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知她的父亲是何等样人?因何事被这仇家陷害?这仇人又是那等样人?现在在什么地方?”邓九公摆手道:“这事一概不知。”
安老爷道;“吾兄这句话,是欺人之谈了。她既和你有师生之谊,又把这等的机密大事告诉了你,你岂有不问她个详细原由的理?”
一句话,把邓九公问急了,只见他瞪了两只大眼,嗔起来道:“岂有此理!难道我是欺你老弟不成?你是不曾见过她那等的光景,就如生龙活虎一般,大约她要说的话,作的事,你就拦她,也莫想拦得个住手住口。否则,你便百般问她求她,也是徒劳无益。况且她仇还没报,这仇人的名儿,如何肯说?我又怎的好问?只有等她事毕回来,少不得就得知这桩快事了。”安老爷道:“如此说来,此时既不知她这仇人为何人,又不知她此去报仇在何地,她强煞究竟是个女孩儿,千山万水,单人独骑,就轻轻儿的说到去报仇,岂不觉得孟浪些?在这十三妹的年轻任性,不足深责;可是老哥哥,你既受她的恩情,又和她师徒相关,也该阻止她一番才是,怎的看了她这等轻举妄动起来?”邓九公听了,哈哈大笑说:“老弟台,我说句不怕你思量的话,这个事,可不是你们文字班儿懂得。讲她的心胸本领,莫说杀一个仇人,就万马千军,冲锋打仗,也了得了,不用旁人过虑,这是一。二则,从来说‘父仇不共戴天’,又道是‘君子成人之美’,便她是个漠不相关的朋友,咱们还要劝她作成这件事,何况我和她呢?
所以我想了想,眼前的聚散事小,作成她一番英雄豪举的事大。
我方才竭力帮着她,早些葬了她家老太太,好让她一心去干这桩大事,也算尽我几分以德报德之心。此时我只有催促她,怎的老弟你倒要嗔我不阻止她起来?”安老爷这些话,一层逼进一层,引得那邓九公雄辩高谈,真情毕露。心里说道:“此其时矣,且等我先收伏了这个贯索奴,作个引线,不怕那条孽龙不饵耳受教;待她弭耳受教,便好全她那片孝心,成这老头儿这番义举,也完我父子的一腔心事。”便对邓九公说道:“自来说:‘英雄所见略同’。小弟虽不敢自命英雄,这桩事却和老兄台的见识,微微有些不同之处。既承不弃,见到这里,可不敢不言,只是吾兄切莫作恼。你这不叫作以德报德,恰恰是个‘以德报怨’的反面,叫作‘以怨报德’。那十三妹的一条性命,生生送在你这番作成上了。”
邓九公听了骇然道:“哈!这话怎讲?”安老爷道:“这十三妹是怎的个英雄?我只得耳闻,不曾目睹。就据吾兄方才的话听起来,这人大约是一团至性,一副奇才。至性人往往多过于认真,奇才人往往多过于好胜。要知一个人秉了这团至性、这副奇才来,也得天赐他一段至性奇才的福田,才许他作那番认真好胜的事业;否则,一生遭逢不偶,志量不售,不免就逼成一个‘过则失中’的行径。看了世人,万人皆不入眼,自己位置的,想比圣贤还要高一层;看了世事,万事都不如心,自己作来的,要想古今无第二个。干他的事他也作,不干他的事他也作;作得来的也作,作不来的他也作。他不怕自己沥胆披肝,不肯受他人一分好处;只图一时快心满志,不管犯世途万种危机。久而久之,把那一团至性、一副奇才弄成一团雄心侠气,甚至睚眦必报,黑白必分。这等人若不得个贤父兄、良师友,苦口婆心的成全他,唤醒他,可惜那至性奇才,终归名堕身败!如古之屈原、贾谊、荆轲、聂政诸人,道虽不同,同一受病,此圣人所谓‘质美而未学者也’。这种人有个极粗的譬喻,比如那鹰师养鹰一般,一放出去,它纵目摩空,见个狐兔,定要悚翅下来,一爪把它擒住,及至遇见个狡兔黠狐,那怕把它拉到污泥荆棘里头,它也自己不惜毛羽,绝不松那一爪;再偶然一个抓不着,它便高飘远举,宁可老死空山,再不飞回来,重受那鹰师的喂饱;这就是这十三妹现在的一副小照真容。据我看她,此去绝不回来。老兄,你怎的还妄想两三个月后,听她来说那桩快事?”邓九公道:“她怎的不回来?老弟,你这话我就想不出的个理儿来了。”安老爷道:“老兄,你只想她这仇人,我们此时虽不知底里,大约不是个甚么寻常人,如果是个寻常人,有她这等本领,早已不动声色把仇报了,也不必避难到此;这人一定也是个有声有势,能生人能杀人的脚色。她此去报仇,恐怕就未必得着机会下手;那时大事不成,羞见江东父老,便不回来了,此其一。便让她得个机会下手,她那仇家岂没个羽翼牙爪?再,方今圣朝清平世界,岂是照那鼓儿调上玩得的?一个走不脱,王法所在,她便不得回来了,此其二。再,让她就如妙手空空儿一般报了仇,竟有那本领潜身远祸,她又是个女孩儿家,难道还披发入山不成?况且听她那番冷心冷面,早同枯木死灰,把生死关头看破;这大事已完,还有甚的依恋?你只听她说的‘大事一了,便整归装’,这岂不是和你长别的话么?果然如此,她更是不得回来定了,此其三。这等说起来,她这条性命不是送在你手里,却是送在那个手里?”
