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区长当场为他拟好了入党申请书，柴运旺硬了头皮，走到铺着入党申请书的桌前，把手交给姜区长。姜区长把笔勒到柴运旺的虎口丫，扳上大拇指和食指，压住中指上的笔杆。他任姜区长捉住这只握笔的右手，一竖一划，一横一勾，“柴运旺”三个字像模像样，稳稳当当，写在入党申请人的名下。余下来的手印，不用姜区长再帮忙了，柴运旺捋起袖头，伸直了食指。大家说用大拇指，他立即换成大拇指，朝陆干事送来的印色油上重重地一按。正要下戳，陆干事说：“先在旁边试试。”正在一旁的罗道友迅速将当日撕下的一页日历牌递过来。柴运旺接住试捺了个印，果然，印泥油太多，指纹一片红。柴运旺笑了笑，又捺了一个指印，见指纹分明，就放心大胆，深吸了一口气，看准了入党申请人的名下“柴运旺”
三个字，紧在其上捺下了大拇指。端端正正的一个指纹，将柴运旺的心留在了党上。
姜区长见柴运旺头上的汗珠子又亮了起来，笑眉笑眼地直点头：“看把老乡累的，平时干田里活也没出过这把子汗吧？”柴运旺倒也坦率，把自己的头点得像敲鼓。
柴运旺不是张扬的人，没有急着把入党的事马上告诉妻子。他不是不想告诉，而是总觉得自己还差一大截。晚上例行的房事也有意避开了，薛爱兰也出奇地没打搅他。第二天吃中饭，薛爱兰没头没脑挑话道：“你记性还不错嘛。”闷头吞咽的柴运旺没有听出老婆的话音，薛爱兰扑哧笑道：“你还知道我的大姨妈来了？”柴运旺这才听出门道。打了半辈子光棍的柴运旺直到与薛爱兰同床共枕了半年，才知道这个有规律的生理活动。尽管这是薛爱兰没话找话，柴运旺也没有嫌唠叨，干脆由着老婆笑话自己。
黄牛发飙那天，薛爱兰听说丈夫不让汪家杀牛，闹到最后，竟将自家正得力的水牛拿出去换，硬是牵回了那头黄牛。农人牛当家，她想，这可不能不说说丈夫了。可虽然换牛是大事，由女人出面来谈，她觉得有些犯难，可又不能不讲讲，何况报信的外人都不主张去换。细细又一想，人家一个大青年，活蹦活跳着，牛一发野就给角死了，还能让这头黄牛待在家里吗？
这天晚上，薛爱兰等柴运旺擦黑回家，特地让他抱住小儿郎柴有后，自己端了盆热水，给他的赤脚冲净了泥巴，套上了鞋。在丈夫乐呵呵捧上大蓝边碗喝上稠粥时，薛爱兰抱回儿郎，坐到小饭桌前的小木凳上，一边看着丈夫大口大口吞咽，一边想着怎么开口说换牛的事。也不知怎么搞的，话到舌尖，却又咽下去了。薛爱兰看到丈夫一身泥头糊脑的样子，先自失去了说道的勇气。想来丈夫为了这个家，坚持一个人下田，硬是不肯让她下田受累。起初是因为她怀了孩子，怕她闪了腰。孩子顺产下地了，却还不肯让她下田，薛爱兰以为是奶孩子要个守护。愁养不愁长，孩子一晃抓了周，一转眼会爬了，再过一过会走了。到断奶的时候了，薛爱兰早早地给柴有后喂起了米谷，看着就能跟大人一块喝粥饭了，可丈夫还是不让她下地！可见这是心疼她了。既然吃喝都靠的丈夫，田由丈夫操劳着，自己又有甚底气指责丈夫换牛呢？于是，到嘴的话变成了关切的询问：“俺家地不是都种上了吗？咋又忙到这黑天黑地？”大口喝粥的柴运旺挤出一句话，像吸了一口香烟：“到西小洼子帮了个忙。”
