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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梦中佳人

莲绛斜斜地靠在桥墩上,长发自耳后垂落,随着血腥的风轻轻飞舞,衬着如莲面容。

周围依然烟火漫天,爆竹不断,甚至还有各种厮杀声、哭叫声、尖叫声、惊恐声,可对他来说,一切都是静止的。

天地万物,都在此刻安静下来。他只看到十尺开外的那个背影,手持血淋淋的砍刀,宛如松柏傲然而立。

她速度非常快,手起刀落,对扑上来的人,没有任何心软和迟疑,刀刀致命,残忍狠戾。

战斗中,她始终背对着他,他亦始终看不清她的脸,看不到她的神情。

他见过她杀人,就在那日逃离赤霞山时。

但那个时候,她用的长鞭,灵动幻化,时常让人捕捉不到下一个动作,杀人时,冷漠如修罗。

不知道此时的她,是什么样子。

她手里的刀,从不让那些被操控的“人”越过她脚下的线,哪怕是肢体,也不让它们靠近。

又有“人”试图越过她,扑向自己。

莲绛未动,碧眸依然盯着那女子的背影,但见她手一横,将那人砍断,敏捷如闪电。

“夫人……”他喃喃开口,扬起一抹满足的笑。

自己是疯子,但不是傻子。

这些“人”的目标,一开始就是他。很显然,她与他保持十尺开外的距离,也明白了这些“人”的目的。

这个对自己冷漠绝情,处处欺骗自己的女子,在保护自己。

在现实里骗过他,在梦里保护他,他亦满足了。

“真好。”他扬起笑。

头颅里的剧痛没有丝毫缓解,反而还在不停地加剧。他感到自己的头颅就像历经几百年干涸的大地,一点点地裂开,布满了龟裂的缝隙。同时,整个世界也开始裂开,破碎。

那个瞬间,十尺开外的女子突然张开手臂,如黑鹰后掠到身前,一下拉住了他的手。

冷香在刺鼻的血腥味中,扑面而来。

他脚下一软,跟着她的力道,有些无力地靠在她身上。

“走!”女子大喝一声,手中刀往四周一挥,带着他飞快后退,避开那些潮水般涌来的“怪物”。

许是感到了他的艰难和虚弱,那原本拉着他的手,一下揽住了他的腰肢,而她侧身而站,始终将他护住。

他仍看不到她藏在风帽下的脸,但战斗中,那一缕如雪素发落下来,他吃力地伸出手,贪婪地抓住。

梦寐者说:世间最轻松的解脱,就是,死在梦中。

如此,死在这梦中,死在这血淋淋的梦中,死在她身边,死在她的保护下,对他来说,岂止是一种解脱,简直是一种恩赐!

“独孤,带路,撤!”十五厉声大喊。

对方人越来越多,再这样耗下去,始终不是办法。

更何况,对方的目标是莲绛,十五不清楚这是不是大雍的暗杀者。

她清晰地记得,逃离赤霞山那天,除去她的人,还有两路追兵。

战斗中,她无法知道到底是谁控制这些人,也无法破解。傀儡越来越多,她即便三头六臂,也会疲惫。

独孤镇主先是一愣,呆呆地看着退回来揽住莲绛的十五。这死人脸是在喊自己?

“聋了?”

十五的呵斥声传来,独孤镇主也捡起一把刀,抱着阿初往后撤。

哪知道桥的另外一边竟然也涌出了许多傀儡。

妈呀!

“老爷,救命啊!”

旁边的小妾倒十分机灵,一下扑在独孤身边。

“放到肩上。”怀中的小莲初沉声道。

“什么?”独孤镇主挥动着手里的刀,试图杀出一条血路,奈何他是弓箭世家,几下就有些不支。

小莲初也懒得理独孤镇主,扯着他头发,脚踩着他肚子,一蹬,然后翻身,分腿骑在了独孤镇主的脖子上。

一手抓着独孤镇主的头发,一手却多出一条小小的白色鞭子,莲初的脸上沉着一缕杀气,手腕一挥,鞭子啪的一声抽在了一个傀儡身上。

那傀儡顿时被劈成两截,倒在地上,伤口处冒出团团黑烟,竟再也爬不起来。

“你那什么鞭子啊?”看到地上不动的尸体,独孤镇主惊奇地问。

“人骨鞭!稳住了,跟着我娘走!”骑在他脖子上,小莲初大声吩咐。

独孤镇主总觉得哪里不对,他怎么感觉自己像一匹马一样,被这小鬼骑着呢?

注意到莲初手里的人骨鞭子,十五突然想起了腰后面的龙骨拐杖。

莲初的人骨鞭是在冰湖时,月夕为他做的。这种鞭子对正常人没有任何伤害,但是对恶灵之物,颇有杀伤力。

龙骨拐杖为北冥皇室圣物,这些被人控制的“人”,一旦被伤,就再也爬不起来。

很快,十五就带着莲绛杀出一条血路。眼前光影交错,景物颠倒。看着溅起的鲜血,倒下的人,感受着旁边的人揽住自己左闪右避,莲绛只觉得这情景似乎在哪里见过。

有一个青色的身影,手持长剑,披荆斩棘,浴血而来。

他视线模糊,恨不得抬手拨开眼前那层血雾,看清那持剑之人的面容。

“小哥儿,你娘子怎么了?”

模模糊糊中,莲绛听到有人这么喊。

莲绛疼得昏昏沉沉,感到那青色身影靠近,他吃力地睁开眼,感到那人就在上方。

“莲绛!”

一声焦急的轻呵,就如一只手,拨开迷雾。

一张呆滞青涩又陌生的脸庞落入莲绛视线中。

剧痛中,莲绛听到有一个声音,从遥远的黑暗处传出来:

“长生楼,十五,参见祭司大人!”

“莲绛!”十五半跪在地上,揽着莲绛大喊。她的手巍巍颤颤地摸上他的额头,不敢想象那些从头皮中渗出的红色液体是什么。

“莲绛,莲绛……”十五捧着他的脸,绝望地喊道。

“还在地上干吗,快跑啊!”独孤镇主将十五拖起来。

十五这才惊醒,抱起莲绛狂奔。

房顶之上,一双白玉素手,轻轻地垂落。

那身影孤单地立在烟花下,萧寂而落寞,宛如魅影。

那些追逐在后的人,像失去指引的傀儡,瞬间倒下,身体自动断成碎片。

十五奔跑的方向刚好是朝客栈那边,恰又是独孤镇主的地盘。想也没有想,十五带着莲绛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

屋子里点着昏暗的灯,她的手扣住莲绛的脉搏,却看不出任何异样。

而他额头上没有任何伤口,却不知道那血是受到什么重创而渗透出来。

擦掉他面上的血,露出的容颜,憔悴如白纸。才不过一天,他双眼就深陷进去。

“你怎么会在这里?”十五捧着他的脸,颤声问道。

“喂,你娘子到底怎么回事?”屏风外面,独孤镇主带着他小妾大声地喊道。

十五哪里知道,只感觉到莲绛脉象虚弱。

十五注意到莲绛腰间的红色瓶子,将其拿出来。瓶子的盖子很紧,十五用力地扯掉,结果手一抖,瓶子里的细小药丸滚了出来。

“咦?”外面的独孤眼尖,弯腰捡起来,抓起来一闻,然后冲进来,指着十五,“你他妈禽兽啊。”

十五握着红色的瓶子有些茫然地看着一脸怒气的独孤。

独孤抢过十五手里的瓶子全数倒在手心里,一点数,然后一拳头朝十五砸过去。

十五情绪低落,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生生就挨了一拳。

“你把这东西给你女人吃?”独孤双眼充血,盯着十五,“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

十五方才拿到这个药瓶,还没有看,就被抢走,自然不知道。

“这是五石散!”独孤拈了一小颗放在十五身前,厉声道,“这是曼陀罗和罂粟花提炼而成的,是幻粉!吃了会让人产生幻觉,而且会上瘾的,一辈子都戒不掉!”

独孤抖了抖手心,“难怪我刚刚看到他,发现他神情恍惚,有些神志不清。你他妈到底给他吃了多少?”

十五脸上受了一拳,当即肿了起来,可她完全呆滞在独孤的一番怒叱中。

她自小懂得医学,比谁都明白那曼陀罗和罂粟提炼的药是什么。名为幻粉,事实上就是毒药!

独孤将手里的瓶子砸到十五脸上,“这种瓶子最多放三十粒,这里才多少?不到二十。你他妈给他吃了多少?会死人的!”

十五低下头,用力地掐着手心。

她此时不敢看莲绛苍白的脸,不敢看他那深陷下去的眼窝。她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

“娘!”外面的小莲初一下冲进来,伏在十五耳边,“那不要脸的女人来了!”

十五忙抬起头,自然知道莲初说的是谁。

她此次是秘密带着阿初来南岭,而且随行的鬼狼全都跟着流水去了龙门,若是被发现行踪,必招致追杀。

凝了一眼莲绛,十五没有理会独孤镇主要吃人的眼神,抱着阿初飞快离开。

立在走廊柱子后面,十五看到艳妃穿着白色的衣衫,也戴着风帽领着火舞匆匆地上了楼,挨个房间寻找。

“阿初,你去沐色舅舅房间里睡觉。”

十五将孩子抱到沐色的房间里,却发现沐色并不在房间。

“娘,你去哪里?”

“娘去看爹爹。”十五安慰道,“你就在这里睡觉,哪里都不要去。”

“嗯。”莲初抱着多多,乖乖地躺在床上。

安置好阿初,十五出去时,刚好看到艳妃找到了方才自己的房间。

“浑蛋!”看着十五就这么出去了,独孤镇主恨恨地骂了一声,走出屏风,则看到自己的小妾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许是吓怕了,精致的脸上有几许恍惚。

这好歹是自己的老婆,说不定也能下个蛋。

独孤镇主正要上前安慰,门却突然被推开,闯进来两个女人。

“喂,谁这么不懂礼貌?”独孤镇主正要呵斥,可见到走进来的当先那人的面容,双腿一软,满含怒意的双眼瞬间发光,堆着花痴的笑脸马上迎了上去。

“美人儿……美人儿……”

眼前的女子身穿白色衣衫,戴着和那死人脸一样的帽子,但是一张脸,真的是美似天仙啊。

他最近是什么福气啊,怎么一下涌出这么多美人儿,让他都缓不过神来招架呢。

艳妃厌恶地看了一眼独孤镇主,直接绕开他,进入屏风里面。

那独孤镇主看到美女就是没脸没皮的人,马上跟着进去,却看到艳妃蹲在床边,拉着莲绛的手,神色难过。她低声道:“陛下。”见莲绛脸色苍白憔悴,艳妃声音有几许哽咽。

“喂!”见艳妃对莲绛如此亲近,独孤镇主正想着套近乎,道:“你们什么关系?姐妹?”

艳妃这才发现身后还站着一个满身鲜血的男人,睨了他一眼,“出去!”

“哟!”独孤镇主哼了一声,“这可是我独孤镇主的地盘,就算夜帝来了,也得礼让三分!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把你赶走?”

眼前女人虽有美貌,但是眉宇间那份自傲的神色,却让独孤不爽。美人他哪里没有见过,床上躺着的那个,都不至于这般孤傲。

艳妃这才稍微正眼看独孤,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独孤下巴一挑,冷笑,“你还没有说,你是谁?”

“我……”艳妃也不至于暴露莲绛的身份,只是笑道,“我是他内人。”

“什么?”独孤瞪大了眼睛看着艳妃,“你是女人,怎么是内人?”

艳妃似明白了独孤那样子,冷笑道:“我相公是漂亮了些,时常有人把他当作女子。独孤镇主见笑了。”

独孤镇主如被人当头一棒,呆愣地盯着莲绛看了许久。

他一见到莲绛就心花怒放,头晕眼花,只觉得他今晚神情恍惚,声音慵懒无力,看着十五的眼神含情,眉目间溢出一份骨子里才有的妖娆妩媚。

这种妩媚神态,他只会想到女人。

“他是男人,那……”他跳了起来,指着外面,“那个小哥呢?那死人脸呢?”他现在完全糊涂了。

“独孤镇主,我夫君怕是感染了风寒,你若没事,就先出去。”

独孤镇主正在郁闷中,听艳妃下逐客令,他心中当然不肯,可脑子里全是问题,他决心出去找那死人脸问个清楚。

于是,瞪了一眼莲绛,他牵着自己的小妾就往外走。

那小妾坐在位置上,目光倒一直落在艳妃身上,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被独孤扯了半天,才跟着出去。

他们出去之后,火舞也跟着出来,将门关上,守在门口。

“那小哥!”独孤镇主对自己受到的待遇颇为不满,扯着嗓子就在走廊上大喊,到处找十五。

十五立在暗处,没有回答。

“喂,死人脸,你去哪里了?死人脸,你给我滚出来!”

他嗓子颇大,整个客栈都能听到。但他是一方霸主,再加上这客栈还是他开的,所以无人敢阻止他。

想到莲绛还在昏迷,阿初刚入睡,按照这独孤镇主死皮赖脸的性格,十五不出现,他不会善罢甘休,必然会吼到天亮。十五从暗处走出来,看了一眼独孤,然后静静地往楼下走。

独孤一下看到十五,大吼:“死人脸,你给我站住!”说着,带着自己的小妾就追了过去。

十五走到后面隐蔽的花园,刚站定,那独孤镇主就扑了过来。

他扣住十五的手,厉声道:“他是男人,你搞什么?”

十五身上脸上都是血,样子看起来比独孤更狼狈。方才一战,她早就筋疲力尽,再加上莲绛昏迷神志不清,她整个人都陷入一种恍惚的状态。

对独孤的质问,她也无力去答,只是侧首,抿唇看着院子里开着的茗花。

独孤最看不惯十五这个死人脸,顿时怒火中烧,“他是男人,你也玩……”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了一下,“就是因为这样,你给他吃那破玩意?你他妈还是男人?你男人玩男人,还用这种下三滥手段!”说着,又是一拳头朝十五脸上揍过去。

十五听到独孤再次说莲绛吃那五石散,心口剧痛难忍,干脆闭上双眼,受了这一拳。

她帮不了自己最爱的人,甚至此时,在他最需要自己的时候,她都只能默默躲在旁边。

他因她而痛,她也恨不得受几倍的痛,来减轻内心的负疚感。

可是,独孤的拳头却并没有落下,反而听到他的惨叫。

十五睁开眼,看到独孤面色扭曲地半跪在地上,左手还扣住她的手腕,右手却被人捏着,几乎变了形。那手腕上,是一双美若白玉的纤纤素手。

“放了她。”干净清澈的声音传来。

独孤镇主在剧痛中抬头看向声音来处,整个痛得扭曲的脸,顿时如绽放的南瓜花,无比灿烂。

一个栗色卷发,紫眸的美人儿正冷冷地看着自己。

面容清美,没有莲绛那种妖娆的妩媚,但是却有着难以描述的出尘和干净。

独孤镇主欲伸出手去抓沐色,却觉得自己全身邋遢,生出几分窘迫,竟然悻悻地收回了手。

沐色手一松,那独孤镇主就跌在地上。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独孤镇主本性又露了出来,笑嘻嘻地看着沐色。

沐色手一挥,一条银丝缠住独孤镇主的脖子,漂亮的指尖一勾,“滚!”旋即又一松,那独孤镇主被摔出了后花园。

他侧身低头看着十五,却发现她浑身的血,一只眼睛红肿乌紫。

“怎么了?”他声音一颤,捧着十五的脸,却又怕碰到她的伤口,极为小心翼翼。

十五心中酸楚,不知如何说。

“胭脂,你受伤了吗?”他撕掉她脸上的假皮,担忧地问。

十五抬头,看着沐色温柔的眼眸,无力地点点头。

沐色神色惊慌,忙拉起十五的手检查,“哪里受伤了?让我看看,你疼吗?”

疼吗?十五抬头,看着自己的房间,想着莲绛苍白的脸,深陷的双眼。她抬手捂住自己空荡荡的胸口,哑声道:“疼。”

她恨不得所有的痛,都在自己身上。

她真的不敢想象,莲绛一天之内吃了好几粒五石散的后果。

想到独孤镇主说,莲绛神情恍惚,甚至有些神志不清地游荡在街道上时,她就会想起那年,他满身裹雪,拦住她的马车,当着几千长安人质问:你为什么要骗我?

是的,她一开始就是一个大骗子!

从棺材爬出来后,就是一个满口谎言、死不承认的大骗子!

“疼,真的好疼!”她低着头,浑身都在颤抖。

沐色朝十五的脸一看,才发现,她双眼通红,有血泪从眼睫处滑落。

那两道血泪,像两把利刃一样,狠狠地刺在他心头。他不由得跟着呼吸一滞。

“胭脂……”他的紫色双瞳深深地凝视着十五,“告诉我,你为什么会疼?”

他的胭脂,明明是很快乐的,像阳光一样明媚,像蔷薇一样热烈。为什么,眼前的胭脂,却似凋零枯萎的花?颓败,无力,绝望。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十五的脸,只觉得稍微用力,她就会碎掉。

沐色从来都没有这种恐慌感。那种感觉,不是自己长年陷入黑暗的惧怕,而是,他觉得一松手,身前的女子,就会灰飞烟灭。

十五看着沐色,如陷入万丈深渊,“我这一生,得不到所爱,求不得所许……”说着,十五就笑起来了。

那是一种无比悲怆、凄凉的笑。

那笑声中,有无助,有绝望,有不甘,甚至有几许疯狂。

她一把推开沐色,指着天,厉声道:“我这一生做过什么?十六岁之前,我从未杀过人,未沾过鲜血。我就是遇到了不该遇到的人,爱过不该爱的人,所以我就要遭到这种诅咒,这种惩罚?!”

她眼中布满血丝,声带被毁,声音凄厉而粗哑,“我不过是一个女人……我没有什么大的愿望,我没有任何野心,也从未主动加害他人。我只想做一个平凡的女人,没有任何责任,没有任何仇恨!”

