家和它的文化,那么一个趣味盎然的粉丝店的诞生是最好的表达方式。什么时候可以遇到一家亲切又有品有趣的中国粉丝店呢?
下一场糖果雨
街对面的他穿着一身病服,一脸苍白地四处张望,他看见了我,对我招招手,顺着手上的管子摸到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大袋血来,对着人群晃。他前面的女人回头看看他和他手中的血袋,欣喜地笑了起来,露出了尖尖的吸血鬼的牙齿。街边的窗户里有人探出头来,爆炸头,绿色。一旁还有一个红色和一个蓝色的头,一起随着音乐摇来晃去,喊着Helau,helau。匆匆擦肩而过的女孩戴着粉嫩的兔耳朵,和她牵着手的是个浑身金属链子脸上有十个以上环的哥特青年。一辆辆的花车开过,不停有人加入到游行的花车里去,喝得醉醺醺地找人拥抱。车上有时候是身负重伤的海盗,有时候是无数人猿,有时候是穿着鲜艳的拜仁老太太们。街两旁的人双手伸向天空,欢呼着Helau,车上的人们也回应着Helau!他们往街两旁的人们身上不停地抛洒糖果饼干和巧克力。插着蝴蝶翅膀的小孩们在地上跑来跑去捡糖果,塞满了书包和口袋。
这一切色彩斑斓,荒诞无比,热闹无限。这不是梦境,这是玫瑰星期一(Rosenmontag),德国的狂欢节,复活节星期天之前的倒数48天。在德国北威州的一些城市,比如科隆、杜塞尔多夫,玫瑰星期一甚至是比德国的狂欢节11月11日更重要更热闹的狂欢节日。整座城市都会在这一天彻底地放肆,这一天的放浪形骸天经地义。
这一天的上午11点11分,“玫瑰星期一花车”开始环城游行。沿着城市老街蜿蜒几千米,几十辆花车缓缓前进。
市民们打扮得奇形怪状地出门去,兴高采烈站在了老街的两旁,等待着一年一度的糖果雨。有经验的爸爸妈妈会给自己的孩子准备好两个以上的包,几个小时不停歇的糖果雨足够塞满这些包。花车就像糖果聚宝盆一样,不停地向外抛洒着甜蜜的糖果。只需要喊一声祝福语Helau,糖果雨就会一直下一直下。“啊,巧克力砸到我鼻子了。”“啊,我抢到了什么,玫瑰!”人们把手伸向天空,总能抓到些什么回来。每次花车经过,喊Helau喊得最认真的总是那些期盼糖果的孩子们。
这个节日不光热闹,而且还应该能看到很多打扮和平时不同的人。不仅是表演中的人,围观的人群也会穿着和平时不一样的衣服。不管平时有多装,在这个允许狂欢的节日里,一起来放肆一下,做回自己!在传统的默许下,让我们丢开现代社会的面具,做回自己,做回梦想中的自己,这是件多么好的事情。
玫瑰星期一的来历一种说法是和古罗马的奴隶相关。这一天是给辛苦的奴隶们庆祝的节日,可以不干活,打扮成上等人的模样做各种平日没有机会做的事情。另外一种说法是在1823年的科隆,人们扎了几辆花车做了个小型的游行庆祝活动,反响甚好。这节日和庆祝的方式就渐渐流传到了整个德语区去。据说“玫瑰星期一”这个词的来源是“Rasenmontag”,和玫瑰无关,只是发音上和玫瑰接近,实际意义是“奔跑的星期一”。可是出于美感,人们渐渐就把这一天念成了玫瑰星期一。
传统的力量在于人们在不明白来历也不清楚意义的时候,依然会全力投入去参与。因为由来如此,过去如此,未来也将会如此。尽管那些花车所播放的音乐不是最好的音乐,一旁的德国人甚至抱怨“天哪,他们就不能选个好点的音乐么”,但这不影响他站在那里摇头晃脑成为这狂欢气氛里的一部分。这音乐非得这么吵这么俗,这人群非得这么挤这么high,这糖果雨非得这么密这么猛,大家才觉得有了气氛。
