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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随又仔细一看,早明白了。张姑娘见她那里发呆,只望着她笑。

又听她忽然问道:“这都是谁干的?”张金凤道:“这是婆婆说姐姐新搬家,头上怪素的,叫我弄张画儿,找副对子挂上。我想这是姐姐坐静的地方儿,我就出了个主意,告诉外头画了这么一张,可不知找甚么人画的。那对子就是才说的那个属马的写的。”

姑娘又看了看,心里说道:“甚么七宝莲池、八宝莲池的,这可不是我梦里的那个‘名花并蒂’么?还怕我同张姑娘不跟那个‘天马行空’的同来同去呀?竟搅我么?他们要早告诉了我,何苦叫我打半天的闷葫芦呢。”一面想,一面扭着头看,一面掀开里间那个软帘儿往里走。进门一抬头,不防屋里床边,端端正正坐着一个人;一时意想不到,倒吓了一跳。一看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干娘佟舅太太。姑娘见了干娘,脸上却一阵大大的磨不开,要告诉这件事,一时竟不知从那里告诉起。忙上前拉住舅太太说道:“娘,你怎么这时候儿才来?只瞧这里,叫他们闹得这个……”姑娘这句话,不但不接气,并且不成句,妙在说了这半句,往下也没话了。只有粉面起红云,低着个头,噘着个嘴。舅太太早已明白她的意思,连忙站起来,拉着她的手,笑道:“姑娘可大喜了。我不但不是今日这时候才来,我昨日本就没到那里去。我就在前头,帮着你公公婆婆料理你的事来着,倒和褚大姑奶奶谈了半天。这事你不用说了。我从船上见着你那天就全知道了。今日实告诉你,我看你公公婆婆为难的那个样儿,这里头还有我给他们出了一半子主意呢!今日这件大喜的事作成了,你这个干女孩儿,我可算认着了。这边是我的女儿,那边儿是我的外甥媳妇,还怕你不孝顺我吗?”舅太太这话,是要叫姑娘心里过得去,无奈姑娘自己觉得脸上磨不开,只得说道:“好!连你老人家也赚起我来了。”说着,上了炕,从铺盖垛里抽出个枕头来,面向窗户,倒身就睡。张太太道:“别假睡了,完了那纂咧。”舅太太道:“亲家太太,你叫她歇歇儿罢!她整闹了这一清早了!”

这个当儿,张姑娘便叫人张罗摆饭。便有安太太给姑娘送过来的喜字馒头、栗粉糕、枣儿粥,又是两碗百合鸳鸯鸭子,如意山鸡卷儿,还有包过来的馄饨,都是姑娘素来爱吃的,一时都摆在外间炕桌上。舅太太便叫姑娘起来,她们陪褚大姐姐吃饭去了。姑娘只在那里装睡不理。张姑娘道:“姐姐,起来罢,不要打主意起磨呀!”姑娘仍不言语,舅太太便向张姑娘打了个手势。

张姑娘道:“姐姐。再不起来,我上去膈肢去了。”原来姑娘天不怕,地不怕,单怕膈肢她的膈肢洼。才听得这句,便笑着说道:

“你敢?”张姑娘真个上了炕,呵了呵手,要去膈肢他,她已经笑得咯咯咯咯乱颤。张姑娘便向她两腋抓了两把,她不由的两只小脚儿乱蹬,便连忙爬起来,这才出外间去吃饭。舅太太便叫把桌子横过来,让褚大娘子坐了上首,自己下首相陪。玉凤、金凤两个,坐在炕里边。姑娘坐下,话又来了,说:“妈!怎么不一块儿吃呀?”张姑娘道:“姐姐是乐糊涂了,你不知道她老人家吃长斋呀!”姑娘道:“这还吃的是那门子的长斋呢?难道今日还不开斋吗?”张姑娘道:“不当家花拉的,也有个白眉赤眼儿的,就这么开斋的!”舅太太说:“你别要忙,等着你过了门,看个好日子,你们三个人,好好儿的弄点儿吃的,再给亲家太太开斋,那才是呢!”姑娘道:“我不懂娘这会子又拉扯上人家褚大姐姐作甚么?”