邓九公一面听安老爷那里说着,一面自己这里点头;及至听到后来,渐渐儿的把个脖颈低了下去,默默无言,只瞧着那杯残酒发怔。这个当儿,褚大娘子又在一旁说道:“老爷子,听见了没有?我前日和你老人家怎么说来着,我虽然说不出这些讲究来,我总觉一个女孩儿家,大远的道儿,一个人儿跑,不是件事;你老人家,只说我不懂这些事。听听人家二叔这话,说得透亮不透亮?”那老头此时,心里已是七上八下,万绪千头,再加上女儿这几句话,不觉急得酒涌上来,把一张肉红脸,登时连耳朵带腮颊,憋了个漆紫,头上热气腾腾出了黄豆大的一脑门子汗珠子,拿了条上海布的大手巾,不住的揩。半天从鼻子里哼出了一股气来,望着安老爷说道:“老弟呀!我越想你这话越不错,真有这个理!如今过了明日、后日两天,她大后日就要走了,这可怎么好?”安老爷道:“事情到了这个场中,只好听天由命了!
那还有甚么法儿?”邓九公道:“咳!岂有此理!人家在我跟前,尽了那么大情,我一分也没得补报人家;这会子生生的把她送到死道儿上去,我邓九公这罪过,也就不小。就让我再活八十七岁,我心里可有一天过得去呀!”他女儿见父亲真急了,说道:
“你老人家先莫焦躁,不如明日,请上二叔帮着,再拦她一拦去罢!”那老头儿听了,益发不耐烦起来,说:“姑奶奶,你这又来了;你二叔不知道她,难道你也不知道她吗?你看她那性子脾气,你二叔人生面不熟的,就拦得住她么?”安老爷道:“这话难说,只怕老哥哥你用我不着;如果用得着我,我就赔你走一趟。
俗语说的:‘天下无难事,只怕死求白赖。’或者竟拦住她,也未可知。”邓九公听了这句话,伸腿跳下炕来,趴在地下,就磕个头说:“老弟,你果然有这手段,你不是救十三妹,真算你救了这个哥哥了。”慌得安老爷也下炕还礼说:“不必如此,我此举也算为你,也算为我;你只知那十三妹是你的恩人,还不知她也是我的恩人哩!”