这一切使得整个城市进入了一种特别的时空,这个时空邀请着人们进入。进入之后,人们可以不是自己,他们化妆,他们戴面具,做女巫做恶棍做妖怪,他们不必警惕自己原来的社会身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整个城市好像一个巨大的剧场,每个人自己做舞美,音乐已经响起,背景已经布置完美,镜头早已开始转动,愿意一起狂欢的人们自己跳上台去。时间短暂,努力放肆。生命短暂,努力狂欢。
传统就是发生过的事情,将一再发生,不因任何人改变。或许花车的底座从马车变成了汽车,游行队伍里演奏的音乐从古典变成了爵士,人们的装束从吸血鬼变成了星球大战里的黑武士,抛洒的糖果从自家烤的饼干变成了包装好的巧克力。这些元素可以一变再变,可是这一天,这个城市的市民将集体进入互相纵容的狂欢状态,喝酒,嬉闹,互相开玩笑,用糖果互相砸来砸去。这种默契,只可能来自于市民的传统,一种无形的城市精神。无从记录,只能感受。
玫瑰星期一的另外一个来历和政治有关。据说在还有贵族制度和皇权政府的年代,市民阶层很难有机会批评上层人物。在这个所有人都在开玩笑的节日里,市民们会在花车上或者广场上安排各种戏剧节目,专门讽刺当权者。花车上有时候就是王子公主的纸雕像,可以供人们扔鸡蛋和烂番茄。戏剧节目直接讽刺王公大臣们的政策,也是大快人心。因为这是狂欢节,这些王公大臣们只能任由人们上演讽刺自己的节目。如果他们当真了,就是没有幽默细胞。
这个讽刺的传统很好地保留在了如今的玫瑰星期一里。花车上有巨型的玛丽莲·梦露也有鼻青脸肿的政治人物,在一辆花车上有一个雕像,是一把尖刀直插三个人物心口,那是讽刺诺基亚公司从德国搬迁工厂而大量裁员,人们趁机表达一下不满。
花车简直就是市民借机表达立场和意见的媒体。在这个大家不必掩饰的日子里,集体表达自己的喜悦和愤怒,以喜剧的形式,以夸张却不必担心后果的方式。节日在市民生活中的意见表达功能,是玫瑰星期一的特别之处。
德国有首着名的歌,叫做《我出生在玫瑰星期一》,歌词里说“这一天我迷失了自己,这一天我找到了自己。玫瑰星期一的孩子,要对自己诚实”。
人和城市都是一样,有时候远离自己的轨道,是为了更好地表达和找到自己。无论是不是玫瑰星期一的孩子,都要对自己诚实。
我们是城市的主人
一周之前老城里就开始弥漫着节日的气氛。长长的绳索把一面面欧盟标志的小旗帜串起来,在老城的建筑之间高高地挂起,布满了整个天空。不同的街口搭起了大大小小的舞台。街道里烤肉肠烤比萨的人们摩拳擦掌各就各位。人们和朋友们约好了见面时间和地点,相聚在某个舞台前面,手里拿一杯果酒,聊天唱歌。
等夜降临,等歌声响起,等节目上演,这个为期三天的“欧洲城市节”就成为了明斯特这几天的重要活动。其实每个处在欧洲的城市都可以举办一个所谓的欧洲城市节,可明斯特的这个渐渐出了名,甚至开始成为传统。整座城市的人都好像在这三天集中到了老城,一起庆祝,没有来由地庆祝,为了庆祝而庆祝。
这个叫做“欧洲城市节”的节日的历史其实很短,并非像慕尼黑啤酒节那样历史悠久。这是个新制造出来的节日。从2000年开始,每个五月底或者六月初,明斯特市政府就会调动各种资源,让市民们有三天高兴的时光。
制造一个节日就像烤一个蛋糕,需要各种各样的配方。配方巧妙而且得当的节日,就会备受欢迎,让人常常想念。等第二年的节日来到时,难忘美味的人们自然记得去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