褚大娘子道:“嗳呀!姑太太不是我呀,我没那么大造化呢!”姑娘睁着眼,问道:“那么那一个是谁?”舅太太只是笑,答应不出来。张姑娘道:“还是那个属马的,姐姐吃饭罢!”姑娘这才不言语了,低着头吃了三个馒首、六块栗粉糕、两碗馄饨,还要添一碗饭。张太太道:“今儿个可不兴吃饭哪!”姑娘道:“怎么索性连饭也不叫吃了呢?那么还吃饽饽。”说着说着,又吃了一个馒头、两块栗粉糕,找补了两半碗枣儿粥,连前带后算吃了个成对成双,四平八稳。

饭罢,大家盥漱,烟茶各取方便,仍到里边来坐。早有安老爷、安太太那边差了四个女人来见舅太太。内中晋升女人回道:

“太太,老爷、太太打发奴才们来回亲家太太,给姑娘送点儿糙东西来,算补着下个茶,求亲家太太给姑娘穿穿戴戴罢!”舅太太道:“很好,这些东西,我都替我们姑娘领了。你们也不用往下搬运,等我们各自回来,把上轿的穿戴的拿下来,别的不用动,省得又费一遍事。你们回去,说姑娘磕头,我多多的给你们老爷、太太道谢。你说我乐了,我不乐别的,我没想到我这辈子也得到作了亲家太太了。”便有戴太太等一班人让人家去喝茶。

舅太太自己备了赏,倒象新亲一般,办了个热闹。张亲家老爷和褚大姑爷已经开了正门,外面家人早将聘礼一桌桌的抬进来摆在东边。褚一官叫人把他家的帮箱的妆奁摆在西边。舅太太和褚大娘子诸人,到院子里看了回来,便悄悄的拉姑娘道:“咱们从这窗户眼儿里瞧瞧,别叫九公、褚姑奶奶和你公婆白费了心。”姑娘此时自是害羞,不肯去看;无奈她本是个天生好事的人,又搭着自来最听娘的话,借这一拉,便挨在玻璃窗前往外看。舅太太一一指点着道:“你看东边儿这八桌,是人家来的。那头抬,是一匣如意,一匣通书;二抬,便是你们那两件定礼;那六抬,是首饰、衣服、铺盖。他们算省了猪牛鹅酒了。西边的八桌,便是九公和褚姑奶奶给你办的妆奁。你瞧把个小院子儿给摆满了。”

说活间,张姑娘和褚大娘子早把应穿应戴的衣裳首饰一件件的拿进来。舅太太打发送礼的男女家人去后,便叫人铺红挖单,放梳头匣儿,催姑娘上妆。原来姑娘自遭沛颠,埋首风尘,并不知着意脂粉。接着守制一年,更是无心修饰。这番经舅太太在旁,一一的调停指点,匀粉调脂,修眉理鬓,妆点齐整,自己照照镜子,果觉淡白轻红,而且香甜满颊。舅太太道:“好看了,可叫妹妹给你梳头罢!”姑娘道:“我不叫她梳,还是娘给我梳罢!”舅太太道:“今日的头,娘可上不得手了。”说着,又笑了一声,便向褚大娘子道:“我只恨我一个好好儿的人,怎么到了这些事上就得算个没用的了呢?”说着,眼圈儿便有些红红儿的。这位舅太太也就算得个老马嘶风,英心未退了。

这桩喜事,原来安老爷不要时尚,又装着一肚子的书,办了个参议旗汉,斟酌古今。就拿姑娘上头讲,便不是照国初旧风或编辫子,或扎丫髻,也不是照前朝古制,用那凤冠霞佩。当下张姑娘便遵着公婆的指示,给她梳了个蟠龙宝髻,髻顶上带上朵云宝盖,髻尾后安上璎络莲,髻面上盖上镶珠嵌宝过梁儿;两旁插上七星流苏,关上珠珍桃树,后是同心如意,前是富贵荣华,耳上两个硬红宝石坠子。一时姑娘便觉头上多了好些累赘。张姑娘晓得姑娘是个不会静坐一刻的,恐她把首饰丢掉了,先用个大红头罩儿给她拢上。拢好了,姑娘对镜一照,忽然笑了一声。张金凤在背后从镜子里看见,说道:“姐姐这一笑,我猜着了。我猜准是想起在能仁寺从房上跳下来打扮的那个样儿来了。”姑娘也从镜里和她说道:“你怎么这样讨人嫌哪!”梳妆已罢,舅太太便从外间箱子里拿出一个红包袱来道:“姑娘把里衣儿换上。”说着,自己打开放在炕里边。姑娘一看,原来里面,小袄、中衣、汗衫儿、汗巾儿,以至抹胸、膝裹、裤脚带一切都有,连舅太太亲自给她作的那双凤头鞋也在里头。姑娘道:“我怎么日前换了衣裳,又要换衣裳啊?”舅太太道:“哎呀!我给你换上罢!”说着,又给她放下玻璃帘儿来。姑娘无法,只得咕嘟着嘴,背过脸去,解扣松裙,在炕旮旮里换上。一面低头系着汗巾儿,不觉嘴里又叨叨出一句话来,说:“我说呢,好好儿的洗了没一两天儿脚,今日又叫人洗脚,作甚么呢?”惹得大家抿嘴而笑。舅太太笑道:“我们这个姑娘,说她没心眼儿,甚么事儿都留心。说她有心眼儿,一会价说话,真象个小孩子儿!”