西小洼子柏家在兰花潭山湾的山那面，薛爱兰听过没去过，但知道不在一个冲田里，便嘀咕道：“跑那多远的，又不沾亲带故。”声音小，柴运旺似乎没听着，只咕噜噜喝粥。等柴运旺喝完一碗，薛爱兰赶紧又盛了一碗，又说了一遍：“看你也不累着。”柴运旺应了声：“累什么，不就花了点力气嘛，力气是浮财，一觉歇了来。”说着又捧高了大蓝边碗，瞄着稠粥，喝得干干净净。吃饱喝足了的柴运旺，手捧着舔得干净的大蓝边碗要送灶台去，抱娃的薛爱兰接过了碗，柴运旺不再呆板，顺手将儿子抱进怀来。薛爱兰大概不想打搅了这份和气，再没有问起什么。开春芒种以来，丈夫一直是倒床便不肯醒的。难怪呀，累的啊。那一片田，硬是他一个人忙上忙下忙出了一色青翠一田芬芳。薛爱兰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丈夫疼自己，不让她下田，又咋肯让她跟着去挑河筑堤呢？她曾怕一村人说闲话，说供着一个女人什么的，左耳右耳寻索一圈，倒没一个人家抵着她。去冬有一天，村里扒潭疏水，她偷偷猫在竹叶后张望，丈夫头一个站在深淤泥中甩泥垡，一起的也只有几个大男人，妇女同志都站边边上接档，干脚干手，没让一个妇女扒鞋下淤泥去。原来男人们都惜乎着内人呢。丈夫心疼自己，自己不能不体贴丈夫。像入冬挑江堤那阵子，丈夫常常连晚饭也不想吃，只倒床便睡，一觉醒来便又要赶着上江堤。有一次端着碗吃着，吃到一半，便在桌子上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丈夫抱着的娃睡着了，他把孩子送到床上，精神却足足的，不像睡觉的样子。薛爱兰也顺着，不再磨蹭，洗洗涮涮，随即也宽衣解带上了床。丈夫全没有这一向来的瞌睡昏昏，蔫头耷脑，扑了上身。
想想也有十天大半个月没沾身了，她便自觉地迎合着。薛爱兰发现丈夫这一次十分了得，雄赳赳。记得第一次也这样，却一点也没有这一次的经验。薛爱兰便有些奇怪，男人这些天不是累着了吗？正莫名地遐想着，不吭声的丈夫突然开口道了一句：“帮西小洼子的柏家忙了，了手也顺当。”
丈夫打开的这个话题，是薛爱兰原本想问的，想不到这个闷葫芦男人还没有忘记那摊子话呢。薛爱兰便有些兴奋，由不得想顺这个话，一瓣一瓣地转移到想说的内容上。正准备动嗓子，只听丈夫又秃头秃脑吐出了下半句：“柏家老大抗美援朝了。”
原来丈夫是要说清在那儿忙的道理呀。薛爱兰怎会听不出这掷地有声的道理，谁听了也懂，再不懂也懂！人家出生入死打鬼子，保家卫国，我们在后方还能不为柏家出点力做点事吗？她不由暗自佩服起丈夫来，别看平素愣头愣脑的样，还真有点儿心眼子呢，还会转弯子啦，平时还真看不出来呢！邻不帮邻谁照应？种田的事就是人误田一时，田误人一季。这道理，薛爱兰懂。原先，薛爱兰拿忙碌开场，其实是设计的一个过场话，中心是不想丈夫把自家的水牛去换汪家的犟黄牛。
薛爱兰正想把绕开的话题给绕回来，丈夫竟然引导起她来，这情形从没发生过。突然见识到这一点，薛爱兰真有些措手不及，便直盯着不大开言的丈夫，看还有什么要说的。灯花里的丈夫又说：“汪十化，可惜了。
怎么就被牛角伤了呢？我劝过他，牛鞭是做样子的。”
丈夫今个开口，有板有眼，话音不乱，这让薛爱兰暗暗吃惊，再不能小看了闷头闷脑的丈夫。以前在床上都是薛爱兰喁喁私语没了没休，看来不是丈夫光长个耳朵，是他纵容着自己，疼爱着自己，放肆着自己呐。薛爱兰先还想打过话头，把自己想的说出来，不想丈夫说得合情合理，真亏没有急着放出话来。自己是丈夫的人，天有丈夫顶着，何必多烦神，不见得不是帮倒忙。
柴运旺又说道：“狗急了还跳墙，真抽打疼了牛也会急。黄牛性子暴，一下出事了。不把犟黄牛从汪家换过来，定杀无疑了。田要牛耕呀，少一头就少了一头，一时半间也生不来。不能看着村里耕牛紧缺，碍着春耕大事哟。”话儿一点不缺道理，令人听得扛耳，倒真像山溪的水流，淙淙地清清脆脆，分明是丈夫深思熟虑过的，一点也不毛毛躁躁呢。
