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过了很久，二小姐才掩了面，嚎啕大哭起来：“我的……大姐呀……”那一声长号，撕裂了沉静的空气。屋内的尸体似乎晃了晃。
接着，奶娘和厨娘也跟着嚎叫和恸哭起来。
这时，管家回过了神，说：“别哭了，先把大姑娘的尸体放下来吧！”说着，鼓起勇气进了屋。大小姐挂得并不高，用的是一根红绸带。可管家放了许久，都因力身上乏力，放不下来。陈府的人见了，想过去帮忙，又恐怕犯了“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只互相看了看，仍然站着没动。又隔了一会，奶娘和厨娘才颤抖着过去，帮大管家放下了大小姐的尸体。大管家把大小姐尸体放在床上后，又用手去试了试她的鼻孔，那模样还不相信她真的死了。
大小姐早已没有了气息。
这时，二小姐才有了勇气跨进屋去，她不敢去看大小姐那长长的舌头，和那对暴突出来的眼睛，只伏在她的大腿上痛苦和悲诉，说：“大姐呀，你……你怎么就这样走、走了哇？我、我们还说要、要替你洗、洗清污、污名呀……”
正哭着，管家的两眼忽然落在大小姐的桌子上，他的眼睛倏忽一亮，急忙从桌上抓过一张纸来，露出了几分欣喜的神情说：“二姑娘，你看，大小姐留遗言了！”
严璧玉立即停止了哭声，从管家手里接过了一张素笺。上面果然写着两行字：
我本洁净身
非死难明志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请二妹务必料理好我的丧事，不要使我成为孤魂野鬼。
二小姐一看完，禁不住悲从中来，一阵放声大哭。
陈老爷也看见了大小姐留下的遗言，此时他真的害怕了。他想悄悄溜走，刚转身，忽然被二小姐喝住了：“站住！想走，没那么容易！”
陈老爷和他府上的人，都一下呆了，嚅嗫地说：“这……”
二小姐擦干了眼泪，跳到了他们面前，说：“事情还没查出结果，往哪儿走？”
陈老爷颤抖着说：“人都死了，还计、计较那些干、干什么……”
二小姐圆睁着杏眼，不客气地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死了也要把事情弄明白！”说着，又抬头大声问：“那胡老鸨在哪里？进来！”
叫了几遍，都没人应声。管家出去看了看，回来说：“老鸨吓跑了！”
二小姐立即叫来两个士兵说：“去给我把那老鸨拖来！”此刻，她再不担心大小姐说的是假话了。如果大小姐真做出了丢人的丑事，不会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表明自己的心志，尤其是用死的方式。她觉得自己有责任和义务，替大姐和家庭洗刷耻辱。
士兵答应着去了。
没一时，果然象提小鸡一样，将胡老鸨提了来。胡老鸨一见，就身子筛糠地说：“老、老身看、看过姑、姑娘，可没看过死、死人，老、老身怕、怕……”
二小姐立即生气地喝道：“你怕什么？死人活人不都一样？看！”
众人听了这话，全出去了，只留下了胡老鸨一个人在屋子里。
过了一会，胡老鸨出来了，现在她不象刚才那样害怕了。严府和陈府的人，目光都刷地落在了她身上。片刻，她才象宣布一件十分庄严的事物一样，坚定不移地说开了：“大姑娘果然还是一匹红绫子……”
“轰”地一声，陈老爷的头打雷般响了起来。
是的，大小姐死得冤，可是谁理解她呢？
从陈达三带着他的“光腚兵”住进严府起，因为大小姐和严锦堂的防卫过严，使馋涎欲滴、几次想对大小姐行非礼之事的陈达三，都一直找不到机会下手。只有一次，那还是在严锦堂没为女儿守夜以前，大小姐因为丧母的悲痛，和失去两个妹妹的孤单睡不着觉。那是一个有半轮明月的夜晚，夜空中的一切被照得十分温柔。她久久地伫立在窗前，毫无缘故地想些心事。这时，她看见了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从二道堂里走出来，往茅厕去了。天啦，她立即象吓了一跳似地颤抖起来。那男人的皮肤在月光下泛着一层银辉，是那么细腻和有力。