姑娘这半日这等乱糟糟的,还是冒失无知呢?还是遇事轻喜呢?都不是。天下作女孩儿的,除了那班天日不懂、麻木不仁的姑娘,是个女儿,便有个女儿情态,难道何玉凤天生便是那等专讲蹲纵拳脚,飞弹单刀,杀人如麻,挥金如土的不成?何况如今事静身安,心怕气畅,再加上“人逢喜事精神爽”,怎叫她不露些女儿娇痴情态?若果然当此之际,一毫马脚不露,那人便是元奸巨恶,还和他讲甚么性情来?

张姑娘见她穿好衣服,便上去给她穿大衣服,因换汗巾儿,又看见那点守宫砂,叫舅太太说:“舅母请过来看她胳膊上这块,真红得好看!”舅太太看了,也点头赞叹不绝说:“快给人家穿上罢,怪冷的!”张姑娘便打发她一件件的穿好。因是上妆不穿皮衣,外面罩件大红绣并蒂百花的披风,绿纱绣喜相逢百蝶的裙儿,套上四合如意云肩,然后才带上璎络项圈、金镯玉钏。舅太太便叫人在下首给她铺了个大红坐褥坐下,说:“这可不许动了。”姑娘梳洗的这个当儿,外面张老问褚一官早带同这边派定的家人,把那十六抬妆奁送过去,就是送妆的新亲只得张、褚二位,人略少些。那边自然另有一番款待。

这边才收拾完毕,早听那边“当”一声锣响,喇叭号筒,鼓乐齐奏的响进房来。不想闯了个没对儿的姑娘,才听得一声锣响,吓了个两手冰冷,只叫声“娘,……”拉着不放。褚大娘子道:“可完了,我们要忙咧!舅太太是要过祠堂,等着公子来谢妆。”姑娘是苦苦的不放。褚大娘子道:“我同张家妹子两人跟着你,难道还怕吗?”这舅太太才得脱身,过去看了看。香炉一切,早已预备停当。那鼓声也就渐听渐近。一时到了门前,早见马蹄儿声音,进了大门,便有赞礼的傧相,高声朗诵念道:

满路样云彩雾开,紫袍玉带步金阶;这回好个风流婿,马前喝道状元来。

“拦门第一请,请新贵人离鞍下马,升堂奠雁。”屏门开处,先有两个十字披红的家人,一个手里捧着一坛彩酒,一个手里抱着一只鹅,用红绒扎着腿,捆得它噶噶的山叫。那后面便是新郎,蟒袍补服,缓步安详进来;上了台阶,亲自接过那鹅酒,安在供桌的左右厢,退下即端正肃敬的朝上行了两跪六叩礼。行着礼,舅太太在旁道:“我替他二位说罢,吉期过近,也没得叫姑娘好好儿的作点儿针线,请亲家老爷、亲家太太耽待,姑爷包涵罢。”公子答应着,站起来,又回舅太太道:“我父亲母亲吩咐我,叫给舅母行礼,请舅母到厢房里坐下受头。”把个舅太太乐得笑逐颜开,说道:“还给我磕头呢!很好,你就这里给我磕罢!我没这些讲究。”公子转过身来,便在舅太太跟前磕下头去。舅太太一面拉他,口里说道:“你又是我的外甥儿,又是我的女婿,我可不和你说客套。姐姐只管比你大两岁,她可傲性些儿,你可得让着人家;你要欺负了我的好孩子,我可不依你。”公子只得笑着答应了个不敢。舅太太又道:“回去先替我道喜罢!咱们的老规矩儿,今日可不留你喝茶。”公子退了出来:依然鼓乐前导回去。