邓九公更加诧异,忙让了安老爷归座,问道:“她十三妹怎的又是你的恩人起来?”安老爷这才把此番公子南来,十三妹在茌平悦来店,怎的和他相逢,在黑风岗能仁寺,怎的救他性命,怎的赠金联姻,怎的借弓退寇,那盗寇怎的便是方才讲的那芒牛山海马周三,见了那张弹弓,怎的立刻备了人马,护送公子,安稳到淮;公子又怎的在庙里,落下一块宝砚,十三妹她怎的应许找寻,并说送这弹弓,取那宝砚;自己怎的感她情意,因此辞官,亲身寻访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邓九公这才恍然大悟,说:“怪道呢!她昨日忽然交给我一块砚台,说是一个人寄存的;还说她走后,定有人来取这砚台,并送还一张弹弓,又嘱我好好的存着那弹弓,作个纪念。我还问她是个何等样人,她说:‘都不必管,只凭这宝砚,收那雕弓,凭那雕弓,付这宝砚,万不得错。’路上的这段情节,她并不曾提着一字,再不想就是老弟和贤侄公子;这不但是这桩事里的一个好机缘,还要算是一个好穿插呢!”说着,直乐得他一天烦恼,丢在九霄云外,连叫快拿热酒来。安老爷道:“酒够了。如今既要商量正事,我们且撤去这酒席,趁早吃饭,好慢慢的从长计较,怎的个办法。”褚大娘子也说:“有理。”老头儿没法,说道:“我们再取个大些的杯子,喝它三杯,痛快痛快。”说着取来,二人连干了三巨觥。
恰好安公子已吃过饭,同了褚一官过来。安老爷便把方才的话,大略和他说了一遍。公子请示道:“既是这事有个大概的局面了,何不打发戴勤去,先回我母亲一句,也好放心。”邓九公听了道:“原来弟夫人也同行在此么?现在那里?”褚大娘子也说:“既那样,二叔何不早说,我们娘儿们也该见见,亲热亲热;再说,既到了这里,有个不请到我家吃杯茶的?”邓九公也道:
“可是的。”立刻就要着人去请。安老爷道:“且莫忙!如今这十三妹既找着下落,便姑奶奶你不去约,她同媳妇也必到庄奉候,好去见那个十三妹姑娘。今日天也不早了,而且不可过于声张。”
因吩咐公子道:“不必叫戴勤去;留下他,我另有用处。就打发华忠,带了随缘儿去,把这话密密的告诉你母亲和你媳妇,也通知你丈人丈母。请你母亲和媳妇,坐辆车儿,只带了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明日起早上路的时候,从店里动身,只说看个亲戚,不必提别的话。留你丈人丈母和家人们在店里照料行李;他二位自然也惦着要来,且等事体定规了,再说这话。你把华忠叫来,我当面告诉他,外面不可声张。”褚一官道:“我去罢。”
一时叫了华忠并随缘儿来,安老爷又嘱咐一遍,又叫他到一旁,耳语了一番,只听他答应,却不知说的甚么。老爷因问褚一官道:“这一路不通车道罢?”邓九公道:“从桐口往这路来,没车道;从这里上茌平去,有车道。我们赶买卖,运粮食,都走这车道。”褚大娘子又向褚一官道:“叫两个妥当些的庄客,同他爷儿们去。”老爷说:“两个人够了,这一路还怕甚么不成?”褚大娘子道:“不是怕什么,一来路岔道儿多,防走错了;二来我们也该专个人去请一请;三来大短的天,我瞧明日,这话说结了,他娘儿这一见,管取舍不得散。我家只管有的是地方儿,可没那些干净铺盖,叫他们把家里的大车套了去,沿路也坐了人,也拉了行李。”褚一官道:“索性再备上两个牲口骑着,路上好照应。”
说着,同了华忠父子,出去打发他们起身去了。邓九公先就说:
“好极了。”因又向安老爷道:“老弟看,我说我的事都得我们这姑奶奶不是?”褚大娘子道:“是了,都得我哟!到了留十三妹,我就都不懂了。”邓九公哈哈的笑道:“这又动了姑奶奶脾气了。”
大家说笑一阵。邓九公又去周旋公子,一时又打一路拳给他看;一时又打个飞脚给他看。褚大娘子在旁,一眼看见公子把那香袋儿和平口抽子,都带在身上,说道:“大爷,你真把这两件东西都带上了,你看叫你的那活计,一趁这两件越发得样儿了。”公子说:“我原不要带的,姨奶奶不依么!我没法儿,只得把二百钱掏出来,交给我嬷嬷爹,才带上的。”安老爷道:“姑奶奶!你怎么这等称呼他?”褚大娘子道:“二叔,使得。我们叫声二叔,就同父母似的;这大爷跟前,我可怎么好老大老大的叫他呢!我们还论我们的,万一我有一天,到了二叔家里,我还和他充续嬷嬷姑姑呢!”因向着公子道:“是不是?”公子也只得一笑。安老爷道:“那我们又不敢那样论法了。”