尤其让薛爱兰感动的是丈夫没有把这个大事瞒着她，尽管事先没商量，这时间向自己说也不晚。关了门说话，这才是一家子。成不了理的心事，让薛爱兰脸腮儿有点火烧火红。好在这是晚上，油灯亮不到哪里去。
一向粗心的柴运旺竟然有所感知，腾手触了触妻子的脸，心疼起老婆：“你咋这般滚烫？”薛爱兰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是烫烫的灼手，想说出来，又不能不掩饰。见丈夫怕她着凉又要心疼她，这才笑吟吟扬起嗓铃，一口否认感冒了发热。
薛爱兰说着抱紧了贴身的丈夫，柴运旺见妻子也只是脸颊儿发烫，丰乳儿肥臀儿都温馨可亲，由不得抖擞了精神。何况妻子这般毫不掩饰的体贴，是拥护他说出来的话呢。柴运旺第一次尝到了打开话匣子的一吐为快，越发说得顺畅：“娃子妈，我知道换牛有点不妥。汪十化给黄牛顶伤送了命，在那种情况下，我若是迟愣了一步，汪家一定会立马宰了牛。
他们要为汪十化祭奠也不为过，可是这春耕大生产，村子里的耕牛紧紧凑凑，少了真别手。我把我们家水牛换他黄牛，就不会影响他家耕田了。
黄牛犟得很，我会驯服它。”
“别说了。”薛爱兰突然伸开双臂把丈夫缚紧在自己的身上，只觉得天地间香盈充塞，她舒畅了一声，尽享着快慰，不能自已，双双就此入进梦乡。等薛爱兰一觉醒来，柴运旺还在熟睡着，她见丈夫睡梦中的一脸疲惫，由不得生出一种感佩，将自己的唇轻吻了一下丈夫，便抱起婴儿把尿。没睡醒的柴有后听到妈妈把尿的哨音，小鸡鸡立刻乖巧地撒出一溜白线。薛爱兰抱着没睁眼的柴有后，也用自己温热的唇亲了亲小儿的懒样子，赶紧暖进怀里，别贪了凉。
刚解放的这些年，兰花湾的地理环境、气候和以前几乎是原箍套原号，没什么寒来暑往的差异，秋收冬藏的变化；上桌的菜饭，也没有什么新鲜转换，柴运旺感觉就如是过神仙的日子。
享受在妻子的关爱中，自己的主张就是一家人的主张，下田干活成了习以为常，这还不让柴运旺满足得了不得吗。尤其是薛爱兰的体贴，可说是无微不至。只是他不知道妻子对他的疼爱，发自于他对妻子的心疼。
就说长江造大堤吧。新中国开年，动用几百万民工进行建设。沿江各县各乡各村一呼即应，哪个农民不知道兴修水利的利害？秋收公粮一交，村村舍舍都积极出人上堤。摊派是一家一人，有一大家子的，按理也只去一个人，却多有农户自愿出了好几个大劳力。大家望着薛爱兰日渐大起来的肚子，都不要柴运旺出工。那些缺劳力的人家都得到过柴运旺的帮忙，再说田里庄稼收了还要等着种，能把他留在村里，说不定开沟理墒的农活能顺带着作业了。所以在统计上江堤的人家时，便提议不派到柴家。柴运旺没有接受提议，名单上没他，他照样起早贪黑跟上挑江堤的队伍。中午开饭，没他的名号，一大帮人原本也不在乎他加进来吃两碗，可他却不声不响，腾到最后才歇下土筐、扁担。大锅饭热热闹闹，便记不了还有一个人没蹲到洗脸盆做的大菜盆前搛菜吃饭了。柴运旺悄不声儿，在人背后拣了个树桩坐定，掏出干粮，也嚼得津津有味。第一次没被人发觉，第二天也没有人看到。江堤一天一天地挑高了基础，测量人员在午间歇工检查进度时，见堤下柳树桩上坐着一个民工自吃自的干粮，很有些奇怪，就去问话。
他的问话引起了乡里人的注意。西头村的朱聚友一看是兰花潭的柴运旺，二话没说，走上去说：“旺叔，你这是干什么！”柴运旺仍赖着谢绝。
朱聚友不由批评道：“大家还缺你这一口！”便向人多的地方呼吁起来：“你们怎么把兰花潭的旺叔撂在一边呐？”大家闻声，这才回身，一个个自责起来，怎么只记挂自己吃饭，忘了旺叔？乡公所做统计的刘实在赶过去，很有些抱歉地拉住柴运旺，一迭声地赔不是。柴运旺却拍拍胸口说吃了。