血滴从眼眶滚落,她的脸,三分狰狞,七分疯狂,“我只想陪着我爱的人,同他携手到老,我为他洗衣做饭,相夫教子!但是呢……”她捂住胸口,嘶声道:“我爱的人他天天要因为我,承受锥心之痛。他为我,畏光,陷入黑暗,不见光明。而我能做什么?”她侧首,大笑着看着沐色,“我连爱人的资格都没有!阿初问我为何不要爹爹,我想要啊,我想爱……但是,我爱不起,我要不起!”说完,十五再也抑制不住,捂住脸跪在地上。

“胭脂,哭吧。”沐色上前,将她一下拉在怀里。

十五不知所措地任由沐色抱着,无力地哭泣。她已经绝望到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以前总觉得自己想要办到的事情,对她来说,易如反掌,可事实却总和她想的相反——她什么都不能为莲绛做。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十五抓着沐色的衣服,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大哭。

她是女人,她也有懦弱的时候。

沐色紧紧地抱住十五,卷长的睫毛下,紫眸流光黯然,抿着的唇亦带着一抹难言的苦涩。

他的胭脂,从来不曾哭过。

不管什么时候,他的胭脂,总能灿烂地对他笑。

她会说:沐色,阳光是温暖的。

她会说:沐色,这就是紫色,和你的眼睛一样漂亮。

她会说:沐色,我带你回家,去西岐。

可现在,他的胭脂,却变成了这样。

回家,西岐?

他的家,就是胭脂!

那个跋涉千里,站在阳光下,看着他微笑的女子,张扬似火。

“胭脂……”他低魅的声音响起。

十五恍惚地抬起头,对上了他清澈漂亮的紫眸。

沐色用纤纤素手轻轻地捧着十五的脸,低声道:“看着我的眼睛。”

他的声音带着某种让人难以抗拒的蛊惑。

十五只微微一怔,方觉得,他眼眸中流光溢彩,如绚丽的烟花。

“忘记了就不会疼了。”他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十五的双眼,“忘记了,我们就回家,我带你去西岐。”

纤指滑过,女子似精疲力竭地瘫软在他怀里,他一手搂住她的腰肢,一手轻轻托着她的脸。

低头,他的唇试探地落在她眉心,浅浅地吻下去。

“长生楼,十五,拜见祭司大人。”

莲绛霍然睁开眼睛,呆滞地看着房顶屋梁。

十五?

十五?

殷红色的液体随着他一声声低喃,再次透皮渗出,凝结成血珠,从额头滑过,滴在眼角。

他霍地坐起来,却因为头颅里传来的一阵剧痛,身体无力地趴在床沿边。

闻到动静,外面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忙冲进来,一下扶住了他。

白色的头发从风帽中落下,拂过他的脸。

莲绛一怔,颤抖着手捧起那缕头发,然后缓缓抬头。

落入眼中的是一张完美到极致的容颜,如雪的肌肤,漂亮的双眼,线条完美的鼻翼和那饱满的唇。

莲绛痴迷地看着眼前这张脸,腾出另外一只手,小心地捧住眼前女子的脸庞。

原来,梦还是没有醒来。

原来,她还在。

他深深凝视着眼前的女子,不停摩挲着她的轮廓,似恨不得将她整个人都刻进心里。

但一想起,方才那么多人厮杀,她都将自己护住。他目光闪动,捧着她微红的脸问:“你受伤了吗?”

眼前的女子一怔,“陛下,臣妾没有受伤。”

莲绛捧着她脸的手不由得一抖,方才还含情温柔的目光瞬间沉淀下来,转为凝着万年寒冰似的冷厉。

艳妃也被莲绛这突然的冷厉目光惊住,只觉得他的目光带着某种审判盯着自己,阴沉中甚至带着某种难以让她直视的压迫感。

“陛下——”她又唤了一声。

莲绛突然撤回手,神情冷漠地支起身子,目光却依然盯着艳妃。

只是这一次,他不是看着她的脸,而是她的头发。

“你的头发怎么了?”他开口,虚弱的声音,冰冷低沉。

艳妃惊讶地看着莲绛,忙将头发藏起来。

果然是不记得了,他果然不记得他对她做的事情。

“臣妾急于复原左手,服错了药,头发……头发……”她垂下睫毛,泪水跟着滚出来。

提到手伤,莲绛目光落在她左手上。

此时她穿着的长衫,将左手都遮住,看不出什么。

他声音缓和,“无须如此急迫。”

听他的声音,艳妃心中稍安,也不由得笑了。

莲绛疲惫地靠在床头,目光扫过屋子,不由蹙眉,总觉得有些不对,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因为过度服药,他的神情还是恍惚,不够清晰,再加上头疼,依然浑浑噩噩。他记得他服了五石散之后,就睡着,陷入了一场梦中。

梦里面,那个北冥女人也出现在了南岭,血腥厮杀,她手持血淋淋的砍刀,时刻将他护在身后。

梦中,还有一个人:长生楼,十五!

“长生楼,十五……”一念叨这个名字,他的头就疼得几近昏厥,“是谁?”

旁边的艳妃吓得面色苍白,但是看着莲绛痛苦地捂住头,她扶着莲绛,让他躺下,“陛下一定睡糊涂了。这长生楼,哪里有叫什么十五的?”

“没有?”

“长生楼一直由火舞管,火舞就在外面,你大可以问她。”

莲绛疼得厉害,似乎还有鲜血从头皮中渗出,他也懒得再管,招呼了声,“你先下去吧。”

见莲绛不再追问,艳妃紧握着的手终于放开。可起身时,她双腿发软,一个踉跄几乎摔倒,而后背也已被冷汗打湿。

她吃力地走到门口,又听到莲绛说:“都退下,别让人守在门口,本宫想静静。”

“是!”艳妃将门关上,然后看了一眼火舞。

火舞自然不敢违抗莲绛的命令,跟着艳妃离开。见艳妃步履轻浮,她不由得上前,“你怎么了?”

夜风吹来,艳妃只觉得浑身发汗,下意识地抱紧双臂,哆嗦道:“陛下刚刚在问十五。”

“什么?”火舞瞪大了眼,“他想起来了?”

“不!”艳妃咬着牙,“他不可能想起来。只是不知道为何会这样问?”

火舞抬头看了看月亮,“今晚不就是十五?或许只是巧合。”

“或许吧。”艳妃走到拐角,“方才街上出了什么事情?”

“有人刺杀殿下,但是被独孤镇主救了。”

“查清楚。”艳妃也甚为疲惫,进了自己的房间。

莲绛重新坐了起来,他如何都睡不着,脑子里全是梦里的情景。

他神色黯然,手放在腰间,可摸了半天,却掏了个空。

“药呢?”他起身,将周身寻了一个遍,可都没有找到那个红色的瓶子。

怎么会,他明明放在身上的!

这两日,这药他几乎片刻不离手,没有药,他怎么能入睡?没有药,他怎么能入梦?

莲绛赤脚下了床,四处寻找,却发现有两粒落在了地上。

他弯腰拾起,却听到后院方向传来一声低低的怒骂,“死人脸,上辈子是积了什么德,身边全是美女!”

“穷酸德行!长得没有老子一半好看,又穷!”

“天理何在!那死人脸,怎么不死!”

“早知道,老子一圈打爆死人脸两个眼睛。”

莲绛握紧手里的药,在屋子里怔了片刻,也顾不得夜露深寒,赤脚循着那声音走去。

夜风寒凉,带着沧澜江水的湿气吹在脸上,让他浑浊的思绪清醒了片刻。

他赤足下了楼,像鬼魅一样跟着那声音走,最后停在了后花园的角落。

恰好看到独孤镇主由他的小妾扶着,一瘸一拐地朝自己这边走来。

看到独孤镇主,莲绛不由得一愣。

“咦——”骂骂咧咧过来的独孤镇主看到莲绛也是呆了呆。

眼前美人长发裹身,面容寸寸如冰雪般剔透,盯着自己的眉目清冷中带着几分审视,微抿着的唇,又带着一份桀骜。

这……这是一个男人啊!

看着莲绛的脸,独孤镇主痛心疾首,就差点上前拉着莲绛号啕大哭。

可他满腔热情都被方才周身的疼痛浇灭,心痛难耐的时候,更多的是愤怒和质疑。

“你们搞什么?”他看着莲绛,“玩老子很好玩啊?老子是贪图美色,是男人都喜欢美色!但是老子不会像猴子一样被你们玩!好歹老子救了你……”

“不是做梦?”

虚弱清冷的声音传来,他原本如覆寒冰的双瞳此时溢着一丝流光。

“废话!”独孤镇主抬起自己几乎被扭得变形的手,“你看这伤,是做梦来着的?”

“她在哪里?”

只是简单的几个字,却有着让人无法忤逆的威压和霸气。原本靠近他的独孤镇主下意识地后退,有些怔怔地看着莲绛。

“你说那死人脸?”

莲绛眯眼,唇危险地抿起。

独孤镇主见他抿唇的动作,先是一怕,后又马上想起十五也是这个德行,顿时又火冒三丈,冷嘲道:“那死人脸,和一个美人在后院呢。你们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啊!”

这一晚,独孤镇主头都大了,说罢拉着自己的小妾离开。

小妾微微顿足,看了一眼莲绛,又回望了一眼方才十五和沐色所在的地方。

莲绛握着五石散的手,不由紧了紧。不知道是他紧张,还是害怕,竟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朝独孤镇主所指的方向走去。

烟花彻夜未停,星光如同银河积年的银沙,从苍穹泻落,绚丽绽放,华丽到极致。可绽放后的烟花,却落寞和孤寂。

深冬,脚下的木质地板如覆冰般寒冷,刺骨寒意钻入他雪白足底,凉气走过全身,让他呼吸微微一顿,才恍然知道:原来,这真不是梦。

身穿黑色袍子的女子,扑在身着白衣、面容如兰的少年怀中,双手抓着少年的衣襟。因为她戴着黑色的风帽看不见她面容,但是,那紧握的手指,已经出卖了她所有情感:那是一种极致的依赖!

少年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托着她的后脑,低头。

烟花旖旎,月光如银似水,沧澜江的风带着冰凉潮湿的风吹来,她风帽滑落,落下满头银丝,和少年栗色卷发交织在一起,犹如一张精美的织布。

少年的唇,从她眉心移开,轻柔而试探地、眷恋地、虔诚地落在她唇上。

而女子,微合着眼眸,没有一丝抗拒。

殷红的血再次从额头溢出,滑过莲绛的眉眼,犹如一条被人用刀将头劈开所留下的伤疤,狰狞而触目惊心。

他如鬼魅立在暗处,不动声色。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年将女子拦腰抱起,背离莲绛而去。

莲绛亦快步跟随,直到上了楼,看到两人进了同一房间,他依然立在阴影处。

对面的楼梯上,艳妃裹着披风,周身都在发抖。

她方才突然放心不下莲绛,欲悄然去看,却发现莲绛所在房间的门开着,而人竟然不在了。

她正欲出去寻找,却看到一个熟悉的人慢慢上楼。虽然只是一眼,却让她如跌冰池。栗色如海藻般美丽的卷发,如兰的倾世容颜,闪身入了对面的房间。再往其后,她果然看到了莲绛。

“这……”火舞震惊地站在艳妃身后,“他们怎么在这儿?”

“我哪里知道!”

为了不让莲绛发现两人的窥视,艳妃带着火舞迅速退回了自己的房间。

艳妃坐在雕花榻上,双手因为内心的恐慌而发抖,咬牙切齿,“她怎么像鬼一样阴魂不散?”

“她走那日,是冷去探风。”火舞沉声道,“他们的人,的确是往龙门方向去了。按理……”

“不管!”艳妃站起来,在屋子里焦急地走着。头上的帽子落了下来,一头黑发竟然全白了,在昏暗的光下看起来枯燥如稻草,“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接近莲绛!莲绛突然变成这样……一定和十五有关!这个贱人竟然跟踪到这里,一定有阴谋。”

火舞震惊地看着艳妃突然变成这样,又见她语无伦次,不由担心道:“你……你没事吧?”

“我没事!”艳妃一下凑过来,双眼充血,“那贱人在这里,我们才有事情!”说着,她激动地抓着火舞的衣服,“你看到今晚陛下那样子了吗?他的头颅在渗血,还在问我谁是十五!啊!”她大叫一声,揪着火舞衣服的手更加用力,“我知道了,是那贱人搞的鬼!”

“她……”火舞很少见艳妃这般失态,吓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贱人跟踪我们到这里,然后趁我们不备,接近、勾引陛下,企图唤醒陛下的记忆……”艳妃喘了一口气,神色又是惊恐又是害怕,“就是这样!那贱人什么都不管了,她豁出去了,她就是要报复我。”

“你冷静一下好吗?”火舞一把将她推开。

艳妃一个踉跄,摔在地上。

也许这一推真的用了力,艳妃跌坐在地上半天没有反应。

火舞忧心,上前将艳妃扶了起来。

哪知道艳妃脸色突然恢复了平静,眼底寒光阵阵,唇边扬起深长的冷笑,“好……这是她自寻死路。”

火舞微微蹙眉。

见火舞迟疑,艳妃冷笑,“这是为了整个月重宫!那女人什么来历,难道你不知道?否则怎么解释她出现在这里?”

火舞沉思了片刻,出了房间,看到莲绛还如石雕般立在暗处。

待她走近,她发现莲绛脸上有一道深深的血痕,犹如一条刀疤。

“陛下,外面风凉,请回去休息吧。”

莲绛未动。

火舞想到艳妃的话,道:“西岐那边来信,催促殿下早些回到月重宫,明儿一大早我们需要赶路。”

“月重宫。”莲绛如梦初醒,抬头盯着沐色的房间,眼底掠过一抹寒光。

三镜异动,月重宫有人闯入。这是父亲信中的原话。

“你回去吧。做好准备,明天早上出发。”

火舞不敢忤逆,但是又不放心莲绛站在此处,只得后退几步,远远地站着。

莲绛低头看着手心里那两粒五石散,全数吞下,转身上了楼。

等行了几步,火舞发现,莲绛进了自己原来的房间,手里不知道拿了什么东西,又走出来,最后停在了艳妃的房门前。

艳妃在屋子里依然六神无主地走来走去,心中担忧莲绛是否能听明白火舞话中的提示。

正思忖间,她突然看到门前一个身影。那熟悉的影子让她浑身一凛,转身进了内室,和衣躺在床上。

果然,门开了,莲绛走了进来。

艳妃闭目装睡,不明白莲绛怎么晚上会过来。不等想透彻,她已经感到莲绛立在了身前,正盯着自己。

屋子里漆黑,但艳妃却被莲绛的眼神盯得全身发毛。

她在想,到底要不要醒来,朝莲绛行礼?可她心中却又期待和好奇莲绛来这里做什么。

无形的压迫气息传来,艳妃只感觉到莲绛蹲在了床边,又将她干枯的白发捧在了手心里。

“怎么头发乱了?”

黑暗中,他的声音虚弱而低沉,还带着几分空洞。

感觉到莲绛正用梳子替自己梳头时,艳妃浑身颤抖,一下想起昨晚马车里,莲绛那诡异的举动。

“咦,你的头发怎么沾着烟花末?你是不是乱走了?”

低沉的声音里已经有了一丝怒意,艳妃只感到头发被用力一扯,“本宫允许你乱走了?你怎么能背着本宫去见别人?”

艳妃一下坐了起来,惊恐地看着莲绛。

莲绛见她醒来,也是一愣,坐过去,一下拉住她的手,声音无比温柔,“蓝禾曾说过,最完美的描色人偶,是只听从主人命令的。”他冰凉的手指捧着她的脸,低低地笑道:“放心,本宫会尽自己所能将你做得完美!只要你听话,不乱走,不乱跑,不离开,静静地站在本宫身边,本宫会满足你需要的一切。否则……”他勾唇,笑得阴森,“本宫将你一截截地斩断,丢入傀儡池,再重新做一个。来,躺下!”他声音又带了一丝诱哄。

艳妃周身寒凉,不知道莲绛是不是梦游,又不敢叫醒他,只得躺下。

莲绛也和着衣服躺在她身侧,手摸着她的白发,道:“别像今晚那样,让本宫看到你和别人在一起。否则,砍了你的手脚!”

和别人一起?艳妃瞬间想起了方才沐色和十五的情景。

艳妃仰躺在床榻上,侧身的手紧紧地握成拳头,双眼盯着房顶,内心的不甘和恨意交织成泪水,从眼眶中滚落。

在这一瞬,她终于明白了那日莲绛蹲在雪中,那凝视着她的眼神。

他不是在看她,是在看另外一个人。

她也终于明白了,当时火舞那句:但愿,他真的是对你说的!

她明白了为何他突然这么温柔,为何明知道她从来不穿白色,却送来两套白色的衣服,明白了他为何要将她头发染白。

莲绛从头到尾都知道,他留不住那个女人!所以,一开始就计划了要将她做成描色人偶留在身边。他要的是一个不会离开他的十五,哪怕是一个人偶!

“呵呵呵……”

黑暗中,艳妃眼中闪过一抹蓝色,那包裹着纱布的左手开始变化。

蓝禾最后五年将所有东西都传授给了她,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什么是描色人偶——就是一具没有灵魂的活人,和傀儡无异。只是,傀儡会变异,会听从命令,可人偶连命令都听不懂,只是人偶!

而莲绛正一步步地对自己这么做。

耳边悄无声息,他似真的在疼痛的折磨中昏睡了过去。

艳妃仰望着头顶:莲绛,我为你倾尽一生,却如此负我!

