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安至武关，只有一条路，那就是翻过秦岭。自蓝田开始，经过商洛和丹凤，汽车一直在山区行驶。风景当然是美的，不过，当汽车忽然要转成一个直角俯冲过去，而且两个轮子，一个冒失地掠过峭壁的巉岩，另一个惊险地辗着悬崖的边沿，那会儿，你就不会注意风景了。你的心高高悬起，你默默地盼望司机不要大意，不要瞌睡，不然，差之毫厘，汽车便要掉进沟壑，摔得粉身碎骨。旅途危险而遥远，我坐了整整十个小时的汽车，才进入武关。这时侯，天已经黑了。
我对武关的印象是深刻的。我跳下汽车所感觉的那种清澈的凉意，多年之后将难以在别的地方体验。路两旁的高大的树木似乎并没有摇动，仿佛没有刮风，不过凉意沁人心脾，会使人神志清醒，疲劳消除。我迈着轻捷的步伐，走在寂静而黑暗的树木之间。在阴影笼罩的一些小屋，主人悠闲地在做着什么，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或缩短。我的足音是急促的，鞋底磨擦地面的声音，穿过潮湿绵软的夜雾，传得很远，可它却不能融入河水的不舍昼夜的流响。秋夜的月亮嵌在狭长的天空，这天空是区别于城市那种混浊的天空的，它简直像是一块蓝色的宝石。山坐落在润腻的夜雾之中，山的峰峦将天空勾勒成那种狭长的形状了。我所感觉的凉意，一定是浸染着月光和水汽，否则，它不会那样天然洁净，妙可神会，不可言传。
我很幸运在这里碰到一个姑娘小燕，她在路边一个小小的商店卖货，天很晚了，已经没有什么人光顾了，她便纳着袜底。我进去的时候，她正伏在青石柜台上穿针引线，神情很是专注。感觉有人来了，她才抬起头，我看到一双大大的眼睛望着我，目光好奇而天真。她问我是否购买东西，微笑着打量我，似乎为一个陌生人迟疑地站在她的面前而不解。我拎着黄色的提包，风尘仆仆，那样子，显然不像当地人。我明白地告诉她，我是专程考察武关的，并且要让它进入我的文章，只是对这里不熟悉，希望她给指点一下旅舍。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没有反应，手里仍拿着她的袜底。突然那眼睛忽闪了几下，长长的睫毛随之跳动，脸蓦地红了。她羞涩地告诉我自己写了一些诗歌，要我给她看一看，竟回避了旅舍的事情。她十八岁，高考落榜，由于成绩不错，得以在附近一所小学教课。她似乎对一切都很满意，一种蕴藏着的幸福之感，像光一样从云缝之中照射而出。她的头发梳得非常整齐，衬衣的白领翻在红色的毛衣外面，背着灯光，那俨然是一对白色的蝴蝶栖息于红色的牡丹。一件普通的方格子上衣，她穿着很是得体，没有一条折皱。她等待我的回答，然而，我的目光一瞬之间飞到她身后的货架上了，那里满满当当地全是钉子、螺丝、灯泡、手帕、肥皂、碗筷之类的生活用品，日子久了，货架上蒙着一层厚土。灵秀的姑娘从杂乱的货物之中浮现而出，她红红的嘴唇微微张开。
她希望我能认真看一看她的诗歌，这是我没有料到的，不过这很便当。她拿着袜底，一个转身，便从柜台里面走出来，门也不锁，灯也不熄，领我到她的家去。隔着公路，树木之间透出一片光亮，两扇柴门洞开，一个中年妇女走了过来，眼睛在暗中闪烁如晶，那是小燕的母亲，她默默地去了商店。这样的习惯对我并不习惯，我半信半疑地走进小燕的家，经过空空的堂屋，到了她的闺房。