这奠雁之礼,诸位读者自然明白,不用作者表白。何玉凤姑娘,却是不曾经过,听了半日,心里纳闷道:“怎么前来就走,也不给人碗茶喝呢?再说弄只鹅噶啊噶的,又是个甚么讲究儿呢?”那里晓得这奠雁,却是个古礼。怎么叫作奠?奠,安也。

怎么叫作雁?鹅的别名叫作家雁,又叫作舒雁。怎么必定用这舒雁?取其家室安舒之意。怎么叫新郎自己拿来?古来卑晚见尊长都有个贽见礼,不是单拜老师才用得着。如今却把这奠雁的古制化雅为俗,差个家人送来,叫作通信,这就叫作鹅存礼废了。公子走不多时,只听那边二次响声。舅太太道:“快了!”因叫张姑娘把鞋给姐姐换上。姑娘说:“这双鞋穿着,又合式,又舒服,怎么还换哪?”说着,张姑娘拿过小红包儿来。姑娘打开一看,原来是双绿布的,上面钉着单股儿带子的两朵红梅花儿。姑娘说:“不穿了。”舅太太千哄万哄,好容易给她穿上。张姑娘便把那一双包了个包儿,交给戴妈妈带在身上,预备过去好换。才换得妥当,早有人报太太过来了,便听得安太太车声隆隆从门而来。一时下车,舅太太同张太太、张姑娘都接出去。舅太太笑道:“多远儿呢?亲家太太还坐了车来了。”安太太道:“甚么话呢,这是个大礼嘛!回来我可就从角门儿溜回去了,好把车让你们送亲太太坐。”一路说笑进门。姑娘见了婆婆,要站起来,太太连忙按住说:“不许动。”因问吃了点儿东西没有?张姑娘代答说:“吃了一个喜字馒头儿,两块栗粉糕,吃了点儿馄饨,喝了点儿枣儿粥。”倒替姑娘瞒了八成儿昧心食。太太还说:“吃少了。”

说着便坐在姑娘对面上首,看她妆扮起来益发面如满月,皓齿修眉,不禁越看越爱。舅太太以新亲礼相待,照例烟而不茶。彼此无非谈些天气春和、诸事吉利的热闹话。看看交了酉初二刻,恰好轿子也将近到门,安太太便给姑娘盖上盖头,起身回去。这个当儿,舅太太倒回避了,躲在外间排插后面,借着舍不得姑娘,在那里落泪。

安太太走后,只听得鼓乐喧天,花轿已到门首,抬进院子来,抽去轿杠,众家人手捧进来安得面向东南。只见戴妈妈和随缘儿媳妇一条一条的往屋里铺红毡子,地下两三层,铺得平稳。

褚大娘子便递给姑娘一个小金如意儿,一个小银锭儿,两手握着,取左金右银必定如意之兆。张姑娘便把个苹果送在她嘴边。

姑娘被盖头这一罩,罩得一心的心火,正用得着,她大大的咬了一口,再还要吃,却早拿开了。便听得院子里还是先前那个人咬文嚼字的念道:

天街夹道奏笙歌,两地欢声笑语和;吩咐云端灵鹊鸟,今宵织女渡银河。

“拦门第二请,请新人缓步抬身,扶鸾上轿。请!”褚大娘子、张姑娘扶着姑娘上了轿,安上扶手板儿,放下轿帘儿,扣上葱管儿,捧出轿去。这个当儿,便有许多仆妇侍候褚大娘子上车,先往头里去。这里才叫轿夫上轿杠,打杵稳肩。只听前后招呼一声“请”,前面十三棒锣开道,彩灯双照,箫鼓齐鸣。姑娘到底被人家抬了去了!

姑娘上了轿子,只觉四围都盖了个严密,那边静悄悄的、黑暗暗的,只听得咕咚咕咚的鼓声震耳,觉得比那单人独骑,跨上驴儿,深山旷野,黑夜微行,大是两般风味。只把不定心头的小鹿儿腾腾的乱跳,又好象是落下了许多事一般。走了半日,忽然想起说:“哎呀!我怎的临走时节,也不曾见着娘?我正有一句要紧要紧的话要问她老人家,一时匆匆不曾问得,此时料想没法回去,这便如何是好?”自己和自己商量了半日,忽然说道:“有了!便是这样。”哪知姑娘心里打的,却又是个断断行不去的主意。这正是:

既为蝴蝶甘同梦,怎学鸳鸯双羡仙?

何玉凤过门后,又有些甚的情节?下回书交代。

第二十八、画堂花烛顷刻生春宝砚雕弓完成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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