如僵尸一样躺在地上,如艳妃所猜想的,莲绛后半夜再次醒来。

他蹲在她身边,双瞳碧色渲染,如地狱幽灵,表情阴森地盯着躺在床上的她。

他俯身,手指一点点地抚摸过她的脸,梳理她的发丝,整理她的衣服,最后,扣住她的右手腕。

做描色人偶,需要取出活人的鲜血,通过某种禁忌之术,让她变成无意识的人偶。

如蝉翼的刀片划过手腕,鲜血点点滴落,在寂静的夜色里,艳妃几乎能听到鲜血凝成珠,滴落在碧绿杯子里的声音。

稍后,他起身,拿着盛满鲜血的杯子如鬼魅般离开。

艳妃起身,坐在床榻上,透过外面如银的月光看着自己被切开的手腕。

疤痕狰狞,殷红的血不停溢出。

艳妃低头,嘴角扬起冷笑,漆黑的瞳仁里开出两朵蓝色的蔓蛇花。她摘掉左手上的纱布,那齐腕斩断、白骨森森的手在肉眼可见的状态下恢复,长出一双新的手。

只是这只手却柔软无骨,像五条蓝色蔓蛇攀附在手腕上,而指尖,果然是五条舌头,狰狞恐怖。

她曾有一双惊绝天下的手,她曾是大洲天下最神秘的医者,与南宫世家齐名,她被称为鬼手风尽。

她的一双手才真正能让人脱胎换骨,起死回生!

她之前一直以为,自己能留在莲绛身边,纵然被他发觉自己和蓝禾勾结,甚至养了世间上最阴毒的蔓蛇花,他到底没有处置她,那是因为她是他“舅舅”,里面有一份割舍不开的亲情。甚至,当她告知他自己乃是女儿身时,他也只是稍微惊讶,却没有多问,再次纵容她。那个时候,她错以为,除开那几十年的亲情,应该有其他感情,否则他怎么能容忍她的欺骗,甚至满足她提出的那些要求?到此刻,当亲眼看到他要将自己做成人偶时,她才醍醐灌顶,瞬间清醒。

她先前是因为有手,手的价值让她得以留在他身边。

失去了双手,她恰有和十五一模一样的面容,这又是她留下来的价值。

原来,这么多年来,对他来说,自己始终是一个可利用的物品。

“呵呵呵……”艳妃发出一串疯狂而压抑的自嘲,“我得不到,谁也别想得到!要毁灭,大家一起毁灭!”

天将明,门再次被推开,艳妃依然静静地躺在床上。莲绛进来,将她带到镜子前。

铜镜前的女子,有着一张绝世容颜,可眼神却没有一点光芒。

“殿下,要起程了。”

“先歇息,本宫自有安排。你先进来,替她梳妆。”

门口的火舞一愣,似乎没有明白莲绛口中的“她”是谁。

一抬头,才想起这是艳妃的房间,可她却更加疑惑起来。

莲绛不管对谁,都直呼其名,从不用这类词代替。这听起来有些怪异,感觉像是在说一个物品。

“是。”

火舞推门而入。屋子里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还有几分甜味,让她微微不适。

莲绛正依在梳妆台前,低眉,看着安安静静坐在镜子前的女子。

看到艳妃神情呆滞地坐在梳妆台前,火舞不由得一愣,“艳妃娘娘怎么了?”

莲绛笑得极其优雅,伸出手摸着艳妃的发丝,“这是本宫的描色人偶。你可要服侍好了,否则,本宫拿你是问!”他语声里透着阴狠。

火舞浑身一哆嗦,手上的梳子差点掉落。

她跟随莲绛的时间不长,只有八年。莲绛虽然生性孤高,对下属严苛,可从未有这种阴狠的神色。火舞小心翼翼地替艳妃梳妆,最后替她戴上莲绛准备好的面纱,只露出一双漂亮却呆滞的眼睛在外面。

“殿下要离开吗?”火舞紧张地问。

“那北冥女人,本该在昆仑,如今却出现在了这里。”莲绛面色一沉,“本宫倒要看看她还想搞什么鬼!”

“是。”

看样子,殿下真的怀疑那女人了。也不怪,按理说她该赶回昆仑,却悄然出现在此处,定是有什么阴谋。火舞长舒了一口气,下意识地瞟了瞟艳妃,却发现她依然静如木雕,心中不由骇然:这艳妃不会是真的被做成了人偶吧?!

从来没有睡过如此深沉的觉,一夜竟是无梦,只是脑子里有些许空白,身子绵软无力。

十五睁开眼,看到小莲初撅着屁股像一只猫一样蜷缩在自己怀里。

她低下头,忍不住亲了亲孩子粉嫩的脸颊。

她扫了一眼屋子,发现窗前的小榻上正端坐着一个人。

那人白衣如雪,长发如海藻散落,侧脸轮廓温柔而美好,外面阳光透进来,仿似给他镀上了一层光,那卷长的睫毛轻轻搭在脸上,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惊心之美,看得躺在床上的十五不由微微一怔。

那人正在整理东西,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缓缓侧首,朝她一笑。

那一笑,紫眸妖娆,似烟花绚丽。

十五不由一怔:是沐色!

我……我怎么了?竟然看沐色看得出神了。

“胭脂,你脸红了。”沐色睫毛闪动,笑道。

十五下意识抬手捂住自己的脸。

怀里的小东西惊动了,睁开眼睛,第一件事情是凑过来亲了十五一口,然后回头看着沐色,亦甜甜一笑,“大爹爹。”

“你……”

十五正要纠正,沐色已经从榻上下来,手里拿着一件衣服走过来,递给十五,“昨天你衣衫脏了,这是新买的。你试试。”

他俯身而来,栗色卷发落在身侧,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气。眼眸弯弯,眼瞳不似往日那种清澈明亮,而是一种宛如漫天花海般的妩媚,眉宇间更是溢出十五不曾见过的能摄人心魂的美丽。

那种美,像一片羽毛,轻轻撩动着你的神经。

十五怔怔看着眼前这美得近乎让人窒息的脸,迎着他静和的目光,似受到蛊惑般,竟然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捧起他一缕发丝。

“大爹爹,我饿了……”

阿初软糯的声音传来,十五似如梦初醒,慌忙收回手。

沐色扬起漂亮的唇,将阿初从床上抱起来,转身朝外面走去。

待沐色出了屏风,十五才从自己的举动中反应过来。她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是一时又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不对,应当是睡太久了。

她拿起沐色放在膝盖上的衣服——柔软的质地,上面还有淡淡的香气,这香气和沐色身上的香气一样,让人莫名安宁。

穿好衣服,十五走了出去,看到沐色正在替阿初穿衣服。

他动作十分娴熟,一边帮阿初穿衣服,一边拿着勺子,喂他吃早餐。莲初也格外乖巧,竟难得没有挑食。

“不用这么急的。等他穿好了,再让他吃早餐。”

沐色看着十五,“今天我们不是要离开南岭吗?”

他眼眸总是那样明亮,十五却不敢对视,将头扭到一旁,脸上掠过一丝苦楚。

脑子里是莲绛昏迷苍白的脸和深陷的双眼,昨晚本欲偷偷去看他,却不知怎的睡着了,她心中如何都放不下。

“难得来一趟南岭,”十五有些尴尬,坐在沐色对面,“晚一点吧……”

“晚一点是多久呢?”沐色停下手里动作,认真地看着十五。

“明天吧。”

沐色替阿初穿好鞋子,才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娘,你的眼睛怎么了?”方才在床上倒是没有注意,现在十五就坐在沐色和阿初对面,小东西终于发现十五左眼有点青。

十五扭头看向旁边的镜子,道:“是没有睡好。”

“阿初,去开门,让屋子里通一下风。”沐色将小莲初放在地上,从旁边的盒子拿出一个小瓶子,对十五道:“来。”

只是一个字,却有一股让人难以抗拒的魅惑。十五只觉得胸口里像多了一根弦,被轻轻拨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起身,坐在了沐色身前,双手垂在身侧,有些不自在。

阿初将门打开,一室阳光,十五不适应地闭上眼睛,已感到沐色执着瓶子的手托起自己的下巴。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笨了,竟能让人打着你?”他略带责怪的声音传来。

十五忍不住睁开眼,却发现他凑得很近,淡淡的紫罗香气扑在她脸上,好似整个人都被他的气息包围,要沉溺其中。本能地,她伸出手抓着了他的衣服。

他睫羽轻闪,专注地将瓶子里的药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她的伤口上。

此时,对面房间的门恰好打开,莲绛撑着伞,欲跨出的步子僵在门栏上。

他隔着柱子看着房间里动作亲密的男女,如玫的红唇,抿成一条薄薄的线,握着伞柄的手亦暗自用力。

沐色凤目微挑,目光扫过莲绛这边,才收起药瓶,托着十五的下颌,又看了几番,才放心地道:“好了,看不出是青色的。”

“其实也无所谓。”他手离开,她顿觉松了一口气,“反正出门戴着面纱也没人看得到。”

“你不说出门,我都忘记了一件事。本以为今天要走,方才我已经退了房了。”

“退了?”十五微微惊讶,“那我这就去续吧。”

“那我在这里收拾东西等你。”沐色微微一笑。

“娘,阿初吃饱了,阿初要和你一起。”

十五起身抱着阿初,发现身上还是有些无力。昨晚耗尽的内力,并没有恢复。

客栈是圆形设计,且只有一个上下楼道,十五抱着阿初刚到楼梯处,便看到前方有人撑伞而来。

长发未束,似黑色锦缎垂在身侧,面容依然苍白,可一双碧色眼眸却透着让人无法观望的幽深,抿着的唇像刀刃般,寒厉漠然。他走来的瞬间,十五就感觉到那种与生俱来的高贵和凛然气质,强大冷酷的气息逼近的瞬间,让她呼吸一滞。

十五几乎本能地掀起袍子将阿初遮住,侧身看向远处。

原来,他没事了!

原来,自己担心得太多了。

他旁边的女子,一身精致白色华服,戴着面纱安静地与他并肩而行。

他终于再次找到与他并行的人了。十五垂首。

似没有注意到十五的存在,他冰凉的眼神扫过,没有任何停留,转身面向楼梯口。

“慢点。”那一瞬间,他淡淡开口,语声温柔。

十五听得一愣,才发现,他说这话时,正侧首看着旁边的女子。

怀里的阿初一下冒出脑袋,认出了莲绛,开口就要喊,却被十五捂住了嘴巴。

那白袍女子走在莲绛的右侧,转向楼梯时,恰好贴近十五。

被近身的瞬间,十五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突然卷住自己的脚踝。她低头一看,竟然是一条黑色的蔓藤。

那蔓藤用力缩紧,将她往楼梯处狠狠一拽,要将她和阿初一同扔下去。

几乎本能地,十五一掌就击向那白袍女人。

这女子,不用猜,十五都知道是谁。为此,她这一掌,几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毫不手软。

掌风飞出的瞬间,莲绛突然回头,碧瞳中闪过一丝冷冽和震惊。他旋即长袖一挥,拦住十五的掌风。

可十五掌风去势刚烈,被截住的瞬间,自己亦被惯性反弹,抱着阿初整个人后退。

莲绛神色一慌,伸手欲抓住十五。可手刚碰到十五的袖子,对方身影被人抱住闪电般后掠几步,远远地站定在日光下。

一双紫色的眼眸远远地盯着莲绛,睫毛下阴寒的杀气一掠而过。

莲绛收回手,眯眼盯着紧紧相拥的两人,负在背后的手暗自握紧。直到旁边传来火舞的惊呼声,莲绛才侧身,看到方才那掌风虽被拦,但是艳妃靠得太近,整个人还是被余气带得摔下了楼梯,额头撞在台阶上,鲜血直流。

而艳妃似根本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神色茫然而呆滞,像人偶一样被扶起来。

莲绛的目光逐渐阴沉下来,回首,阴鸷地看向十五。

风从江面吹来,出完方才那一掌,十五的风帽掉落,素发凌乱地贴在脸上,有些狼狈,可比起满脸鲜血的艳妃,她实在好了很多。

“霜发夫人。”莲绛开口。四个字,却是冷漠疏离的语气,甚至带着几分腾腾杀气。

“陛下!”十五喉咙一紧,应了一声。

身后的沐色似感受到了她的惧怕,扶住她腰的手,微微用力。

“呵,”莲绛眼眸寒气森森,跨步走向十五,“如果没有记错,本宫给了二十天时间,让你滚回昆仑,彻底消失在大洲!”

凌乱的白发下,十五的脸骇然苍白。对方的阴鸷眼神,如利刃般落在身上,看得她全身发凉。

两人距离只隔了五尺,但是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睥睨气势,如潮水般负压而来。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难过,她下意识地后退,可这细微的动作却更像是躲藏在沐色怀里,寻找一个庇护。

莲绛脸色一沉,深邃冷厉的双瞳暗自血丝密布,负在身后的手,五指悄然屈起。

站在他身后的火舞瞧见这个动作,脸色亦吓得微微苍白,这是莲绛要杀人的警示。

沐色侧身,将十五挡在身后,凤目微挑,淡淡地看着莲绛瞬间阴沉的脸。

十五张口,最终却只得垂首,说出两个字:“抱歉。”

“抱歉?”莲绛森森一笑,眼底没有丝毫波澜,“霜发夫人,你这‘抱歉’两个字是对本宫说的,还是对艳妃?”

“对陛下!”

“内容?”

十五抿了抿唇,已不愿多说,“陛下给了我二十日时间,这才十七日。我保证守约,能在期限内离开大洲。”说着,十五从沐色怀里退开,轻声道:“走吧。”

沐色抬手,将十五的风帽整理好,遮住那满头银丝,随她离去。

“站住,你去哪里?!”他声音竟然有一分遏制不住的慌乱。

“卫霜发即刻起程,离开大洲。”

莲绛的唇瞬间一白,终扬起唇角妖娆地笑开,“希望这一次霜发夫人言而有信。若再让我碰到,本宫绝不手软!还有,南岭是大冥与南疆相接的地方,不管何种理由,霜发夫人都不该出现在此地。要知道,擅闯南疆圣地者,杀无赦!”

十五当然知道,莲绛这并非单单的警告。南疆和西岐对大洲的重要性,十五比谁都清楚。这一次,的确是她逾矩了。

“告辞!”说完,十五跨步离开。

“等等!”

莲绛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十五步子微微一滞,侧首看着栏杆,“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你向本宫道歉了。那方才霜发夫人对艳妃娘娘一掌呢?”

隔着十来尺,可十五唇角一抿,那个细小的动作,依然清晰地落在莲绛眼底。

她在讥笑。

清冷的眼眸远远看来,这是两人碰面,她第一次敢抬眼,迎着他的目光。

“卫霜发不明白陛下说什么,什么一掌?”十五微微眯眼,“若陛下要说我一掌打了艳妃娘娘,艳妃娘娘身上可有内伤?”

莲绛微微愣住,却没想到十五突然抵赖。

“艳妃娘娘方才明明是自己没有站稳摔倒的。难道说陛下也要怪罪于我?”她脸上的讥笑变成了嘲讽。

“这才两日不见,霜发夫人竟变得口齿伶俐了。”

“过奖。”十五目光扫过满脸鲜血、眼神呆滞的艳妃,“艳妃娘娘伤得不轻,陛下还是赶紧给娘娘看看伤口吧。”说着,她又颔首,“告辞了。”

这一次,十五的步子没有做任何停留。沐色一声不吭地跟在十五后面。

莲绛看着十五的背影,身后的手,终究无力地垂落。

艳妃的血不停滴落,旁边的火舞上前,摘掉她的面纱,小心地替她擦拭。身后却传来一声尖叫,没等火舞反应过来,眼前就是一黑,艳妃再一次被人推下楼梯。

莲绛闻声回头,看到一直站着的安蓝不知道突然怎么发了疯。

“照顾好她。”莲绛开口,声音没有丝毫情绪。

“是。”火舞起身拉起艳妃,却听到莲绛声音一沉,“本宫让你守好安蓝郡主。”

火舞垂首,放开了艳妃。楼梯处狭窄,很容易受伤,火舞不得不死死抱住安蓝。

莲绛独自下楼,留火舞一个人控制场面。

走到房门处的十五听到动静,亦忍不住回头。

“那小姑娘,被人下了蛊。”一直未曾开口说话的沐色,漂亮的紫眸幽幽看向安蓝。

“沐色懂蛊?”

沐色清美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懂一些。胭脂要我做什么?”

十五一惊,沐色总能一眼看出她的心思。

她低下头,“我欠了人情。沐色有没有办法给她解蛊?”

“我建议胭脂还是不要这么做。”

“为什么?”

“那姑娘……中的是回生蛊。”沐色再次抬眼看着安蓝离开的方向,“她被下蛊时,想必已经命在垂危,有人不希望她死去,因此给她种了这回生蛊。而这蛊年份已久,若解掉,她必死无疑。”

十五怔怔地看着安蓝离开的方向,有些无力地垂下头。

她想起当日冷出现在她身前那颓败内疚的样子。

他说:对不起。

他说:至少我们都还活着。

她还记得当时质问莲绛为何不管安蓝被下蛊一事,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晦涩。

十五仍旧记得艳妃那晚跪在地上,厉声大喊“我不能死”时莲绛眼中的挣扎。

小鱼儿体内有生死蛊,但是,却只能保持半年。后面的十年,那孩子都会极其虚弱。他时常陷入昏迷,却是另外一种保持体力的方式。

“胭脂,你讨厌那个女人吗?”沐色略低沉的声音传来。

“哪个?”

“偷你脸的那个。”

提到艳妃,十五只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我懂了。”沐色突然低头,唇落在十五额头上。

那一瞬,十五只觉得胸口的弦被突然撩拨,一丝异样的感觉凝聚在心头,恍然间她竟然忘记了避开沐色如此亲密而暧昧的动作。

“胭脂,我们走吧。”

他的声音从头上响起,带着某种让人难以抗拒的蛊惑。十五想也没有想,跟着道:“嗯。”

对方牵着她的手,直到上了马车,十五才似从恍惚中醒来,而马车此时已经出了城门。怀里的阿初一直没有说话。十五不由得低头看去,发现孩子埋着脸,身体竟在微微颤抖。

“阿初?”十五担忧地将孩子抱起来,发现小莲初竟是满脸泪痕,“阿初,你怎么了?”

孩子睁开泪眼,看着十五,哽咽,“娘亲,二爹爹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他口中的二爹爹是莲绛。因为先遇到的是沐色,对他来说,沐色就是大爹爹,而莲绛,只能屈居第二。

方才在楼梯,莲绛一席话,阿初全听在了耳朵里。

“娘亲,二爹爹为什么要赶走我们?他真的不要我们了?为什么?”