灯光从墙上的白纸反射过来，她的闺房浸染着一种温热，尽管窗子向公路敞开，风从树林携带着秋夜的轻寒与河水的微凉，不过我在这里感到的多少有一点暧昧。如果窥探我内心，那么我知道，自己确实没有到此偏僻之地浪漫一下的念头，反而隐隐构筑着我的提防。对人性之恶的认识，已经使我在任何地方都不能完全放松了。我当然也知道，以灰色的思想对待一个纯真的姑娘，是多么不公和无理，然而我不能不提防自己掉进伪诈的陷阱。小燕是兴奋的，她让我坐在床边，给我倒水，接着她自己坐在桌前的椅子上，拉开抽屉，取出她的诗歌让我看。其间，她的母亲悄悄进来，将一盘花生放到我面前，随之，她的父亲默默进来又默默出去。他是一个身体精瘦而脸庞粗糙的男人，走路几乎是无声无息的，不像她母亲那样暗中藏着潇洒。
小燕的诗歌清新而忧郁，丰富的意象和浓郁的情绪扑面而来，而且涂着一层淡淡的初恋的色泽。这使我惊讶，我暗暗感慨武关孕育了她的灵性。我不由自主地从她的纸片上抬起眼睛，她的那些诗歌都写在小小的纸片上，用红线订成一册，我抬起眼睛偷偷看她，仿佛是为了不干扰我，她埋下自己的头，深情地继续纳着袜底。压在桌子上的明净的玻璃板，映着她的半个身子，一种幸福的感觉流露在她的举止之中。
我如实告诉她对诗歌的印象，并问这些诗歌是怎么写的，希望她珍惜自己的天赋，争取得到父母的支持，设法到西安去上学。没有学问和思想，才能终究会干涸的。武关自然很美，然而毕竟地方小了，要在现代社会从事文学艺术，狭隘和贫乏是不行的。这些都是我的肺腑之言，我不能对她敷衍，可她却继续沉默着，唯一的反映是，那种喜悦从心里洋溢到脸上了，她的两腮红得发热。小燕的母亲在黑暗的堂屋出出进进，我对她提出我的看法，想让她支持女儿继续上学，否则，小燕在这里就湮没了。小燕的母亲显然高兴，她的性格很是明快，但她却没有正面回答，我感觉，她并没有要女儿上学的意思。我描绘了小燕可能有的一种前途，目的是让她动心，然而，她只是重复了自己的意思。她的声音在黑暗的堂屋疲软得没有硬度，之后，她就走了。对此，小燕仿佛处于局外，竟然没有表态。她依然缝着她的袜底，那上面开始出现了荷花的雏形。我难以理解其中的谜，遂继续翻着她的诗歌解除我的尴尬，并考虑怎样离开她的家，为自己寻找住所。
这时候，小燕才告诉我，这些诗歌是她的男友写的而不是她写的。她的头没有抬起，反而更深地埋下了。我睁着诧异的眼睛望着她狡黠的后脑，那里乌黑的头发整齐地辫在一起，显出了她的精明。显然，她的花招只是为了让我认真看一看这些诗歌而已，也并无别意。如果我开始就知道这是她男友写的，那么可能就不会仔细看了，这是她的担心。我完全理解她的假托之举，而且我发现了她纯真的爱，这爱一下照亮了黑暗的武关之夜，使我顷刻之间解除了所有的戒备。我觉得呆在她的闺房一下变得舒坦而安然了。一颗恋爱的心，使这里显得多么干净和整洁，墙面，挂历，牙刷、茶具，一切都放在恰当的位置，它们足以证明一位山区姑娘对生活的热烈向往，这种向往的激情是她的男友给她的，而且她赏识他，那些诗歌，当然也寄托着她的希望和他的希望。可以猜测，那正做的袜底，是给他的，她用古老的密密麻麻的针线，表达着她的爱。一旦将她的秘密泄露出来，她就没有了掩饰，没有了拘谨。她在灯光下抬起头，那水灵的眼睛一顾一盼，满是妩媚。她的男友是她的高中同学，他和她一样，今年都没有考上大学，不过他立志从事文学。他白天荷锄，黑夜伏案，那些诗歌就是最近写给她的。