她的面孔忽然一阵发烧，心里象有一面小鼓在敲过不停。二十多年来，她是第一次看见一个异性的身子，是如此新奇，又如此让她不安。她几次想从那身子上移过头去，可又鬼使神差地挪不开目光。直到那男人上完茅厕，重新回到二道堂以后，她才怅然若失地收回了目光。但是，她的神情更加忧郁了。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一方面，她在心里怨恨那个姓陈的死鬼，她觉得是他害了她。因此，每到愤恨难忍时，她就用针去扎那死鬼的木主，把它扎得百孔千疮。另一方面，她又感到自己犯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大错，她偷看了男人的身体，违反了妇德和礼规。因此，她又觉得对不起祖宗，做了一件不顾廉耻、没脸没皮的事。那句在为母亲上香时，被厨娘听见的既是悔恨，又是自责的话，就是这么出来的。在这两种矛盾的折磨中，忧郁、寡言而又无法对人排遗苦闷的她，便时时笼罩在了一片死亡的阴影中，加上又常常做些恐怖的、吓人的恶梦，于是，大小姐给人的性格不但古怪，而且还有了几怀疑的成分。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大小姐没来得及告诉二小姐，这秘密只好伴随她进入坟墓了。现在，幸好胡老鸨一言九鼎，为大小姐洗去了蒙在身上的不白之冤。
可胡老鸨报告的消息，却不啻一声晴天霹雳，把陈府的人都吓傻了。
这时，那些二小姐搬来的卫兵，知道自己可以派上用场了，又全都举起了枪，做出了随时听令的样子。
陈老爷哆嗦了半天，不由自主地朝二小姐跪下了，说：“饶命呀！太太饶命呀！这不怪老夫，这都怪那班强盗呀……”
其他人也跟着跪下，叫了起来：“是呀！大慈大悲的菩萨饶命呀！”
二小姐的眼真的红了，她看了看床上大小姐的尸体，又看了看面前这伙人，牙齿磨出了声音。她想杀人了！她从没杀过人，她还不知道杀人有什么乐趣和快感，她今天要试一试了！她忽然冷冷地走过去，接过了那个卫兵头儿手中的枪。那是一支短枪，二小姐拿到手里，觉得不重。她慢慢地把手抬了起来，对准了陈府老爷。
陈府老爷一见，立即象狗一般爬了过来，抱住了二小姐的脚说：“饶命呀，太太可别、别杀我呀……什么我、我都依、依太太，只求太太留、留下老夫的命、命呀……”
二小姐并不为之所动，她把枪抵在了陈老爷的头上，转过了身子。
这时，管家忽然走了过来，在二小姐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二姑娘，你息怒！人已经死了，还是大小姐名节要紧！”
二小姐听了这话，扣板机的手指果然松了。是呀，人都死了，就杀了这老东西有什么用？
陈老爷见二小姐收回了枪，又大难不死地对二小姐叩起头来，说：“谢大慈大悲的菩萨！”
二小姐却踢了他一脚，说：“你听着，我饶你不死，可你得依我三件事！有半个不字，我就崩了你！”
陈老爷忙不迭地说：“太太就是有一万件事，老夫也依了！”
二小姐就说：“第一，立即派人来我家把神龛修好，你要亲自来给我祖宗灵位上香！”
陈老爷忙说：“是老夫一进冲动，冒犯了贵府列祖列宗，老夫愿赔礼谢罪！”
二小姐又说：“第二，给我大姐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场，一天不准少！”
陈老爷又忙说：“老夫遵命！”
二小姐停了停，才说最后一件事：“在城南的三岔路口，给我大姐立贞节牌坊。要大，用下河石料，四柱三门，上面要刻龙、鱼、鸟、兽、蝙蝠、云纹，正中要勒石为碑！”
陈老爷突然不说话了。
二小姐立即又用枪顶住了他脑门，严厉地喝问：“答不答应？”
陈老爷这才急忙叩头说：“老夫答应！老夫就是倾家荡产，也把贞节牌坊建起来！”
二小姐听了，才把枪交给了卫兵头儿。这儿陈老爷爬起来，不敢怠慢，立即叫人来将大小姐的尸体，抬回了陈府，按照二小姐的吩咐，办起三件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