孩子一连问了三个为什么,可十五却一个都答不上来。

她只有双眼负痛地看着窗外,默不出声。

看着她和别人牵手离开,看着她凝望着那人的背影安静地跟在他身后,看着马车渐行渐远,莲绛只觉得自己的心,一点点地下沉。

他刚才走廊上说的那些内容,不过就是为了逼她能和自己说几句话。逼着她,能够看他一眼,而不是相见却不相识。

“祭司大人,他们离开了。”暗影在角落处禀告。

能称呼他为祭司大人的,必然是月重宫的暗卫。莲绛唇角一动,勾出一抹苦涩,“跟着他们。”

暗影退去。

“等等。”他抬起手指,暗处,他脸色苍白,唇没有血色,“务必安然护送他们到昆仑。若他们停滞,靠近沧澜江,杀无赦。”

“诺!”

一个黑影一闪而过,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莲绛拾起旁边的伞,一掠出窗。

火舞好不容易将安蓝安抚下来,又将艳妃脸上的血擦掉,整个过程中,艳妃都没有任何情绪,连眼睛都没有眨。

“你该不会真的被殿下……”火舞有些同情地看着艳妃。

艳妃对殿下那番炽热的情感,火舞完全看在眼里,但是对比起自己来,艳妃为所爱,什么都敢做,而自己,什么都不敢。

艳妃那一跤摔得有点狠,直接裂了口子,若正常人,怕是安蓝,都不至于摔成这样。可她,却丝毫没有感觉。

火舞叹了一口气。难怪当时就觉得陛下对艳妃的态度转变有些诡异,竟是为了这般。

火舞看着莲绛所在的房间,心中又满是沉痛。今日殿下对那北冥女人虽然冷淡决然,可殿下显然已经到了疯癫的边缘,否则不会将自己和艳妃逼到这个地步。

“火舞使者。”暗处传来一个声音,“祭司大人已经回到南疆了,特意命我们明日护送你们回去。”

“走了?我们明天才回去?”火舞惊讶出声,回头看着屋子里的两个女人,突然明白了什么。殿下,是想一个人静静。

十五怎么也哄不了阿初,阿初上车之后就哭闹不停,非得要去找莲绛。

一怒之下,十五险些又打了莲初屁股,直到沐色进来将孩子抱走。

孩子躲在沐色怀里,哭得更加稀里哗啦。沐色性子好,就拿出一个木雕,一边替阿初雕玩具,一边哄着他。

“有人跟踪我们的马车。”临近天黑,沐色抬起眼看着十五。

十五点点头,“出城就跟上了。”

“好像是两拨。”沐色话刚落,外面的马传来一声嘶鸣。马车似被什么罩住,瞬间停止下来。

两人在马车里默默对视。他眼中柔光缱绻,低语:“别怕。”将哭累了的阿初放在十五怀里,他掀开了帘子。

“哟,美人儿,你怎么能不辞而别?难得来我的地盘,怎么也得让我尽一下地主之宜,让我款待一下嘛。”独孤镇主坐在马车里,看着依在车门上的卷发紫瞳美人儿,两眼发光。

熟悉而猥琐的声音传来,十五顿觉得头皮发麻:这人真的阴魂不散啊。

“独孤镇主。”

清冷的声音从马车传来。

“哟,美人知道我名字啊。”

受伤还裹着绷带的独孤镇主,慌忙从敞门马车里跳下来,身后的绿衣小妾忙跟着将他扶住。

“我当然知道你名字。”

美人儿轻抿薄唇,那声音冷幽幽传来,独孤镇主只觉得这嗓音有几分相似。

“在南岭敢大庭广众抢人,也只有你才做得出来了。”里面的声音顿了顿,“让我想想,这一次是不是带了三百弓箭手?”

这一下,独孤镇主才惊觉,那声音是从马车里传来。

“你……”他顿时暴跳如雷,掀开车帘朝里面大吼,“死人脸,你给我滚出……”

他脏话还没有骂出口,一根棍子就抵在了他下颌上。

独孤这才想起,那死人脸武功极好,当下不敢乱动,却依旧不肯罢休,“你不是喜欢男人吗?这美人儿留在身边,简直是委屈了她。留在我独孤世家,我会好生待她。”

“我是喜欢男人。”里面的声音阴沉,“但是,这不代表你有资格抢我的人!”

紫眸美人儿就在身边静静地看自己,卷发如水,在如银的月光下,看起来如海中鲛人,美得撩人心魂。

独孤镇主瞟了一眼沐色,吞了吞口水,厉声道:“反正,这一次,这紫眸美人儿我抢定了。”

“是吗?”

棍子的顶端慢慢滑向独孤镇主的脖子。

这种感觉,犹如毒蛇爬身。他大叫:“就算我不抢你们,你们也走不出这南岭!”

脖子上的棍子顿住,里面的人似乎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呵呵——你武功高强又如何?”独孤镇主挑眉,“你能以一敌百,但是能以一敌千吗?昨日,这南岭外面就来了许多人,据我的探子说,全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最近出入这南岭的就只有你,而且埋伏的就是你走的这条线路!你只要再往前行走二十里,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见马车里的人没有再说话,独孤镇主格外得意,“你若应了我的要求,我保证给你一千弓箭手,送你安全离开。否则,你们真的插翅难逃。”

马车里的十五撤掉了拐杖,抬眼看向沐色。

沐色静静地回望着十五,眼神乖巧,神色让人怜惜心疼。

“独孤镇主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你要的,我给不了你。”

沐色展颜一笑,扬起的唇,如晨雾中展开的玫瑰。那一瞬间,十五有些失神。

“为什么?”独孤镇主不甘心地喊,“你要男人,我要这紫眸女人,有什么给不了的!你不是喜欢那碧眼男吗?你若需要,我就去给你抓,我们换可好?”

十五未答,却是沐色开口:“因为,”沐色侧首俯瞰着马车下站着的独孤镇主,“我也是男人!”

少年干净的声音传来。

“什么?”独孤镇主犹如五雷轰顶,脚下一软,几乎站不稳。

好在旁边的绿衣小妾上前,将其扶住。

那小妾始终没有说话,脸上也无表情,只是一直打量着车上坐着的沐色。

“你也是男人?”独孤镇主只觉得一口老血堵在喉咙里,如何都吐不出来。

“是的。”沐色素手托着下巴,眉目清澈,声音轻轻悠悠,仿似天上来,“她喜欢男人,而我,恰好是男人!所以,独孤镇主,抱歉了。”

“你们……”独孤镇主捂住胸口,看到沐色手指一挑,一道劲风从他指尖飞出,那罩着马车的网瞬间掀飞了出去,挂在远处的树枝上。他又取下了旁边的马鞭,握在手中。

“你真的要走?”独孤镇主见沐色持鞭要走,再次拦住,“那路上真的埋伏了好多人,有几路怕是从大雍过来的,那死人脸功夫再高也保护不了你的……”

“独孤镇主担忧了。”沐色优雅一笑,“我会保护她。”

“你……”紫眸透着的固执让独孤哑声,他哪里舍得朝如此好看的人发火,只得再次掀开帘子,“死人脸,你不顾你自己,也要顾别人吧……”

这一次,闭嘴的倒是独孤镇主自己。

昏暗的马车里,坐着一个素发的女子,她一手握着龙骨拐杖,一手抱着一个孩子。

满头银丝如雪,散落在肩头,在马灯下流淌着华美的光泽,好似披月而来的人。她侧身而坐,线条完美的侧脸如丹青画中的人儿,找不到丝毫瑕疵,就连那如霜染过的睫毛都似白翼之蝶,安静而神秘地覆在脸颊上。

恰此时,她抬起眼眸,淡淡地看来,眼神清而冷,像冬日梅枝上剔透晶莹的冰凌。

独孤镇主惊骇地立在原地,盯着十五的脸,唇色发白。

他见过这张脸,就在昨晚,但是……不是同一个人。

那个女子有着一样的脸,一样的发,看人时却有一种让人生厌的孤芳自傲,而眼前的女子,却是一种摄人心魄的美,是一种骨子里才有的孤傲绝艳,还有一份让人心疼的凄怆。

“多谢独孤镇主的好意。”

女子开口,声音如她本人一样,有一种冷。

“你……”独孤镇主又看了看十五手中的龙骨拐杖,“你是死人脸。”死人脸就是用这拐杖杀死那些傀儡的。

十五抿唇。

这细微的动作,让独孤镇主只觉得这一次才真的叫五雷轰顶,他的整个世界都颠覆了。怎么可能!那挨了他一拳,三年前还受了他一箭的死人脸,竟然是女人。

“走吧,沐色。”她疲惫地开口。

沐色放下帘子,手中鞭子扬起,马错身从独孤镇主身边走过。

独孤镇主一屁股坐在冰凉的地上,任由小妾怎么扶,他都似被人扒皮抽筋一样,站不起来,只是双眼愣愣地看着十五马车离开的方向,自言自语道:“这都疯了吧。”

“沐色,你要小心了。”

外面风声寂静,坐在马车里的十五却浑身绷紧。马车行驶得越远,她就越感觉到了森森杀气从四面八方涌来。

她抽出一件衣服,将阿初裹在怀里,另外一只手暗自握紧拐杖。

看样子,他们此次的行踪已经暴露了。让人担忧的是,此次,她就和沐色孤身二人,还带着阿初。她甚至有些懊恼自己的鲁莽,怎么想到孤身前来南岭。

“来了。”

坐在车外的沐色,紫眸一沉,手中马鞭飞出,马车上传来一阵噼啪之声,数枚寒光闪动的银针落在马车上。

身下的马突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嘶叫。沐色借着头顶月色看去,前方大路上,竟密密麻麻地满布了利刺,而头顶数张网飞快落下,同时,左右两侧几枚火炮夹击而来。

即便是拉住马车,但是也无法再掉头,沐色转身掠进马车,抱着十五,手中银丝缠住来路方向的一棵巨木,凌空从车里飞出。

可未等沐色落地,带毒的银针如漫天飞雨,铺天盖地而来。

眼看就要落在两人身上,十五出掌,一道雄劲的掌风迸出,如一浪接一浪的水潮,截住身后追来的银针,再聚集内力反推而出。

那些银针沿原路返回,林子里发出沉闷之声,十几个黑影从潜伏的树枝上掉落。

“不要落地,有炸药!”

独孤镇主仓皇的声音传来,几百支涂着火油、燃烧着的箭像流星一样飞出,直奔向密集的林子。

沐色闻声,在抱着十五要落地的瞬间,凌空踏步,如驾祥云般飞起,踩着旁边的树枝,远远落在了独孤镇主的身后。

“发!”独孤镇主招呼其部下。

又是百来支火箭飞出,那林子瞬间起火,无数黑影如蝙蝠一样闪动。

“撤后!”十五厉声道。

话音刚落,几个浓烟滚滚的炸药滚向这边。

“捂住口鼻。”

最前方的弓箭手来不及避开,瞬间倒在地上抽搐不已,口吐白沫。

独孤面色苍白,“迅速撤离!”

他看了一眼十五,诚恳道:“今夜,你过不了的。”

十五眯眼看着那起火的林子,和漫天的毒烟,侧身将阿初护在了怀里。

“独孤镇主就不怕惹上祸事?”十五回头看着独孤镇主。

“呵呵——”独孤镇主指着自己侍卫倒下的地方,“这里以后都是我独孤世家的地盘,谁敢在这土地上惹事,就是与我独孤世家为敌!”

“可独孤镇主是生意人,你要的东西,我没有。”十五沉着脸。

今晚的埋伏,对方早就有准备,火箭筒、炸药、毒物,看样子是必置她于死地。

如独孤所说,她和沐色武功再高,但是一人难敌万夫,更何况对方如此大手笔。

“生意嘛,有亏有赚。”独孤看着十五,有些尴尬地笑道,“而且生意人,也是一个义字当头,这才方便走江湖。”

“但是我和独孤镇主无义。”十五可不想在这紧要关头被这死性不改的色狼钻了空子。

“夫……”一时间不知道怎么称呼十五,独孤红着脸笑道,“算是我向夫人赔礼道歉吧。”

“嗯?”

“昨晚我不该如此鲁莽,伤了夫人。”

十五抱紧怀里的阿初,倒也不客气,“那先谢过独孤镇主了。”

“客气客气。”听到十五终于接受了自己的帮助,独孤镇主喜笑颜开,忙招呼了准备好的马车。然后,他也死皮赖脸地跟着十五上了同一辆马车。

马车里一下多了两个美人,他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十五功夫高,面若冰霜,这可不比当年会撒泼骂人的莲绛,他应付不来,只敢恭敬地坐在十五和沐色对面,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一动不敢动。

“老爷。”向来不怎么开口的绿衣小妾轻轻唤了一声。

到底是自己的小妾,独孤镇主忙招呼她也上了马车。

都闻独孤镇主有钱,为了显示其财大气粗的本色,这马车也比一般人家的都奢华宽敞。

马车里坐了四个半人,压根不会觉得挤。

十五目光落在那小妾身上,独孤镇主一瞧,忙套近乎地开口介绍:“这是我……”可开口,他就恨不得掌自己的嘴巴。

“这是独孤镇主的第七房小妾吧。”十五替独孤镇主说道。

“是是是……”独孤镇主通红着脸,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镇主好福气。”依然清冷的声音,如雪的容颜亦没有一丝波澜。

独孤镇主的心有些碎了,看向十五时,发现她正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眉眼中露出难掩的温柔。

“夫人可是得罪了什么人?”他开口。

十五一怔,抬头笑道:“独孤镇主有话就说吧。”

“恕我直言,就方才那一拨中,牵涉的就有江湖上各大门派的高手,其中最为出名的有暗器唐门、火药世家沈庄,还有几路来路不明的杀手。中午我得到的消息说,其中有几拨穿过莫河,从大雍而来。”

独孤所说的唐门和沈庄,十五一眼也看了出来,却没有想到,连大雍都派了人来。如果说真得罪什么人,按理应该是大冥宫,但莲绛已经对她放行处理,不该有什么仇家,更何况都是江湖人士。

至于大雍,十五蹙眉,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想到大雍,十五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名字则是:角丽姬!

看十五忧心忡忡,独孤镇主忙拍了拍胸脯,“放心,你待在我独孤府邸,绝对没人能伤你们分毫。”

十五看着独孤镇主,目光阴沉,将龙骨拐杖放在旁边。

“我……我没有要软禁你的意思。”独孤镇主忙摆手解释,生怕那拐杖敲下来,“我真心只是想招待你,随便你住多久。”

“听说独孤镇主经营起了镖局。不如,我明日保一趟镖,目的地是龙门。至于酬金,药方一张!”

“药……药方?”独孤镇主茫然地看着十五。

十五侧首,在沐色耳边说了几句。

沐色先是一愣,接着目光深深打量了独孤镇主一眼。那独孤镇主直接被看得毛骨悚然。

深夜临近子时,马车终于回到了独孤府邸。

沐色搀扶着十五刚下了车,就看到府邸门口飞奔而来一个家奴。

“老爷!”那家奴双手捧着一个黑沉沉的铁盒,跪在大门口。

看到那个铁盒,独孤镇主顿时蹙眉。

“这是何时送来的?”他问。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那家奴说道。

独孤镇主看了一眼十五,对旁边的管家道:“先安置夫人他们休息。”说着,他捧着铁盒忧心忡忡地进去了。

十五完全没有任何睡意,负手站在院子里,静静望着头顶一轮明月。

走廊尽头走来一个沉重的背影,十五回头,看见独孤镇主垂着手臂,缓缓地走来。

他看着十五,最后又低下头,立在旁边。

“三年前,有外族妖魔侵略我们大洲,造成大洲动乱,民不聊生。为了保护大洲安定,江湖上形成了一个七星盟,召集大洲所有武学世家,齐心协力共同御敌,其宗旨是:诛杀妖魔,护我大洲!一旦有人查到九州妖魔的身影,七星盟便会发布一枚弑杀令,凡是收到令牌的世家,必须全力参与追杀!”他摊开手心,露出一块沉黑的铁令,上面刻着一个刚劲有力的字:杀!

独孤镇主脸上不复往昔的那种猥琐轻浮,而是有种难言的沉痛。

三年前,越城一战,据说当时的越城被北冥妖女所控制,整个越城老百姓都变成了傀儡,自爆而亡,相当惨烈,满地尸体碎肉。直到南疆神秘的大祭司亲自出手,才将北冥妖魔赶走,换得了大洲三年的安宁。

他看着十五,颤声道:“四川唐门,株洲沈庄,都接到了弑杀令。”

言下之意,今晚那些人是得到了弑杀令来包围十五的。

十五看着他手里的沉铁,道:“独孤镇主今日帮我解围,我已经感激不尽了,我不会让独孤镇主为难的。”说着,十五转身,已经看到沐色抱着阿初站在了门口。

“等等。”独孤镇主拦住十五,眼神有些悲凉,“你真的是……九州人?”

十五抿唇,默认。

独孤镇主绝望地垂下了手,任由十五错身而过。

“喂,死人脸!”独孤镇主回身,喊住十五。

十五扭头,微微惊愕地看着月光下站立的男子。

独孤镇主握紧手里的弑杀令,一字一顿道:“你只要说一声,你不是九州之人,我独孤就是倾家都要护你们安全,送你们到龙门。”

十五看着这个仅有几面之缘的男子,最后微微一笑,“北冥,卫霜发,再次谢过独孤镇主。”

眼前的女子,那一笑,似烟花绽开,艳丽到了极致。

独孤镇主被这芳华一笑震住。

原来,这女子,会笑的。

“你……为什么?”他握紧手里的弑杀令,胸口沉闷难耐,“对不起。”

三年前的惨烈景象,谁都不能忘。

纵然大洲内乱,分裂各国,但是,那始终是大洲人的大洲。

大洲人始终是自己的主人,而非九州的奴隶。

十五依然淡笑。

“那……”看着沐色怀中睡着的孩子,独孤镇主一下想起了莲绛,“那美人呢?”