刘实在便要他下次别带干粮了，还说，没把您统计上去是我的错。柴运旺说：“你错什么错！”
第二天，柴运旺再想躲也不成了，干粮被抢走，人被七围八团住，有心的乡邻到底将柴运旺拥到大菜盆前，这才把他带的干粮还给他。刘实在乐呵呵地说：“请大家天天要这样。”
天擦黑，柴运旺照例要赶回家，大伙对此没有强拦。大伙也都想回家去住，可挑挖了整整一天，再有腿力也累了。虽然江堤这一段离兰花山湾是最近的，可也有七八里，年轻力壮的人都不愿意来回跑，情愿跟远道的民工们一块儿打地铺滚稻草。不算年轻的柴运旺却是每天赶来赶回，没有在外过上一夜。有一天，为了赶工程进度，几个乡开展劳动竞赛，挑灯夜战了一个小时。即便如此，八更八点了，歇了工，柴运旺也要往家里赶。这事搁到年轻人头上，早就编成笑话，调侃为老婆什么的。但大家对柴运旺的赶家过夜，却从来不敢去说些不正经的揶揄，那不冒犯了旺叔？倒有一个爱说调皮话的游涉嘴朝刚结婚的新郎哥范大荣逗趣过。
柴运旺一早赶回挑堤时，听到游涉嘴又逗起趣话，直把那小伙子说得脸红耳赤。他心里不由一顿，在挑堤时扪心自问：自己不也是围着老婆转吗？虽然人们没有指他，他心里还是起了风波。于是，他便决定当晚就跟大家滚一次稻草吧。滚稻草也不是没有滚过，就地养精蓄锐，也是顺手拈来的事。可挑了一会工夫，他的底气突然足起来，反问起自己：护老婆有什么不好？有什么笑话的？不就是笑话吗，会笑的就让哈哈笑过吧。不玩不笑，不成老少。这一大地的人有了笑声，累也乐呵着呢。晚上收工，他便又底气十足地迈开了回家的脚步，给自己的理由是：要讨干粮呢。等到名额补上时，干粮不用带了，似乎完全不必要大晚赶回家了，可他的两条腿还是不由自主，收了工又撒腿往家赶。
这天，柴运旺依然摸黑到家，薛爱兰见干粮原封不动带了回来，先自在心里吃了一惊，不由问道：“怎么？是吃不下？”见柴运旺捧住热碗，吸噜噜着，还那么大口吃得香，这才换了口气问：“是煎饼冷了？”柴运旺告诉她，乡公所给他添了名，拉他一块吃了。薛爱兰这才放心了，嘴上牵牵挂挂，嘘寒问暖：“我还担心是干粮冷了呢。”回脸却见丈夫丢了碗，横倒床上睡着了，赶忙给他脱泥裤，端热泉水，洗了泥脚。这一阵子，每晚赶回家，丈夫都是睡下来像一摊泥，她便劝他不必两头两往跑回家了，心里却又觉得，虽然多跑了点路，家里总比在外温暖。这就是内外有别，有女人的家再怎么也有个贴己，起码有个知疼知冷的人会照应。如是一想，薛爱兰反又生出了一种自足的心安理得。
第二年的水利工程又在入冬时节开始了，划归的挑堤地段也不远。
薛爱兰第一天的傍晚没有等到丈夫赶回来，很有些失落，生怕丈夫累倒在哪里，没人洗脚倒水。第二天傍晚，薛爱兰还是没有等到丈夫的归来。
她走出豆灯昏黄的家门，一抬头发现树梢头上的月亮彻亮彻亮，不由生出些许失落来。倒不是要丈夫做些什么，而是为自个儿没能为丈夫做些什么而不安。去年，尽管挑堤回来的丈夫粥碗还没丢就趴桌上瞌睡了，豆灯下的一张脸布满疲惫，却让薛爱兰活泛着热情。为沉睡的丈夫洗碗洗脚，为沉睡的丈夫换衣换裳，忙得团团转才显出充实，累得踏实。突然之间，丈夫破例不赶回家了，虽然不用为他忙碌起居了，也不用早起烧灶，摊一锅拌葱拌油的煎饼了，却让她生出一番眷念和牵挂。
原来，柴运旺没有赶回家来，是被工地上的扫盲识字黏住了。春上入党的那次小会，早已渗入了他的心田，识人民字成了他内心的渴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