人在高兴的时候，是乐于帮助人的。此时此刻，小燕便处于这种状态，她要带我考察武关的城墙。我与她遂沿着沉寂的公路走着，那条在夜雾之中的流响的河水，偶尔会闪出一段白光。它从朦胧的笔架山下走过，呈弧状绕过武关。武关是从莽岭山下延伸而出的一个台地，大约明朝末年，商洛出现了一次瘟疫，逃荒的人安营到这里，便渐渐形成一个村子。但它作为关中的要塞，却形成于战国初期。我和小燕踏着清冷的月光步入村子，河水的白光消失于身后，我看到了一条古老的街巷。街巷空空濛濛，没有一棵绿树，也没有一条游狗，月亮悬挂于一带蓝色的天空，安安静静的街巷铺满了霜与沙。房屋向街巷簇拥，屋檐下面都是板门。有人在吃饭，有人在干活，我从街巷走过，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他们，他们都好奇地盯着我和小燕。牙牙学语的稚童，坐在石头上叫着，嗷嗷待哺的幼婴，偎在女人怀里拱着，几个挂着书包的孩子，聚在一起拍着用纸折叠的包子。街巷没有笑语，也没有欢闹，那些在房屋的灯光之中活动的身影也全是无声无息的。然而，刚刚越过街巷和房屋，一片郁郁的树木与苍苍的峰峦便突兀而出，我感觉它们深不可测。
完整意义的武关应该是：沿着台地筑起一圈坚固的城墙，河水环绕城墙流过，这样，在城墙里面防御侵袭的敌人将非常有效。武关向着河水的三面开着大门，没有大门的一面，恰恰是山。这弹丸之地，实际上成了一个咽喉，曾经是连接秦国和楚国的唯一通道。秦国消灭楚国，必须经过武关，而且这种消灭有一个过程。史记：公元前299年，秦昭王邀请楚怀王到武关来结盟，楚怀王赴约，不过这只是秦昭王的计谋，结果是将其扣留起来，当做人质，终生囚禁于秦国。过了半个世纪，嬴政执政，他的大将王翦为之消灭了楚国。当时王翦率兵六十万，为了不使嬴政疑心他有异图，王翦出征之前，要求嬴政给他很多好田好屋，行至武关，王翦还特意派遣使者到咸阳，催问给他准备得怎么样了。做了这种种工作之后，王翦才猛攻楚国。作为关中的南门，武关的战事是频繁的，我大体知道这些情况：公元前208年，反秦义军首领陈胜，派其大将宋留领兵进入武关，接着，刘邦率兵攻下武关，占领了咸阳。公元前154年，诸侯谋反，汉景帝以周亚夫为太尉从武关而出，平息叛乱。公元24年，赤眉义军在樊崇和逢安率领之下，自武关到关中。公元193年，吕布经武关到南阳，制止李催一伙犯上。公元763年，吐番侵入长安，郭子仪往商洛发动武关防兵，收复长安。公元884年，黄巢义军溃败，从蓝田进入商山，并从武关退去。公元1328年，燕铁木儿迎立怀王，遣兵驻守武关。
我将这些一一告诉给站在城墙上的小燕，月光之下，她的眼睛热情地闪烁，并反复叹息自己的男友不在这里，他在这里就好了。我望着缓缓流淌的武关河水，它闪着白光，飘拂而行，两山之间，唯它有声。武关是没有狗的，在这样的地方没有狗，我很是奇怪。这里的城墙并不高大，风雨已经将它削弱得很矮了，那些从城墙两边盖起的房屋，在秋夜之中似乎要淹没了它。城墙上生长着茂密的草木，小燕用手将它们扒开，为我开路，她反复叮咛我注意，担心摔了我。她纯真的嗓音消失在绵绵的雾中。在她为我开路的时候，偶尔有凝结在草木枝叶上的露珠洒在我的手上，它的清凉实在鲜润。不过那时候，我站在武关的城墙上，忽然感觉沉重，我祝愿那个陌生的青年能够成功，盼他不要打碎了一个姑娘美丽的梦。我将自己真诚的祝愿，投入武关的秋夜。我看见河水驮着月光奔流，白雾堆满了山川，这个古老的要塞一片宁静。