十五的笑容变得无奈且苦涩,“他是大洲人。”也是真正能守护整个大洲的人。

不管他是西岐的少族长,还是南疆的祭司,这都注定了他肩负着维护大洲安定的责任。而她,亦注定了,是北冥人。

仰望着头顶明月,十五摇头:这就是命运啊!

看到十五嘴角溢出的那一抹苦涩的笑,独孤镇主开口:“我现在就命人护送你出独孤镇,但是出了我的管辖范围外,那我便无力了。”

“不用劳烦了。”

“哎——”独孤镇主脸上又露出原来的那种猥琐笑容,“我这么做,不过为了你说的什么药方。”

“不孕不育?”十五茫然。

独孤镇主几乎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他慌忙扶住柱子,脸色又红又白,狠声道:“你哪里听来的谣言?!这都是谣传,胡说八道!”

十五忍住笑,走到沐色身边,将阿初抱在怀里,道:“那独孤镇主去安排吧。稍后我定奉上一方灵药,保证你……”

“够了……那什么我不要。”独孤镇主连忙摆手,撒丫子往外面跑,瞬间就无影无踪。

直跑到了后院,独孤镇主才敢停下来,只觉得无地自容。哪个王八蛋传他不孕不育!他明明虎虎生威,都是那几个婆娘压根不争气。一想到十五怀里睡着了的阿初,独孤镇主就难受,一想起那孩子竟然是那碧眼儿的儿子,他就呕血。

“为什么,本大爷长得这么英俊潇洒,阳刚勇猛,可没有儿子!那碧眼儿一副女人柔弱相,就生出一个这么剽悍的儿子来!”

说不嫉妒,那就是撒谎!

再则,那碧眼儿怎么了?就长得漂亮而已,虽然漂亮到了惊天动地的地步,但是一个男人漂亮有什么用?能吃吗?

不对!独孤镇主突然想起当年十五持剑带着一个八岁的小孩儿来抢亲的情况,又想起昨晚在客栈时,看到一个和十五一模一样的人。

“这群人……在搞什么啊。”他完全分不清状况了。

“老爷。”管家匆匆过来,“您吩咐的已经安排好了。”

“哦!”独孤镇主有些失落。

安排得越快,说明十五走得越早。

他整理了一下衣衫,转身慢慢朝十五的院子走去。可入了院门,独孤发现院子里黑灯瞎火,没有半点生气。他忙推门而入,命管家点了灯,却发现里面干干净净,桌子上放着两张纸。上面一张写着“后会无期”,下面一张,则是一张药方。

“到底还是走了!”他难过地坐在位置上,显得十分没有精神。

旁边的管家也不好说什么,只是默然立于一旁。

独孤镇主垂首的样子,在管家看来,是前所未有的颓败。这是他服侍独孤镇主三十年来,第一次看到自家公子如此受挫。

在灯下默然坐了一个时辰,独孤镇主才拿起药方。这一看,他眼底发光,一扫方才的颓废,对旁边的管家道:“去按着这药方抓药。”

管家上前接过药方,“是!”

“等等。”独孤镇主摸了摸自己的脸,颇含深意地笑道,“让绿意今晚到本老爷房间里来。”

那绿意正是独孤镇主几天前才纳的第七房。

管家见他兴致大好,松了一口气,飞快下去安排。

可一个时辰之后,在第七房伺候的小丫头哭哭啼啼地跑来。

“哭什么哭?”

这丫头长得太丑,独孤如何都怜香惜玉不起来,只觉得烦躁得很,好不容易好起来的心情就这样被毁掉了。

“小娘子不见了。方才小娘子说饿了,女婢去给小娘子做汤圆,回来之后就没有看到小娘子的身影,找了整院都没有看到。”

“什么?”独孤镇主拍案而起。

“哟,老爷您可别动怒啊。”门口出现了二房和三房的身影,两个美娇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地扭着腰肢进了屋子。

看样子,方才寻找第七房的事情整个府邸都知道了。

“那种不明不白的女人,来路不明,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三房补充道。

独孤镇主没有做声。

几天前,他骑马巡视沧澜江附近的渡口,看到一个长得极为漂亮,但是神情恍惚的女人坐在渡口——大冷的天,她就穿了一件单衣,双腿还放在水中,像随时都要掉进江里的样子。于是,他将其带了回来。

“说不定就是一个骗财的妓女呢。”

“够了,你们下去!”独孤镇主懒得再理这两个女人,“都是一群庸脂俗粉!”

独孤镇主好美女,宠美女,对个个小妾都是百依百顺,恩宠平等,所以六房小妾虽然暗地里会争风吃醋,但都还算和睦。两个小妾平时也是被宠习惯了,哪里见过独孤镇主这般恶语相待?先是一愣,立时委屈地哭了起来。

“都给我滚出去!”没等她们哭出声,向来好脾气的独孤镇主一声暴喝。

两个小妾吓得魂飞魄散,再委屈也懂得人心,慌忙退了下去。

“老爷,有人到访。”煎好药的管家再次神色凝重地进来。

“都什么时辰了,快天亮了,还有人到访?本老爷不见!美人儿都走了,本老爷没有心情。”说着,独孤镇主抱着十五留下的那张信纸,趴在桌子上号啕大哭起来,“本老爷什么都有啊,长得英俊,又有钱,脾气又好,美人怎么对我一点意思都没有啊。”

管家捧着药的手顿时一抖:独孤镇主的人来疯又发作了啊,可现在完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

“是七星盟来人了。”管家沉重地说道。

“什么?”独孤镇主抬头盯着管家。

七星盟成员身份极其神秘,传言都是如今大洲天下的绝顶高手建立,身上佩戴着七星腰牌,除九州余孽。他们不会参与任何大洲纷争,但是,一旦大洲岌岌可危,或有人祸乱江湖,他们必然出手清理。

独孤镇主站起来,负手慢慢地走出去。

正厅内,站着三个人。其中两人穿着蓝色的衣服,腰挂佩剑,并没有什么腰牌。

独孤镇主目光扫过那两个人,落在了中间那个身材看起来有几分消瘦,身穿灰色衣服,戴着面具的人身上,不由微微眯眼。

此人不似其他两个侍卫,有着江湖人的刚毅气息,反而气质淡远,像一幅年代已久的水墨画,缥缈不近。

注意到他腰间那枚腰牌时,独孤镇主一惊,抱拳迎了上去,“七星使者前来,有失远迎,若有不周之处,还请原谅。”

“这么晚打扰独孤镇主,实在歉意。”对方一手放在腰间,一手负在身后,朝独孤镇主点头,动作优雅。

“请坐。”独孤镇主忙将其迎坐上首,又赶紧安排管家去泡最好的茶。

“不用劳烦。这一次来,我只是有几个问题想要咨询一下独孤镇主。”对方坐在位置上,淡淡地道。

这时独孤镇主才发现,对方面具之下的脖子竟然缠着厚厚的绷带,就连无意中露在长袖外面的手指都缠着纱布。

“七星使者请说。”

“几个时辰前,有人说独孤镇主在南岭交界处,带走了两个人。不知他们此时在何处?”

果然是!

独孤镇主沉着脸,“已经走了。”

“走了?”使者语气惊讶。

“是的。”

使者后面两个人暗自交换眼神,其中一人对使者附耳说了几句。

“方才我的人一直守候在府邸外,并未见人出入。”

“使者什么意思?”独孤镇主冷眼看着使者。

“倒没有。只是那两人身份特殊,且事关大洲安危,若言语冒犯处,独孤镇主不要介意。我想知道他们大概什么时候走的。”

独孤镇主沉吟了片刻,叹了一口气,用颇为哀伤的语气道:“那两位是前一日来南岭的。你也知道,我这人没有什么爱好,视金钱为粪土,就爱美人。看到美人就想抢回家做老婆,结果他们两个人一声不吭地要走,我当然不同意了。我独孤何人,看中的东西,没有我的允许怎么能跑?于是我就带了几百弓箭手将那两个美人抓了回来。结果……”他似有些愤愤地看着七星使者,“我脚刚落地,就收到了七星盟的弑杀令,只得将两个美人儿安排到侧院。结果……等我再去时,人都跑了!”那语气,倒似是对使者颇为怨恨。

那使者没有说什么。独孤镇主爱美人,抢人老婆,这是江湖上人人皆知的事情,也不属于七星盟的管辖之事。

“那独孤镇主可知两人的身份?”

“老婆抢了再说,等生米煮成熟饭,不就一切知晓了嘛。”

他这话说得使者愕然。

“那两位是北冥妖孽。”

“呀!”独孤镇主一脸惊讶。

使者叹了一口气,起身,“独孤镇主可否带我去先前他们住的院子?”

独孤镇主忙起身迎上,却在使者靠近的瞬间,下意识地皱起眉头。这使者身上有一股怪异的气息,但是一时间他又想不起来是什么气息。

“就是这里。”

独孤镇主带他们来到房间,使者巡视一番后,来到庭院中。他看着房顶,然后伸出裹着纱布的手摘了一片花瓣。

凌厉的杀气散发出来,那花瓣似一枚红色的刀从他手中飞出,在空中旋转一番,竟然又回到了树枝上。

这动作快如闪电,吓得独孤镇主脸色一白。传言七星使者都是绝顶高手,果不虚言。

“把上面的几具尸体抬下来吧。”使者叹了一口气,“他们逃走了。”回身看到神情惊愕的独孤镇主,使者开口:“独孤镇主还记得那两人的样子吗?能否将其画下来?”

“什么?”独孤镇主哑声,“使者难道不知道两个人的样子?”

使者沉默了一会儿,“我们是前几日才得到消息,说巡查到了鬼狼的气息,但是对方的头领却不在。后有人传消息,说是在此处。再者……”他是从龙门而来,还没有和南岭这边的线人交接,对方就消失了。他只知道有一人手持龙骨拐杖离开南岭,因此潜伏在南岭这边的人,攻击对象是:手持龙骨之人!

恰此时,蓝衣侍卫将暗自包围独孤府杀手的尸体抬下来。那独孤镇主一看,忙号啕大哭起来,“绿意啊,绿意啊……你一定就是这样死的吧。太惨了啊……”

他哭得厉害,一抽一抽的,可以说是肝肠寸断,几乎要昏过去。

使者看向管家。管家为难,“使者有所不知,前几日老爷娶了一个小妾,今晚突然消失了。才开始我们以为她逃跑了,可是屋子里什么都没缺,就连一件衣服都没有带走。怕是……怕是遭遇了不测。”

使者如鬼魅般立在暗处,看了一眼还在大哭的独孤镇主,叹了一口气,“告辞。”

管家只感觉到身前一阵风,对方便消失不见了,风中残留着怪异的味道,让人不适。

待人离开,大哭的独孤镇主才起身,擦了脸上的泪水,瘪了瘪嘴,对管家道:“你可闻到那使者身上的味道?”

管家点点头,低声道:“是腐烂的味道。”

独孤镇主微微眯眼,“是将死之人腐败的味道。”

管家垂首。

“对了,既然拿到弑杀令,那该派人‘行使’使命,好好跟着使者。”

这个夜,似乎特别漫长,头顶月光像水一样洒下,照得远处的沧澜江像一条银色的腰带。

夜露寒冷,江面过来的风有些刺骨,十五和沐色并肩坐在树下。靠在十五怀中的阿初,再次呼呼大睡,不愧睡神之名。

为了不留下痕迹,十五不敢燃火。

看着远处的沧澜江,沐色问:“胭脂,你害怕吗?”

十五一怔,想起曾经有一个人指着东边,如天神般告诉她:十五,不要怕。

“不怕!”十五抱紧怀里的孩子,亦看着月光下沉静的江水,“我只是觉得内疚,每一次都要把你置于危险境地。”

沐色垂眸,那睫毛似黑色的蝴蝶般,妖媚地匍在他脸上。

“其实,我很喜欢这样。”他轻声道,“我喜欢与你同进退,同生死。”

“但现在,我们相当于四面楚歌。”看着江水,十五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南岭这条路怕是不能走了。我们只有想办法穿越沧澜,从南疆绕道。”

想到南疆,十五不可遏制地抖了起来。他曾说:你若敢靠近沧澜,我必杀无疑。那冷漠无情的眼神,像利刃一样将她凌迟。但是,她选择的路,若要生,必须进入南疆。

“好。”他乖巧地回答。看着十五下意识地缩了缩,他伸出手将十五抱在怀里,“冷吗,胭脂?”

他的手放在她腰间,紧紧地握着,姿势说不出的暧昧。十五本能地想要拒绝,可抬头,瞬间对上了他漂亮的紫眸,那眸子像有魔力一样,让她无法开口,无法推拒,甚至难以挪开与他的对视。

胸口的弦再次被拨动,在这一瞬间,她忘记了寒冷,忘记了那刻入她脑海中的碧眸,忘记了他那颠倒众生的容颜,甚至于她觉得自己像中毒一样,沉溺在这紫色的眸光之中。

“睡吧,胭脂。”

怀中的女子再一次闭上眼睛,他低头,漂亮的薄唇停留在她眉心。

“你对她种了情蛊?”

暗处,一个破碎的声音传来,响起的瞬间,就被江风吹散。

他宽大的绣袍包裹着怀里的女子,安静地坐在树下,闻声,才懒懒地掀起黑蝶似的睫毛,紫色的眸子里折射出阴森妖异的光芒。

视线中,一个绿色的身影踏着月色款款而来,立在了离他仅十尺的地方。女子面容清秀,一双眼眸带着与生俱来的忧郁,深深地凝视着树下那倾国倾城的脸庞。

“她脑子里有对那个人深刻的执念,执念记忆不除,你的情蛊再厉害,只会让她心绪紊乱,却不会彻底地爱上你。”

沐色眼眸微眯,沉声道:“与你何干?”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女子眼眸一闪,欲靠近沐色,却见他绝丽的脸上露出杀意,止步不敢动,“今晚来了好多人,现在在连夜搜寻你。”

“是吗?”红唇轻抿,慵懒的声线带着恶魔般的华丽。突然,他五指张开,几道银丝瞬间缠住女子的四肢,其中一条直接缠绕上了她白皙纤弱的脖子。

那女子面色瞬间苍白,慌忙跪在地上,捂住心口起誓:“我愿效忠于你。”

他笑容残忍,如玉的食指轻轻一勾,那银丝将女子的脖子勒出一条血丝,“你的价值?”

“我比任何人都熟悉南疆。我能带着你们绕道离开,去你们想去的地方。”

“凭什么让我相信你的忠心?”

银丝在收紧,女子感觉到只要对方手指稍微一动,她手腕就会被切断。

“公子聪明如斯,怎么会看不出我身上并没有杀气?再者,我中间若有不轨,公子会傀儡术,杀我不过举手之劳。”

银丝接触到她身体的瞬间,她迎上他妖异的紫瞳,她完全敞开的内心,没有丝毫防范地中了他的傀儡术。

这一刻起,她死,是傀儡;活着,还是他手下的傀儡。

“你很虚弱。”沐色手指一松,银丝从她身体上撤离。

“是。”女子跪在地上。

他收回了目光,紧紧地抱着身前人,将额头搁在她发丝上。

那神情,像是一个孩子抱着自己最心爱的玩具,满足而快乐。

“你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轻轻传来。

跪在地上的女子浑身颤抖,有些惊愕地看着沐色。半晌之后,悲怆滑过她眼底,她苦涩一笑,“绿意。”他终究不记得自己。一个名字,对他来说,有何重要呢?不过是一个代号罢了。

“我只走一条路,”他沉吟了片刻,“永远碰不到莲绛的路。”

绿意看着沐色,“公子如今如此强大,要杀莲绛并不难……唔——”话还没有说完,银丝穿透了女子的胸口,那位置,只离心脏分毫。

“是绿意逾矩了。”女子慌忙解释。

“嘘!”面容清美的男子脸上退去了方才那份邪气和妩媚,如兰一样静美出尘,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不要吵到胭脂和阿初睡觉了。”

绿意沉默,又听他风一般轻的声音传来,“我只杀胭脂痛恨之人。”说完,他抬眸,递来一个警告的眼神,“你最好不要惹胭脂生气。”

绿意捂住胸口,默然起身,退回到了暗处。

天色微亮,沧澜江上竟然起了雾霭,十五睁开眼睛,发现身上盖着沐色的衣服。

她惊慌得正要喊,却看到雾霭中,沐色抱着阿初,手里拎着一包东西回来。

小东西穿着粉嫩的衣服,卷发遮住裹着纱布的眼睛,另外一只眼睛水灵灵的,被装扮成了女孩儿的模样。

小莲初精神很好,正低头和沐色说什么。

“你们去哪里了?”十五小声地问。

“阿初说饿了。”沐色笑了笑,将包里的东西递给十五,“装扮一番,走吧。”

“半个时辰之后,要去南疆。”他看了看十五,“你我现在的样子太显眼了,一出现保准儿被抓。”说完,又抱着阿初席地而坐,掏出一张地图递给十五,指着上面的路标,“从这儿走,能绕开南疆卫军的巡逻,也能避开月重宫和长生楼。往前行走两日,从此处过,再次跨江。”

“嗯。”十五点点头,非常赞同沐色的安排。唯一不好的就是耽误时间,但是现在别无他法。整个大洲都出了弑杀令,他们走到哪里都会被追杀。

“还有你的拐杖,太显眼了,得藏起来。”

天明时分,沐色装扮成贵妇人,牵着阿初,由十五这个侍女扶着走向渡口。让十五惊异的是,沐色一切都安排得相当周到,还雇了另外的家奴。

上船之前,随身携带之物都要被搜查,而且渡口站着许多身着蓝装、腰佩短刀的男子。这些人和昨晚离开独孤府的人装扮一样,看样子,七星盟在这里加派了防守。

沐色让“家奴”递了一份通关文牒,除了奴仆被搜身以外,他们很顺利地带着孩子上了船。

因为临近新年,走船买货的人特别多。十五早早上船,坐在了二楼的房间里,敞开了一丝缝隙,打量上船的人。

“这船不简单啊。”十五叹了一口气。

沐色随着她的目光看着上来的几个男子,落在中间一个着灰衣、遮住容貌的男子身上时,亦不由沉了脸色,“七星盟的使者。”

“还有……”十五指着远远走来的几个人。

来的几个是女子,其中一人全身裹着黑纱,但是旁边的女子,十五和沐色都熟悉——火舞。

沐色目光黯然,看向十五,发现十五已经关好了窗户,默然坐在床边,看着吃饱了又呼呼大睡的阿初。

她眼神温柔而痛苦,沐色静静地立着,知道她此时看着的并非阿初,而是在看着另外一个人。

“有人来了。”沐色轻轻开口,看着最后上船的人。

“什么人?”十五坐在床边,轻轻地问。

沐色声音低沉,“一个背着红色桃花伞的老太婆。”

“景一燕?”十五倒抽一口凉气,扑到窗边,果然看到一个老太婆拄着拐杖,佝偻着背,一瘸一拐地走在甲板上。而那老太婆,背上就有一把十五熟悉的红色油纸伞。

当年,越城,碧萝带着这把桃花伞出现,若非当时有蔓蛇花护体,莲绛早就死得魂飞魄散。而现在,莲绛体内早没有蔓蛇花。

十五只觉得浑身冰凉,呼吸都开始紊乱起来。她又看了看天,竟是艳阳高照。

沐色不曾见过十五如此慌乱,不由走过去,拉住她,才发现她周身冰凉刺骨,双手都在发抖。

“你怎么了?胭脂。”

十五摇摇头。

“你是担心她带走阿初?她带不走的。”

“不是。”十五颤抖,“带走阿初,不过是她的一个手段。她的目的,很可怕。”

身下晃了晃,船开始启动,十五到底放心不下,“你看着阿初,我出去一趟。”

“胭脂……”沐色拉住她,紫眸中有一份沉痛,“你……你要小心。”

有些话他到底还是没有问出口。那把红色的伞透着诡异阴邪的气息,沐色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把伞是用人类鲜血制作的,而且并非一般人的鲜血。

这把伞,对常人来说,只是一把普通的伞,但是对某些人,却是致命的武器。

沐色不是不想问,而是不敢问。

他不敢问:胭脂,你是在为那个人担心吗?