说话间,那位姨奶奶,早已带了人,把饭摆齐。安老爷坐下看了看,那厨下就打发的整桌鸡鱼菜蔬,合煮的白鸭子白煮肉,又有褚大娘子里边弄的家园里的瓜菜,自己腌的肉腥,并现拉的过水面,现蒸的大包子。老爷在任上,吃了半年来的南席,又吃了一道儿的顿饭,乍吃着这些家常东西,转觉得十分香甜可口。
只见邓九公,他并不吃那些菜,一个小小子儿,给他捧过一个小缸盆大的霁盐海碗来,盛着满满的一碗老米饭;那个又端着一大碗肉,一大碗汤。他接来,把肉也倒在饭碗里,又舀了半碗白汤,拿筷子拌了岗尖的一碗,就着辣咸菜,忽噜噜,噶吱吱,不上半刻,吃了个罄净。老爷这里才吃了一碗面,添了半碗饭,因道:“老哥哥的牙口,竟还好。”他道:“不中用了,右半边儿的槽牙,已活动了一个。”
一时饭毕,便在东间一张方桌前坐下,就有小小子给安老爷端了盥漱水来。邓九公却不用盥漱,只使一个大锡漱口碗,自己端着,出了屋子,大漱大喀的闹了一阵,把那水都喷在院子里。
回首又见那姨奶奶,给他端过一个扬州千层板儿的木盘来,装着凉水说:“老爷子,使水呀。”那老头儿把那将及二尺长的白胡子,放在凉水里,湃了又湃,油了又油,闹了半日;又用烤热了的干布手巾,冱一回,擦一回,然后用个大木梳,梳了半日;收拾得十分洁净光彩,根根顺理飘扬,自己低头看了,觉得得意之至。褚大娘子便和那位姨奶奶,忙忙的吃过饭。盥漱已毕,装了袋烟也过来陪坐。那边便收拾家伙,下人拣了吃去。老爷看着,虽不同那钟鸣鼎食的繁华丰盛、规矩排场,只怕倒是个长远吃饭之道。
却说邓九公见大家吃罢了饭,诸事了当,他却耐不得了,向安老爷道:“老弟,你快把明日到那里怎的个说法,告诉我罢。”
安老爷道:“既如此,大家都坐好了。”当下安老爷同邓九公对面坐了,叫公子同褚一官上面打横,褚大娘子也在下面坐了。褚一官坐下,就开口道:“我先有句话,明日如果见了面,老爷子,你老人家,可千万莫要性急,索性让我们二叔先说。”安老爷道:
“不必讲,这出戏自然是我唱,也得老兄给我作一个好场面,还得请上姑爷姑奶奶走走场,并且还得今日趁早备下一件行头。”
邓九公问道:“怎的又要甚么行头?”安老爷道:“大家方才不说这姑娘不肯穿孝吗?如今要先把这件东西,给她赶出来临时好用。”褚大娘子忙道:“都有了。那一天,我瞧着她老太太那光景不好,我从头上直到脚下,以至她的铺盖坐褥,都给她张罗妥当了。她拿去执意不穿,是去报定了仇了,可叫人有甚么法儿呢?”
老爷道:“有了更好。”邓九公便道:“老弟,你可别硬作梗,不是我毛草,她那脾气性子,可真累赘!”安老爷笑道:“不妨,若无破浪扬波手,怎取骊龙颔下珠?就是老妈妈论儿,也道是没那金刚钻儿,也不揽那瓷器家伙。你看我三言两语,定叫她歇了这条报仇的念头。不但这样,还要叫她立刻穿孝尽礼;不但这样,还要叫她扶柩还乡;不但这样,还要叫她双亲合葬;不但这样,还要给她立命安身。那时才算完了老哥哥的差,了结了我的一条心愿。”邓九公道:“老弟,我说句外话,你莫要榜张了罢!”老爷道:“不然,这其中有个原故,等我把原故说明白,大家自然见信了。但是这事,不是三句五句话了事的,再也定法不是法,我们今日须得先排演一番。但是这事,却要作得机密,虽说你这里没外人,万一这些小孩子们出去,不知轻重,露个一半句,那姑娘又神通,倘被她预先知觉了,于事大为无益。如今我们拿分纸墨笔砚来,大家作个笔谈,只不知姑奶奶可识字不识?”褚一官道:
“她认得字,字儿比我深,还写得上来呢!”老爷道:“这尤其巧了。”说着,褚一官便起身去取纸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