我是在一个小小的客栈过夜的，小燕带我投宿这里。难怪她一直不提旅舍的事，她是有把握的，这小小的客栈，为他的三叔所开。她为我敲门的时候，那里的房屋都黑了，街道没有一个人，小燕喊醒了她的三叔，她湿润的嗓音，响彻客栈周围的树林。给我安排了住处之后，她便挥手走了，她的穿着花格上衣的背影，消失在凉意若沁的秋夜之中。她明天有课，清晨必须早早赶到学校，而且她想立即把我对那些诗歌的评价告诉给她的男友，她对他是那样的深情，那样的寄予厚望。她初恋的心仿佛是星光倒映在流淌的河水。
简陋的客栈，放置着五张板床，三个司机互相攀比他们的鼾声，空气中的酸味臭味烟味，还有身体散发的温热在交融和发酵，但窗外的秋夜却满是清风和明月。我经过很长时间的昏沉而入眠。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核桃树的叶子摇曳在窗外，偶尔有问答之声，并有汽车从公路经过。那些辛苦的司机，当然走了。我给小燕的三叔付了钱，立即离开客栈，我想上山看看武关。
武关的居民在默默劳作，所到之处，无不是忙碌的身影。妇女在公路上晾晒谷物和豆类，她们的衣着，有的褴褛肮脏，有的也时髦洁净，很多男人在田野扳折玉米，那些干枯的玉米杆子茂密地立在起伏的田野，从而到处响着玉米棒子断裂的声音。男人将玉米放进篓子背到家里，然后登上梯子，拴在院子的树上。村子的树上几乎让金黄的玉米占满了，红叶与灰瓦之间，金黄的玉米分外妖娆。蓝色的炊烟，轻轻地升到天空，不久，这些炊烟就软弱得消失了，天空依然那么清纯。宁静的阳光之中，从谁家响起的鸡鸣，飘荡在葱郁的山间。男人？着冰凉的河水背着篓子和自己的妻子，妻子是丈夫的帮手，在田野里，她们跟着丈夫踏踏实实地收获，丈夫不想让她们受寒，来回都背着她们。雾已经从河道蒸融了，白光闪闪的河水悠然而流。这些都是我在山上所见的，我走过皮绳似的瘦小的斜径，爬到山上，在这里，我呼吸着鲜润的空气，并久久地望着武关，我希望看到那个生长了草木的城墙，秋夜的露珠曾经在那里浸染了我的手。然而我没有看到，树枝与房屋完全淹没了它。
从武关到西安，只有一条路，那就是翻过秦岭。人类的祖先，在相当长久的岁月所依靠的是马匹，难以想象，那是多么缓慢。汽车是先进的工具，然而，它行驶在秦岭，并不是一路顺利。没有一点冒险的精神，是不能在秦岭奔波的。我到武关去的时候，汽车在麻街岭忽然冒烟，烧焦的橡皮的气味呛得人都在流泪，司机紧急刹车，并对乘客大声疾呼赶快下去！我是翻窗下去的，好在那只是油管断裂，没有遭难。我回来的时候，汽车在铁峪铺突然撞树，剧烈的震动将那个昏睡的司机惊醒，尽管如此，也没有人提出抗议。乘客都悬心吊胆而沉默，因为汽车仍得由他驾驶。事情就是这样：你要在这危险的道路旅行，你就得有丧命的准备！
附记：2002年春天，也就是我在武关考察的九年之后，我带中央电视台一个西部节目制作的负责人封筱梅重返武关，以拍摄其变迁。工作之余，想起当年的小燕，便结伴寻找。很遗憾，小燕结婚生子了，但丈夫却遇车祸而亡，自己一个人去西安打工了。
2008年11月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