他不敢问:胭脂,你到底多爱那个人?

明月如上神之眼,冷冷地俯瞰着南疆月重宫的圣湖。

圣湖下方的阶梯上,匍匐着十六个身穿白袍之人,他们匍匐在地,双手交叠放在额头下,成一种虔诚的膜拜状。

空寂的月重宫上方,传来幽幽的词汇,像诵经,一遍又一遍,神秘而晦涩。

而圣湖的四方,又各自跪着年逾百岁的白发老者,他们目光紧张地盯着眼前的圣湖。

往昔似镜子般的圣湖,如今却似风雨中的大海,水纹波动。

明月当空,可月重宫的上方却乌云满天,圣湖下的恶灵似感受到了某种召唤,发出声声尖锐刺耳的叫声。时不时地,一张张苍白阴森的面容露出水面,像要挣脱束缚冲出来。

这是百年来,圣湖第一次出现异动,所谓的三镜异动。

圣湖上方,空旷巍峨的圣殿下,站着一个修长的身影。

黑发黑衣,宛如魅影,无声无息。

他抚着袖子,神色淡然地盯着异动的湖面,那深邃的妖异碧眸并没有因为湖中那些恶灵而起任何波澜。

“大人。”一个老者仓皇的声音传来,“它在靠近,它在靠近南疆!”

所谓的它,就是几日前,镜面所预示的那股外侵之力。

传言中,将圣湖下方的阀门打开,就能放出恶灵,月重宫结界会不攻而破,同时意味着守护大洲的三角,坍塌一方。

其余三个老者一听,顿时惊慌。湖水一个大浪打来,将四个人打翻在地。那力量太过强大和邪恶,以至于四个老者顿时趴在地上,口吐鲜血,而下方的使者闻声,纷纷加紧祷告。

“都下去!”高处的祭司冷声开口。

几个老者忙站起来,携同自己的使者消失在圣湖附近。

身着黑色袍子的祭司缓缓走下台阶,立在圣湖旁边,冷眼看着搅动的水面,长袖一挥,不过瞬间,那异动的水面恢复了平静。然而,水面却有一条波纹,依然自南岭方向缓缓逼近月重宫。

年轻的祭司微微眯眼。这是南疆结界感知危险所出现的预兆。

“什么人,急着攻破月重宫?”

黑袍祭司所跪着的地方上空突然闪过一点火星。

一抹惊讶之色掠过他眼底。他伸手接过那点火星,可刚碰触,那火星瞬间燃烧,凌空出现一面巴掌大的镜子。

这是拥有至高灵力之人,用血做成的传音镜,能将信息传给千里之外的人。

传音镜属于极致灵术,不到万不得已,一般不被采用,因为这极耗施术之人的灵力。

镜子里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长发飞舞,衣袂翻飞,手持一柄长剑,如地狱修罗般满身煞气地走来。

身影瞬间被火吞噬,水镜消失,凌空却传来一个遥远的声音,“这是占星师滴血占出来的景象,据星象,‘它’已经靠近南疆。”那声音,有着与生俱来的高贵和冷厉,“诛杀!”

“父亲。”年轻的祭司跪在白玉雕花地板上,仰头望着空中即将燃烧成灰的火苗。

那边听闻这一声“父亲”,声音似微微一顿,口气却依然威严,“倾尽所有,务必诛杀!”

八个字,这是绝对的权力,绝对的命令。倾尽所有,这其中,亦包括倾尽自身。这是西岐之人,天生的使命。

年轻的祭司听到这八个字,目光一闪,语气冷漠却坚定,“是!”

“碧瞳……”那边似要说什么,火苗燃烧殆尽,圣湖上方只剩下了风的声音。

祭司侧首,看着那缓慢推进的波纹,沉声道:“来人。”

几个黑影落在身后,恭敬地跪在年轻祭司的身后。

祭司起身,抚袖而立,仰头看着头顶明月,“调集长生楼所有人沿月重宫分布而下,但凡有持剑之人,格杀勿论,无论男女。”

话音刚落,几个黑影瞬间消失。

待四周恢复了寂静,年轻的祭司微微眯眼,长叹了一口气,“但愿不会是她!”

应该不会是她。几次出手,她使用的武器都是那神秘的龙骨拐杖。此时的她,应该离开南岭了。那么,欲袭击月重宫的人,该是角丽姬的人吧。

祭司大人绕开圣湖,走到白玉石阶处,俯瞰着夜色中的南疆。

圣殿内,每一根柱子旁边点着一根火把,相互照映,将殿内圣座之上的人笼罩在昏黄闪动的光线之中。

那人姿势慵懒地斜卧在圣座之上,一手放在膝盖上,一手握着一根金色的权杖,一头银丝泻落在那似火张扬的红色袍子上,却衬得一张没有丝毫岁月痕迹的脸更加完美妖冶。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空中,似乎还陷入方才远在千里之外的一声:父亲。

那是他儿子,唯一的儿子。

那个在他要堕入地狱,用一声哭泣将他唤醒的儿子。

往事纷杂,这一瞬间,他似看到那个躺在他怀里,因为饥饿会吸吮他手指的孩子,会因为他受冻而不知所措哭泣的孩子。

印象中,他的儿子,是一个孤傲跋扈的少年。比他会敛财,比他长得还好看,成日和他斗嘴抢东西,但很不幸的是,他的儿子生来就有魔性。

为了让他能自己学会控制魔性,他和妻子商量,让他离开,让那少年自己磨练。十六年过去了,他的儿子没有让他失望,比以往更孤傲,比他想象的还强大。

只是,方才那一声“父亲”,竟有他未曾听过的迷茫。他的儿子,印象中那傲气的少年,十六年后,隔着千里,竟用如此悲凉的语气唤他一声“父亲”。

纤细的手指握紧金色的权杖,容颜妖媚的男子腾出另外一只手,有些疲惫地摁住眉心。

一丝不安,缭绕在心头。

这种不安,慢慢汇集,竟让他顿觉焦躁和恐慌。这种恐慌……他霍然睁开眼,起身,疾步走向光明之湖。

这种恐慌,只在二十多年前出现过,是他儿子出生那日。

“族长。”

门口的使者看着族长疾步而来,纷纷跪下恭迎。

颜绯色抬手,示意众人平身,而他目光依然直视前方,最后停在了光明之湖旁边。

“占星师呢?”他开口,声音多了平日没有的急切。

远处缓缓走来一个女子,女子看起来不过四十岁,是新任的占星师。

女子朝他行了行礼,“族长要看什么?”

颜绯色沉眸。当年离开莲绛时,他答应过妻子,不再插手儿子今后的生活,亦不能再通过占星去看那孩子的未来,亦不要根据其改变他的命运。因为多年前,他曾违心占卜一次,得到的预言却是:万劫不复。

可是,方才那一声“父亲”,却让他备感不安。

“他的未来。”他张开手指,鲜血从手腕处滴入湖中。

占星师受命,俯身跪在了湖边,双手覆盖在被鲜血染红的水面上。

顷刻之间,那红色的水面开始出现变动。待占星师移开手时,方才滴入鲜血的水,竟然凝结成冰。

颜绯色面色惨白,那占星师看到这个景象吓得颤抖了一下。

“这是什么?”

“不知道。”占星师的声音显得有些无力。

族长要看的是少族长的未来,可是,眼前却是冰,那意味着冰封万里。

远处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他回头,却看到神庙方向有人匆匆跑来。

那是神庙中的守灯人。

“族长。”那人重重跪在地上,“少族长的魂灯……”

不等那人说完,颜绯色握着权杖错身而过,朝神庙方向走去。

神庙,是供奉历代族长魂灯的地方。

他们因为有着逆天的灵力,一旦死亡,就会灰飞烟灭,而神庙里的魂灯,会指引他们魂魄归来。

虽私心里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插手西岐之事,但是又因孩子出生那年,他怕自己疯魔,将孩子托付给同父异母的哥哥,而自己沉睡在了光明之湖中。可到底忧心孩子的命运,沉睡之前,他将孩子的魂灯供放在了神庙中,希望那孩子能得到庇护。

那是一盏独特的灯,上下顶盖是莲花,八面琉璃镶嵌成一个完全封闭的空间,里面一枚灯芯独自燃烧。而此时,那灯里的火苗却摇曳闪动。

灯是封闭的,任何风都不能进入,更何况这还是神庙,神庙墙上的蜡烛火苗都不曾闪动过。

颜绯色有些颓然地垂下头,“此事,千万不要让夫人知道。”说着,他脚步沉重地离开神庙。走到阶梯下方,他艰难地道:“传书南疆,命他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得离开月重宫半步!”片刻之后,他似又想起什么,“再传七星盟白衣盟主,我和南疆祭司将会努力守住西岐和南疆,龙门一带,请他务必尽所能铲除妖孽。”

沐色走到门口,看着身着布衣,挺直着消瘦背影的女子消失在尽头。

方才她那一转身,眼底有一种震撼心灵的坚决,那种坚毅,似能摧毁天地。

胭脂,到底什么事情,能让深陷痛苦的你,还这般坚强?你说,活着好累,可是,每一天,你都坚持活着。是因为那个人吗?

任何关于那个人的事情,都能让深陷绝境的她,浑身迸杀出一种凛冽,像一张盾,似要无形地将那人保护住。

沐色无力地靠在门上,睫毛的阴影落在脸上,似一片愁云。

狭小的走廊尽头,立着一个绿色的身影。她缓缓走近沐色,在五尺之外跪下,垂首时,露出的背脊在发抖。

“你在怕什么?”

清魅的声音从头顶响起,绿意身体又是一颤,低声道:“方才绿意,看到那老太婆还带着一个坛子。”

“坛子?什么坛子让你这么害怕?”

“一个即将成形的厉鬼。”

沐色紫眸一闪,细致漂亮的眉跟着蹙了起来。

许久,他目光落在绿意身上,“你是怕它把你吞噬了?”

绿意抱着双臂,“公子,那不是一般的厉鬼。”

是的,她害怕!这个身体都不是她的。她的执念再强大,却不能如当初的沐色那样能形成魅,最后成了魅精。

因为她没有来世,她的魂魄无法进入忘川,终日游荡,用了足足三年时间,才能附于他人身上,借用他人身体。可是,她也没有能力杀人。

然而,那个老太婆罐子里的厉鬼不同,是她未曾见过的邪恶和憎恨。那里面,是无比的怨念。

“呵呵——”沐色轻笑,“可它终究是鬼。”

绿意正要说什么,床上的阿初突然翻了翻身子,沐色目光沉下,绿意忙退下。

“大爹爹。”看到沐色,小东西依然撅起屁股趴在床上,眼珠儿却四处打转,“我娘呢?”

“你娘去甲板看风景了。”

沐色走过去,替阿初将衣服穿好,抱着他来到窗前,看着徐徐江面。按照这个速度,到夜幕时分,船能靠岸。

目光在甲板上搜寻一番,沐色看到十五的身影匆匆走过。

因为冬日,天黑得特别快,甲板上早早亮起了马灯。

漆黑的屋子里,景一燕坐在镜子前。铜镜里映出的女子,神色枯槁,看起来已逾百岁。她盯着镜子里的女人,颤抖地抬起手,摸着那满是皱纹的脸。

天地间,万事万物都要付出代价。

比如,她失去了女人本该拥有的年轻容颜。

旁边放着一把血红的伞,她侧首拿在手里,缓缓打开,霎时间,满室光华。

角落里的罐子钻出一个血淋淋的头颅,腐烂得早就看不清样子,发出呜咽之声。

景一燕走过去。

碧萝死去,灵魂执念不散,景一燕只得将她炼化成厉鬼。

只要吞噬更强大的灵魂,那碧萝的厉鬼就会修炼成人形,甚至可以成为像沐色那样完美的魅。

走廊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景一燕收起伞,坐在床边,看到一个戴着黑纱的女人推门而入。

“艳妃娘娘。”景一燕开口。

对方哂笑一声,依在门栏上,目光透过面纱看着景一燕手里的伞,“我拿一个消息,换你手中的伞。”

“这伞可是宝贝。”景一燕低头抚摸着手里的伞。

“可是,二十多年来,你兴风作浪,不就是为了见一个人?”

景一燕目光一闪,“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你知道。”艳妃勾笑,“你只要进入了月重宫,就什么都清楚了。想见的人,也能看到。但是没有我,任何人都不能进入月重宫。”

“他在月重宫?”景一燕有些警惕,“我和你没有交集,凭什么相信你?”

艳妃目光扫过那伞,“你可以见到那个人之后,再将伞给我。”

景一燕没有说话。

艳妃丢一下句话,转身离开,“你因他生了心魔如此久,难道就不想解脱?”

一句话像重锤一样落在景一燕心头,她顿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疼痛,全身血液倒退奔流。

是的,她想解脱!

只要他肯见她一面,原谅她,解开她的心结,那她就能得到解脱,不再过这种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

解脱!解脱?

她捂住头,狠狠地撞向那铜镜。

为什么,这多年,你总是对我避而不见?

艳妃闻得里面的动静,残酷一笑。

她走到转角,一个熟悉的身影逼近,“艳妃。”

火舞正用震惊的眼神看着她。艳妃微微一愣,脸上并没有因为自己被发觉而露出惊慌的表情,而是错身,回到自己房间。

“站住!”火舞一下拉住她的手,“你在欺骗殿下?”

“什么欺骗殿下?”

“你明明没有被殿下做成人偶,你为什么要装?”

“呵呵——”艳妃撩起面纱,眼底翻卷着浓烈的恨意,“难道火舞你希望我被殿下做成人偶?”

火舞一时间哑然。

“但是,你也不能欺骗殿下。”火舞沉声道,“你方才去见谁了?”

“我!”

身后一个声音响起。火舞回头,看到一个背着红色伞,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立在门口。

火舞和艳妃都露出震惊之色。而那女人脸上扬起疯狂的笑,手中顿时一道白光。火舞躲闪不及,缓缓倒在地上。

“你做什么?”艳妃伸手扶住火舞。

“你不是说要带我进入月重宫?没有身份,我怎么进得去!”景一燕走过来,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火舞,“这女人发现了你的秘密,迟早要死。”

“你……”艳妃微微眯眼,“那你也不能在船上杀人,没有地方安置尸体。”

“呵呵——”景一燕看了看外面的江,“丢入江中不就可以了?”

艳妃是有些犹豫,但看着景一燕背后的那把伞,她抿唇,将头扭向一侧。

“但是有些为难了。就这样丢的话,动静太大,会引起他人注意。”

艳妃盯着景一燕,知道对方是故意的,逼着自己出手杀自己的人,以表她是否真心合作。看着景一燕疯狂的笑,艳妃勾唇,撩开袖子,左手五个手指变成五条蔓藤,将地上昏迷的火舞卷住,然后托起,沿着窗户慢慢沉下去。在临近水面时,蔓藤稍微一松,火舞沉了下去。

整个过程,艳妃脸上都泛着无所谓的笑。

景一燕看着她变换的五指,脸上的表情顿时凝住,“你那是……”

艳妃手指恢复了正常,玉指纤纤。她挑眉迎着景一燕眼底的骇然,笑得格外妖娆,“准备一下吧,还有两个时辰就可以到岸了。”

景一燕靠在门口,盯着艳妃,“你要这把伞做什么?杀莲绛?”

“杀他?”艳妃站在窗前,任由冰冷的江风似刀刃割面,冷笑道,“我曾爱他如此之深,怎么能杀他,怎么能让他痛快?”她声音里带着一股莫名的阴森。

景一燕关上门,“你杀不了他。”

“我可没说杀他。”艳妃笑,容颜在月光下变幻莫测,“我要杀的是,另一个人!”

沐色和阿初并排坐在床上。沐色低头给孩子雕刻木雕,听到门口有动静,一抬头,见十五浑身湿漉漉地走了进来,而她背后还背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

十五将火舞放在被褥上,沉声道:“还有一口气。”

沐色没有说话,将阿初抱起来,道:“我在外面等你。”

“爹爹,你怎么了?”

今天醒来,就看到漂亮的大爹爹一直沉默不语,阿初心思细密,一下就发现了。

沐色微微一惊,笑道:“爹爹很好。”可眼底却有一丝说不出的怅然。

两个时辰之后,身后的门开了,沐色回头,看着十五紧握着拳头,立在门口。她身后的火舞没有醒。

沐色没有说话,只是道:“胭脂,我们该下船了。”

他这一说,十五才发现,原来船已经靠岸了。

“先带她下去!”她进去将火舞扶起来。

下船的人很多,沐色刚到岸边,不由望着月重宫方向,顿时蹙起了眉头,手亦下意识地抱紧怀里的阿初。

十五亦不由眯眼,“好强的结界。”月重宫的结界比起当年离开时,强大了太多。

“你打算将她怎么办?”沐色看着被抬下来,昏迷不醒的火舞。

“送她到驿站,待醒了,长生楼会有人找她的。”

听到十五没有说亲自去月重宫,沐色终于松了一口气。很快,他们将火舞安置在了驿站,并且送了点钱给驿站的丫鬟,让她们照顾好这个姑娘。

待一切安排好之后,十五和沐色沿着沧澜河岸往上行走。

头顶月光清明,如银一样照亮了大地,沐色走在前方,担心阿初怕黑,手指凌空一划,一道蓝光闪过,旋即,他指甲上多了一朵蓝色的蝴蝶,闪动着莹莹的翅膀,在前方带路。

“爹爹,真厉害,这是什么?”一只一只的荧光蝴蝶在空中飞舞。

“这是……幻术。”沐色笑了笑,“只要凝定心神,就会将心中所想幻化出来。”

“啊,那阿初……”孩子想了想,“我想要二爹爹,你能变出来吗?”

沐色脸色惨白,空中飞舞的蓝色蝴蝶,如被焚烧的枯叶,瞬间成灰。

沐色惊讶地回头,看到十五亦面色痛苦地站在原地,双眼负痛地看着他。

然后,她往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如刀刃落在沐色心头,他清美的脸上露出痛苦之色,“胭脂……”

“我不能放任不管!”十五喘了一口气,“沐色,给我三个时辰。我这个时候追回去,能拦住景一燕。”

“你疯了!你没有看到月重宫的结界?你赶回去,也只能在月重宫碰到他们……你忘记那个人说什么了?只要我们跨过沧澜,他就会杀了你……”沐色伸出手,拉住十五,“不要去管了,我们离开这里,去昆仑。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你生,我伴;你死,我随。”

他紫色的眼眸焕发出妖异的光泽,像一个旋涡般瞬间将她困住。那一瞬,十五目光微散。

“胭脂,我们走吧。”沐色握着十五的手。

“不!”

一种蚀骨之痛瞬间席卷而来,十五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挣脱了沐色,“他是阿初的父亲!不管他如何恨我,还是要杀我,这天下……”她顿了一下,“谁也不能伤害他!”

“……”

沐色立在原地,抱紧阿初,清美的脸上有着一份凄然。

“沐色,你等我!”

没等沐色说话,十五纵身一跃,瞬间落入密林,快如闪电地奔向月重宫。

沐色看着十五消失的方向,凄冷绝艳的脸上如覆冰霜。他紫眸寒光闪过,嘴角亦嘲弄地勾起:是的,她一天不将那个人忘记,她就永远都沉浸在痛苦中无法解脱!

莲绛站在圣湖之上,静静地看着脚下的湖水。

整整一日,那条波纹一直在靠近,可就在一个时辰之前,突然停止了前进。

“离开了?”他轻轻开口。

整个月重宫如今重兵把守,别说人进来,就是一只鸟都别想飞进来。看样子,对方是感受到了月重宫上方强大的结界。

年轻的祭司绝丽妖冶的脸上露出平和的笑容,可下一刻,他脸上的笑容凝住,遽尔被震惊取代——因为那条波纹正以快得让人匪夷所思的速度,飞速朝月重宫这边赶!

“真是地狱无门,你偏要闯!”祭司唇角扬起一抹嘲弄,他倒要看看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竟敢这般直闯进来。

“来人。”黑袍上的地涌金番莲在月光下徐徐绽开,奔放,滋长,妖邪如恶灵,祭司长袖对身后的黑影一挥,“拦截!”

祭司凝神而立,一指托着眉心,碧色的眼眸邪气暗涌。

在他的灵术下,那淡蓝色的湖面突然变成一片黑色,影影重重,竟然是月重宫山下的景象。

领命归来的长老一见年轻的祭司施法,纷纷跪于四方,口中默念,将其护住。

此时祭司所用的法术,为月重宫极致灵术中的“倒镜术”。

只要有敌人进入祭司大人的结界范围,那么,“倒镜”就会搜寻到那个人的身影,倒映出那人的容貌、行踪。而旁边的长老则会根据其在院内布置战术,将其击杀。

“倒镜术”是南疆历史上非常古老的灵术,施法人不但灵术要逆天,更要凝神安静,一旦被中途打破,施法者很可能被反噬重伤。

“来了。”

只见一个黑影一闪而过,快得不见其影,随后,周遭安静。

这个景象,让四大长老瞬间变色。因为那个人太快了,他们就看到一个黑影闪过,更让他们变色的是:对方似乎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就敢闯月重宫?

这北冥人,也太肆无忌惮了吧。

即使三年后才重返月重宫,十五对回到月重宫的路,依然铭记于心,甚至熟悉这里的每一棵巨木和每一块幽暗的石头。

身形宛如鬼魅,一起一落,甚至于不留下风声。沉睡三年,她的轻功不但没有后退,还因为身负月夕的毕生灵力,更加灵巧。

十五负手立在巨木树梢上。那比人手指还细的枝条并没有因为负压了一个人的重量而折弯,而是恣意地随着偶尔吹来的风摆动,似乎它承载的不是一个人,而是风。

如今的她,仅用了一个时辰就跑到了月重宫山下。然而,她视线中的山,却一片浓郁的黑色,虽然头顶明月,可山顶那神秘的月重宫却并不在视线内。而就在身前半步,明明有风,可树叶未动。

结界!

恰此时,视线中点点萤火闪动,就在离她不到一里的地方,十五发现了艳妃和景一燕的踪影。

她们已经入山,正踩着那象征着至高权力和无上尊荣的白玉石阶,缓缓地往月重宫的圣殿走去。

十五凝神,果然看到景一燕扮成了火舞的样子走在艳妃身边,而她身后红伞被布包裹,可那人骨做的伞柄,十五却忘不了。

她们步履也很快,穿过了月重宫的结界和第四十七道关卡。

月重宫是整个南疆神的圣殿,从山下第一个阶梯到月重宫圣湖,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级阶梯,那是传说中的离恨天高。更重要的是,它一共设防了九十九道无形的关卡和陷阱。

一旦生人闯入,前三道关卡就足以让敌人死无葬身之地。

而十五,必须要赶在艳妃和景一燕进入月重宫前,将其斩杀。她原本也想等火舞醒了,让其去通知有奸细入内,但是火舞何时能醒还是一个未知数。

十五从衣服里扯出丝帕将一头素发裹起来,用力勒紧,深吸一口气,犹如鬼影般蹿入了结界。

就在十五进入结界的瞬间,她头皮震动,似感到一双无形的眼睛正搜寻着自己,而耳边风声四起,第一道关卡中的数百支羽箭从四面八方飞驰而来。

十五踩着树枝用力一蹬,如鹰似鹤地掠起,手中已多了一条蔓藤,拉出一道白光,瞬间将正面来的几十支箭缠绕住,然后反手扔向几个机关处,而自己已经往前飞出十几尺,凭着记忆,直接越过了第五道关卡。

月重宫圣湖边的四个长老,一瞬不瞬地盯着飞快逼近的那个快得看不清体貌的青影。

这一瞬间,他们似乎明白了:今夜,这个敌人,非同一般!

十五看着艳妃所在的方向,加快速度踏风追去。可刚跑不到十丈,一把飞刀擦着火星奔向她的咽喉。十五手腕一沉,手指在那飞刀近喉的瞬间将其夹住,反手掷飞回去。

“唔!”

暗处一个黑影从高空坠落,整个过程不过几秒,而十五飞奔的步子竟没有丝毫停滞。

正在施法的年轻祭司,见到这个情景目光亦不由一沉。更重要的是,任何一个外来闯入者,只要进入结界,其容貌会瞬间在倒镜中出现。可此人,身上却有一种神秘力量,阻止了他神识的搜寻,再加上对方轻功快得匪夷所思,是男是女,此时都无法辨认。

更让祭司担忧的是,此人非常熟悉月重宫的关卡位置,除了第一道关卡,此人走的方向和路线,竟然都是避开了诛杀范围。

如此一来,九十九道关卡,对这个人,形同虚设。

年轻祭司最后的担忧,也正是长老们的担忧。

百年来,他们比谁都清楚九十九道关卡设防多么严谨,所谓登天难,也不过如此。

可眼前的人……无视一切逼近月重宫。

数十个黑影四面八方急追而来,十五不由变色:长生楼!

如此来说,自己的身影暴露了?可她如何也想不通,如此隐蔽的身姿竟然会被发现。

不用她多想,长生楼三年前就高手如云,三年中,莲绛从未停止对杀手的招募。如今追来的十几个黑影,其身手敏捷不说,而且配合完美,瞬间将十五包围在阵法中。

长剑直袭而来,十五侧身,扣住对方的手腕,夺剑反刺。

剑在手的瞬间,十五正立在一棵树上,她手腕一沉,感到周身血液奔腾。那一瞬,她低头,看着手里的剑。

剑身光洁,光滑流转。冰乃沉铁所造,柄被棉布缠绕,握在手里,顿觉得一个力量沿着手腕传递到心间,信走于周身。

三年来,她第一次碰到剑!

十几年前,她曾抱着一把剑独闯天涯。如今,月光流离不知所踪,可对剑的热爱,她从未减少。

“好剑!”手中长剑寒气如秋水流转,照亮了十五的眼睛。

立在月色下,身姿卓越的年轻女子,衣带翻飞,手握长剑,嘴角勾起一抹淡笑。

“你们是长生楼第一楼的人?”看其穿着的衣服,十五目光扫过众人,冷笑,“你们真正的管事,现在还昏迷躺在驿馆。若信我,不如将其接回来。”

众人面面相觑,似乎没有料到眼前容貌看起来枯黄的女子竟然如此了解长生楼。

“你到底是何人?敢乱闯月重宫?”

其中一人开口,众人手中武器纷纷攻向十五。

十五看了一眼已经慢慢靠近月重宫的艳妃一行人,身形暴起,手中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流光。刹那间,漫天光亮,挡在十五前方的几个人,只觉得手腕冰凉,遽尔,一阵剧痛传来,手中兵器持不住地纷纷掉落,低头一看,一道如丝血痕在痛处涌起。

再抬头,那长剑带起的白光,所照应出的青色身影,已经向前掠开十几尺。

众人惊讶抽气:这是多快的剑术和轻功!

有人反应过来,要朝那青影追去,却被同伴拦住,“不用去了,前面还有二楼三楼……她不见得过得了。”

“我看未必!”

一群杀手,在此刻竟然忘记了自己的使命,纷纷谈论起方才那女子快如闪电的身手。

“她对我们手下留情了。”有人补充,“她好像并不想杀我们。难道说,管事真的出事了?”

“怎么可能?”另外一个人道,“管事已经快到月重宫了。再则,我们是来执行任务的。”

倒镜中,那身影被掩藏在道道光影中,立时,整个湖面被罩上一片白色的光芒,刺目光线中,血迹点点,如雪中落梅。

待剑影消失,那青影已经冲破了长生楼第二、三楼的阻击!

此时的圣湖边,所有人都提着一颗心,无人再开口说话。

即便长居月重宫百年,只懂得灵术的长老也知道,闯入者是一个剑术高手。而这个人,已经越发地靠近月重宫了。

而就在瞬间,湖水晃动,年轻的祭司脸色微微苍白。那个一直前进,直线逼近月重宫的人,身子突然一晃,竟朝月重宫的正门处奔去。

就在那人折身的瞬间,因为临近月重宫,倒镜瞬间捕捉到了那个青影。

在众人的视线中,一个手持长剑的人,衣带翻飞,面容蜡黄,沾满了鲜血,手中长剑上的鲜血随着她快速移动的身形直线滴落,而她那盯着前方的目光,有一种可怕的嗜杀。

她身形拔起,扑向立在宫门处的几个人。手中长剑拉起一道光幕,霎时间,远在月重宫圣湖的长老们都听到一声龙吟滑过天际。

就在众人惊慌的时刻,倒镜咔嚓一声破裂,长老纷纷愕然。抬头,他们看到年轻的祭司苍白着脸立在高处,碧色的眼中亦是杀气暗涌。

祭司离开圣湖,走到高处,抚袖俯瞰着下方的宫门。

方才镜中那个人,应该就是父亲下令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全力诛杀的大冥妖孽。

虽父亲送来的幻象中看不清那人面容,然而方才那人手中的剑,那凌厉的身姿,却一模一样。

“倾尽所有,务必诛杀!”这是远在西岐的父亲下达的命令。

“守好圣湖。”年轻的祭司厉声吩咐,拾阶而下。

圣湖,是大洲的灵源。

“为什么走这么慢?”从进入月重宫之后,景一燕就感受到了身前的艳妃故意放慢了步子。

“等人。”艳妃戴着面纱,嘴角笑容诡异。

“何人?”

此时他们已经快进入月重宫宫门了,一抬头,就能看到那耸入天际的巍峨建筑,能看到月重宫广场上密布排开的神兽雕像。那些雕像狰狞着面容,似随时都会把外来者吞入腹中。

看到那些雕像,景一燕不由得握紧了手里的棍子。

月重宫和西岐光明宫一样,有着堪与天比的结界。她被心魔吞噬,在进入结界的瞬间,就开始虚弱。但是,她已经无法忍受长年躲在黑暗中,看到自己日渐衰老的样子,她只求把心魔除掉,哪怕就此死去。她要用尽一切办法见到那个人!

艳妃回身,俯瞰着山下,凌厉结界中的月重宫此时连风都没有,可是,却有细小的风声传来。

那不是风声,是杀气。

“来了。”她轻言,“只是,才一个。”

“什么一个?”景一燕蹙眉。

“没事的。”艳妃似根本没有听到景一燕的询问,一直自言自语,“她一到,想必另外一个人很快会追来。”说着,她低头摆弄藏在袖中的巫蛊短笛。当年若非她的蛊虫,那个倾国倾城的人,怕是永远沉睡。

明明再走几步就能进入月重宫,可偏生停下,景一燕侧首看着艳妃。一缕风声传来,遽尔,一声龙吟响彻天际。

景一燕当年亦从血场厮杀中出来,那缕风声,正是杀气。

她回头,只见一道白芒铺天盖地而来。她瞪大眼,双足点地,背身掠向了月重宫的宫门。

那道白光一斩不中,折身奔向旁边的艳妃。艳妃面色苍白,抬手一挡,刹那间,鲜血四溅,右手再次被切断。

片刻之后,艳妃面色恢复如常,竟似一座雕塑一样立在原地,任由手腕鲜血直涌。只是,她面纱下的双眼幽幽地盯着立在树梢上方,全身沾血,手持长剑的十五。

见十五盯着自己的眼神多了一份审视和疑惑,艳妃嘴角噙着一抹笑。

“你还装?”十五手中剑绕起一道剑花,再次攻向了艳妃。

好不容易避开十五一击的景一燕见艳妃突然呆立在原地,如今十五再次攻来,她竟然不躲,便袖中掌风一挥,要替艳妃挡住。哪知刚出掌,十五一道目光冷冷看来。

这一眼看得景一燕浑身一凛,愕然发现十五这一攻竟是障眼法,待她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收掌,而对方手中的长剑赫然穿过自己的手掌。剑上带着可怕的杀气,如翻腾的海啸,将景一燕整个人带起,轰的一声撞在了月重宫宫门下方的一尊石雕之上。

“唔!”

这一击太狠,景一燕吐出一口鲜血,发现自己被钉在了石雕上。

景一燕抬头,迎上了一双阴恻恻的双眼,“我要杀你,好久了!”

她是魔,但那是心魔,却不代表着不伤不痛。而眼前如修罗般狠戾残忍的女人,剑上灌注了灵气,在剑穿透掌心,又穿过肩胛骨将她整个人都钉在石雕上,剧痛传来的同时,虚弱也在开始。

可听闻眼前如此阴冷的声音,景一燕瞬间清醒,看到眼前这双冷眸,不由一惊,“是……你?”

鲜血溅了两人一脸,十五开口:“兴风作浪这么多年,你该消停了,景一燕。”

景一燕抬头,盯着十五,哂笑一声,“二十多年,第一次有人这样喊我的名字……”

“放心!”十五勾起唇,“这将是你最后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话语间,十五扣住景一燕脖子,也扣住了那桃花伞。

“不,你不能拿走它!”景一燕疯了一样地挣扎。

十五哪里管她?此人留着就是祸害,持剑的手凝聚着月夕留给她的灵气,剑顿时变成了锋利阴寒的冰凌,瞬间穿透了景一燕的心脏。

景一燕浑身一震,似乎没有料到昔日剑术高超的十五,竟然也会灵幻之术。

虽然在月重宫的结界下,并不能完全发挥其力量,可她早就虚弱不堪,竟无法承受这一击。年轻娇美的容颜瞬间枯萎,如凋零的花,满是皱纹,灰发苍苍,唯有眼中翻涌着痛色。

她抬起血淋淋的手,扣住十五的剑,厉声道:“让那个人来见我。”

十五当然知道她说的那个人是谁,不由蹙眉。

见十五不答,景一燕握住剑的手,突然落在十五手腕上,力道之大,竟好似利刃要切断十五,“让他来见我!我因他而生魔,除非他亲自动手,否则,我死不了!我死不了……”

她这一吼,十五顿觉脚下有一股凌厉之气,低头,一条诡异的蛇朝自己爬行而来。

不但如此,方才这一纠缠,月重宫的护卫统统扑了过来,漫天的箭雨铺天盖地而来。

十五抓着桃花伞,顺势一脚踩在景一燕脸上。对方似被大浪打中,无力地滚到旁边的草丛中。十五奋起后掠向空中,可刚到空中,她脚踝冰凉,竟然被一条蔓蛇缠住。那蔓蛇偷袭的力量十分强大,似一条钢筋铁链,顿时将十五一拽,用力地摔在地上。

而月重宫护卫眼见十五落地,纷纷靠近。十五大惊,着地之前,剑尖朝下,用力一弹。

可方才脚上力量太强,她整个人虽免于摔在地上,却狠狠地撞在了旁边的杉木上。

背上的龙骨拐杖在进入结界时,气息已经微弱到了极致,难以护住十五,十五被这一撞,嘴角亦是吐出一口血沫。

十五跪坐在地上,右手的剑也落在地上,可左手依然抓着那把伞。

艳妃冷笑着后退,站在了月重宫门内的落脚处。身后那些护卫似得到命令,如潮水大浪般朝受伤的十五扑过来。

十五咬牙,将伞背在身后,手中长剑凝结出道道真气,所过之处,皆是一片白光和血花,带起阵阵凌厉的风声。

那些风卷起四周的枯叶,翻动着树枝,掀开了艳妃的面纱。月光晦涩,罩在艳妃的脸上,却有一股阴森和得意。

十五厉喝一声,周身光芒竟然变得冰凉,所有近身之人,皆被刺中。

立在石柱下的艳妃看着浑身寒气缭绕,剑过之处,皆是寒冰的女子,亦不由变了脸色。方才十五手中的剑变成冰刃,她以为是自己眼花,可现在,她的脚下,剑身都是冰刺。

上百护卫无人敢靠近十五。恰此时,背后传来风声,十五大惊,手中长剑往背后一挡,只听到砰的一声,感觉周围一阵滚烫,肩上的冰阵瞬间融化。

她踉跄地退开几步,后背抵着那巨大的古木才得以站稳,却发现她原来站着的地方,竟然燃烧起一团红莲业火。

红色的火焰,如血熏染,刺痛了十五的双眼。

她抬起头,看到几丈外,月重宫内的白玉石阶上,立着一个人。那人黑衣黑发,却有一张雪白的娇容,还有一双寂冷如冰霜的眸。那双眸子,越过层层象征无上力量的石阶,穿过上百护卫,穿过那巍峨的月重宫宫门,森然地盯着十五。

“确实大胆!”

那人开口,慵懒清媚的声音在月重宫上方缭绕。一瞬间,十五下意识地捂住头,只觉得那声音像一道道重锤击在眉心,疼得她浑身一凛。

他似讥似嘲的声音,灌注了可怕的杀气和灵力。

在年轻祭司的视线中,他只看到一个血人,手持长剑,背靠在巨木上。

鲜血蜿蜒地爬过剑身,点点滴落,而她脚下躺着一群翻滚受伤的月重宫护卫。更重要的是,此次攻入月重宫的此人,亦懂灵术。

如父亲所说,此人必须诛杀,否则,真是大洲的祸患。

鲜血从头皮下渗出,从额头上滴落,滑过十五的眼,让她眼前一片血雾。

看着高处那如上神般的绝世男子,十五握着剑的手莫名发抖。她想起他离开南岭的警告:你若敢越过沧澜,休怪我手下无情。

方才的红莲业火,那是至阴至邪之物,凡被烧死之人,必然灰飞烟灭,连来世都没有。

一双含笑的目光投来,十五平视而去,见躲在石柱下的艳妃脸上露出诡异的笑。

十五似在艳妃的眼神中读懂了什么:景一燕,不过是艳妃手中的靶子,只是为了引自己而来。一旦她进入月重宫范围,必然遭到月重宫和莲绛的追杀。

风尽,你真是玩得好一手借刀杀人的招数。十五冷冷一笑,手中的剑立时一沉。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境地,不杀艳妃,枉她费神来一趟。

不管远处的莲绛,十五持着剑,再一次朝艳妃发出攻击。她必须赶在莲绛之前,将这女人杀死,甚至不顾一切后果。

最高处的莲绛不由蹙眉。他所在的高处,看不见石柱下的艳妃,只看到成片的护卫形成人墙,而十五手中的剑,再一次化成兵刃,强攻而去。

莲绛眉目阴沉,手指霍然指天。顿时,月光满照的月重宫上方,再一次乌云压境,雷鸣震天,漫天的闪电,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漫天呼啸声传来,无数只吸血蝙蝠掠向十五。

这一瞬,十五没有退路,迎着那些狰狞的蝙蝠,手中的剑在空中拉出一道白色的光芒,旋即发出一声厉喝,斜劈向艳妃。剑未至,剑气却腾空而出。

艳妃浑身僵直,而她身后两人粗的柱子轰隆一声,坍塌在地。

白色的石柱上,现出一条红色的血痕。

艳妃的身体被拦腰切成两段,鲜血像红绸一样铺开。

她头颅上的双眼睁大着,盯着十五,在闪电下显得格外触目。也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眼花,艳妃的唇角竟凝着一丝笑。

恰此时,正在高处施法的莲绛也终于看到了艳妃,只是落入他视线里的却是被拦腰斩断的尸体和一头浸染在血中沧桑的白发。

他似看到了站在皑皑白雪中,那个手持龙骨的女子,顿觉心痛难耐,那凝着的灵力瞬间迸发。被操控的血蝙蝠感受到了宿主心神紊乱,在空中发出一声凄厉尖叫,反扑向了莲绛。

卫霜发……

“唔!”

蝙蝠穿过莲绛的身体,他整个人半跪在地上,一手捂住胸膛,一手试图抓向那倒在血泊中的一头白发。

青丝散乱,在凌厉的风声中遮住他的面容,掩去了他脸上的剧痛。

鲜血从伤口溢出,与黑袍交融在一起。

宿主一旦被反噬,其他被宿主操控的邪恶之物会纷纷苏醒,都会趁机将宿主吞噬,求得强大,求得解脱。

黑袍上的金色地涌金番莲花蕊张开,贪婪地吸食着莲绛的鲜血。不但如此,月重宫远山墓地也开始出现震动,地下的亡灵也马上感受到了宿主的虚弱,在地下奔腾翻涌,发出声声嚎叫,欲奔赴宿主而来。

看守圣湖的月重宫四大长老感受到了祭司似被反噬,纷纷奔来,见那持剑的人还巍然立在月重宫门口,不由大喊:“誓死保护月重宫!”

十五恍然惊醒。而这时,一道巨芒扑来。

方才杀艳妃那一击,她几乎用尽了所有的气力,如今面对这一击,十五有些茫然。

那些护卫也从未停止攻击,这一次,十五才体会到什么叫四面楚歌。

漫天的白影在瞬间变成了旖旎的红色,鲜血溅落在十五脸上,那些近身的护卫像破碎的光影,无力地坠落在地上。

几缕银丝卷住十五腰肢,往后一拽。

那道白芒落在十五身侧,巨大的罡气亦将她整个人都掀翻。

据说,四大长老是整个南疆灵力仅次于祭司之人,而他们联合出手,哪怕是法术再高的祭司,也无可奈何。十五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击碎,眼前一片昏暗,身边有破布裂开的声音,外衣和头顶上包裹着长发的布巾都碎成了片。

而卷着十五试图将她带走的银丝也被挣断,十五落在石阶上,向下翻滚。

“还有帮手!”

见滚落的女子无回天之力,另外两个长老带着八个护法,追了出去。

十五缓缓睁开眼,看到长老追去的方向,不由厉声大喊:“沐色,快跑,不要管我!”

她挣扎着爬起来,可还未起身,双膝一软,就跪在了地上。一头素白的银丝从身侧垂落,与周身的鲜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莲绛闻声一震,目光越过那血泊,看向宫门石阶下方。一个女子撑着剑,背脊坚强地跪在地上,银丝曳地,犹如九天之河泻落的银光,而她外套破碎,露出了藏在背后的龙骨拐杖。她满手鲜血,那些血沿着剑身滴落。

“呵呵呵……”莲绛发出一声低笑。

这笑,似喜似悲。喜的是,血泊里的那人,真的不是卫霜发,只是一个人偶。可悲的是,卫霜发,你竟然到了月重宫,你竟然如父亲传来的镜像那般,提着剑,如修罗一样,闯入月重宫。他此前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在看到镜像时,他一直告诉自己:不会是那个北冥女人,那个女人已经离开南岭了,那个女人她只是为了一颗凝雪珠而来。那个女人,所用的武器是龙骨拐杖,不是剑。

“倾尽所有,务必诛杀!”那个威严冷酷的声音在莲绛脑中回响。

他忍住被反噬的痛苦,盯着撑剑跪在石阶上的白发女子,厉声大喊:“卫霜发!”

这是第一次,他喊她的名字。

这个名字瞬间在月重宫上方回荡。

卫霜发,为什么是你!

跪在地上无法站起来的十五,听到这个声音,如被五雷轰顶,浑身一颤,吃力地抬起头来。

她枯黄的面上全是鲜血,那如钻石般冷然而明亮,一路都带着凛然杀气的双眼,此时看着高处那人,涌出了无比的恐慌和害怕。他终究还是将自己认出来了!

十五全身发抖,撑着剑,企图站起来逃开。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然而,她却像是被施了诅咒一样动弹不得,只能跪在地上,仰望着。他如九天上神般,冷漠地俯瞰着她,一步步走来。

莲绛的青丝凌乱地贴在脸上,一双碧眸盯着跪着的女子,鲜血每从身体里涌出一滴,身上的地涌番金莲就贪婪地吸食一点。

他感到自己在被一点点地啃噬,但是他停不下步子,沿阶而下,走向那个满头素发,再次出现在眼前的女子。

只是……

“呵呵呵……”在一番欣喜之后,他脸上却是无尽的绝望和悲痛,“卫霜发……怎么是你?”

看到祭司浑身漠然地走来,所有护法都让出一条路,纷纷跪在地上。

他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十五,盯着她那迎着自己害怕而恐惧的眼,然后跨过血泊中艳妃的尸体,立在宫门处,抿唇,再也无法走下去。

两人的距离,是大洲苍生和北冥的距离!

乌云压天,雷电如若虬须,蜿蜒游走,照亮了他惨白的脸,和恍惚绝望的神情。

诛杀!脑子里父亲的声音再次传来。

他颓然扬起唇,发出凄怆的诡异笑声。

“不好!”旁边的一个年老护法发出一声低呼,“祭司大人神智出现了紊乱。”

有两个护法去拦截沐色,剩下两个人眼神交汇,手中拐杖赫然而起,一道无比凌厉的白芒再次砸向毫无反击之力的十五。

白芒罩下,十五握紧手里的剑,看着白光后面莲绛绝艳凄凉的脸,缓缓闭上眼睛。

地动山摇间,他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告诉我,这次你又要什么?”

白光刺目,十五感受到那种铺天盖地的杀气和无处遁形的绝望。她半跪在地上,手指冰凉地握着剑,在看了一眼那让她日思夜想的面容之后,闭上了眼睛。

或许,这便是结局。

周围飞沙走石,白玉石板裂开的声音在此时已经掩盖了头顶蜿蜒霹雳的闪电,凌厉杀气撩得她白发飞舞。

可是……黑暗没有到来,疼痛没有到来。他的声音,似在梦中萦绕。

“告诉我,你这次又要什么?”

她惊恐地睁开眼睛,不知他何时出现在她面前,而那白光,准确无误地落在了他后背。

眼中燃烧着对她炙热恨意的莲绛,却在此刻,生生替她受下这雷霆一击。

十五仰起头,脸上一阵温热,眼前亦是一片血色,只觉得他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自己身上。

“祭司大人!”

“祭司大人!”

周围发出惊慌失措的声音。

尘埃散去,众人看到祭司大人笔直着背脊挡在女子身前,而他们的脚下,白玉石阶裂开,似随时都要塌陷。

两个护法脸色苍白。方才两个人合力一击,那是用尽了毕生的灵术,欲一招将此恶女诛杀。

“祭司大人……”

其中一人上前,却看到祭司大人一手托着女子腰肢,一手扣住她咽喉,身形一闪,消失在众人视线。

“快去寻找大人。”

众人吓得惊慌失措。

十五只觉得浑身轻飘无力,那掐住自己脖子的手,犹如一把冰凉的钳子,让她呼吸疼痛的同时,身体也被那刺骨寒冷冻得浑身都在发抖。

月光下,他苍白的脸阴森如鬼魅,双眼中翻涌着恨意,盯着自己。

“说!”他声音一颤,将她抵在一棵巨木之上,“这一次,你到底为何而来?”

十五踮起脚尖,吃力地稳住自己身体,看着他痛苦的眼,“艳妃杀了火舞,让景一燕扮成火舞,来暗算你。”

扣住她脖子的手顿然一僵,他的脸上出现片刻的恍惚,声音似在梦呓,“这么说,你是为我而来?”

十五眼角酸涩,“我只是不想你被暗算。”

“是吗?原来在卫霜发夫人眼里,我莲绛,竟然如此重要。”

他低头凝视着她,声音低沉魅惑,还带着几分破碎的虚弱。

十五抿唇,静静地回望着他,发现他已扬起了唇,那碧色的眼底凝起一层薄冰,瞬间折射出冷厉的光。十五只觉得脖子上一阵剧痛,他眼底的碧色越发浓烈,“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我?!卫霜发,你到底什么意思,总爱一次次地招惹我?”

他痛苦难耐,只恨不得将眼前女子杀死,“你不是离开赤霞城了吗?为什么又要来到南岭?你不是誓言旦旦一定马上回昆仑吗?为什么要出现在月重宫?我想把你忘记,但你莫名其妙地要来惹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十五艰难出声,“艳妃已对你恨之入骨,企图报复你。我是担心你中了圈套。”

“她已经死了。”莲绛冷笑反问,“难道你不是圈套?卫霜发,你听过狼来了的故事吗?”

十五胸口一沉。她听过,在前大燕的皇宫,一壶梅酒,他许愿与她厮杀经年。

“我给过你很多机会!但是你没有珍惜。我对你真诚赤心,只恨不得将它挖出来。可你回赠给我的呢?却是一个接着一个的谎言。你早失去了让我对你信任的机会。”他语气不似刚才那种矛盾和茫然,而是一种清冷,“南疆月重宫是整个大洲灵力的中心,我曾警告过你不要靠近沧澜。而你竟然违诺,潜入我沧澜,甚至于直闯入我月重宫。”

他腾出一只手,那莹白如玉的手心托着一团红色的火苗。

那火苗越烧越旺,刺目的光,灼得十五下意识地绷起身体,后背贴着冰凉的古木。

“卫霜发,你真是死性不改,还企图骗本宫!你真以为本宫会相信你刚刚那句担心本宫安危的谎言?”莲绛扣住十五的脖子,将红莲业火贴着她面颊,映出她枯黄带血的容颜,“你知道吗?早在你来之前,水镜就预示,有外来人将闯入月重宫。本宫却没有想到,竟真的是你!只是让本宫没想到的是,你竟然还找出如此冠冕堂皇的借口——担心本宫的安危?”他冷笑起来,声音陡然一寒,“这世界上,除了你卫霜发,谁曾伤过本宫?”

那一声质问,在山间回荡。

面对着他的冷笑,看着他手中的红莲业火,十五在这一瞬间,突然明白,她的确失去了让他再次信任的机会。

她原本就没有想过要惊动他,却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不过,艳妃已死,血魔伞她已经抢到手,他身边最大的隐患消失。她要做的,都已经达成。她还有什么担心的?可为何那种蚀骨噬心的痛,却像排山倒海一样传来,在她身体内奔腾游走,像一把把利刃,将自己从体内剖开,再切成碎片,痛得难以复加。

“如今,西岐都对你下了弑杀令,可见,你多让人讨厌。”他手心里的红莲业火,越烧越大,十五几乎都感觉到一股烧焦的味道传来,而他的声音冷酷中又带着一丝厌恶,“你若不死,整个大洲就不会安宁。”

十五咬着唇,不由苦笑,正要开口,却感到脖子上一松。

“你走吧。”他退开一步,手中红莲业火消失,他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冷,苍白的脸隐在长发下,竟让她无法看清他的神情。

十五有些茫然地看着莲绛,却听到他说:“放了你,并不意味着本宫对你有意,只是因为本宫欠了阿初一个诺言。方才从长老手中将你救出,算还你南岭一个人情。虽然不知道当时刺杀我,是否你有意安排,但是本宫这情算还了。至此,我们两不相欠!”

他曾经许诺陪着阿初一起去昆仑,而这个愿望,永远无法实现。

两不相欠……十五一怔,才听明白,原来他记得那晚南岭刺杀一事。

十五咬着唇,艰难开口:“谢谢。”

“呵呵——本宫此时不杀你,不代表着整个月重宫会放过你。今晚能否逃得过月重宫长老的追踪,看你的本事。”

十五大惊,见他背过身,憎恶之声冷厉传来,“还不快滚!”

高处竟有火星点点,风声中,有人朝这边奔跑而来。

十五咬牙,捂住胸口,刚走一步,身上的剧痛传来,脚下一个踉跄,她忙抓住旁边的树枝,方才站稳。

“滚!”

莲绛急促的声音再次传来,立时,十五看到有一个青影朝这边追了过来。

她不敢再停留,背着龙骨拐杖和血魔伞,仓皇地朝山下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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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始,她觉的自己就是一粒尘,第一段感情,她发现自己不过像尘土一样迷了他的眼,短暂的相处,她被遗弃了。第二段感情,他像一滴露珠,与她这粒尘相融,她以为不会再有分离,分离却像一阵风来的突然。最终当她带着耀眼的光环回归,心中的爱,又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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