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七七其实特别不想去天策府,在她印象里,天策府是那个经常一道急召就叫回李劲风的地方,这种地方在后来又加了一个——浩气盟。可现在,她既要去天策府,还想加入浩气盟,只能谓之造化弄人。
鹿背上依旧是七七和道姑,车上也还是十五等人,一行人出奇的默契,都起了个大早,天没亮就上了路。
昨晚有些不欢而散后,众人今天却又大多神色如常。也就十六,还是沉沉的不说话,不知是昨夜的闷酒让他醉倒,现在都没清醒,还是其别的什么。
这小子酒量虽差,酒品倒还不错,喝醉了就闷头睡,不疯不闹的只是红着脸趴着,简直安静到可爱。
十五一个人已扛不动十六,她借着归翎的力,把睡过去的少年搬回房,三人先行离席。没多大会儿,道姑也说头晕的不行,先回去睡了。
最后只剩下唐猊蜇和霍七七,格外宽敞的饭桌,两人一餐无话,只有轻微的碗筷碰撞声。
天已大亮,一行人离天策府越近,越被周遭的威严气压着,连道姑都老实了许多。
天策府,官家和江湖界限最不分明的地方。
光明寺一役后,天策将士被唤作“东都之狼”名震江湖,尤其是归翎的师父——“天枪”杨宁,冷静果敢枪挑法王一战成名。
只不过在归翎看来,天才总有天才的傲。
想当初,十岁的归翎孤身一人来天策,无家、无姓、只有归翎两字,杨宁觉得这孩子有趣便收入门下。不过,在小女孩并未显现出多好的天资之后,她看到师父待自己不似前日无甚特别,加之习武又晚,归翎追赶同门时格外吃力。如此一来,师父指导她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就连她去年深冬离开前往浩气之时,杨宁也只是命李劲风顺道照应一番,亲送自不必提,只言片语也无。
归翎与门卫稍作解释,通传问询之后,一行人顺利走过第一重府门,来迎接他们的,居然是个笑容和煦的万花门徒。
“苏逸尘,我原先提到过的那位军医。”
归翎简单介绍,众人纷纷客气的问好。唯有十六,扬眉看向这个从未见过的同门,很是挑衅。
速速扫过一干人的表情,军医神色如常的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各位随我来吧。”
有卫兵踩着齐整的步子巡逻,苏逸尘和归翎带着众人向嘉宴堂方向走去,途径秦王殿的时候,一行人纷纷抬头仰望。
且不说殿堂恢弘,光是堂前的那两尊石雕,便已足够夺人眼球,石像雕刻的是天策将士射猎时的英勇之资,栩栩如生到有些让人胆寒的地步。
嘉宴堂前的水榭二楼,苏逸尘的药房窄长但空间够大,十五等人自行安坐,各自端起茶杯浅尝一口之后,军医看着唐猊蜇,首先破开话题:“这位就是小翎你方才说的那位侠士吧?不知可否先让我把把脉。”
唐猊蜇放杯上前,坐到苏逸尘身旁,抬手翻腕。搭在脉上的手,本该是很好看的,只可惜一道丑陋的伤疤攀爬其上,破坏了原本的美感。
军医面色变了几遍再次开口:“不知近日所服,调理的药是?”
十五闻言翻出药囊,正准备上前递去,不料竟被十六一抢,直接扔了过去,险些砸到苏逸尘脑门儿上。
十五狠狠剜了十六一眼,示意他坐好别动,而军医只是好脾气的笑笑,也没有追究的意思。他解开药囊捏出一粒,仔细看过后放于鼻下略微一闻,随即先舔后含,脸上终于不是笑而换成了吃惊。
“敢问这药出自何人之手?”
“我。”
“她!”
十五十六同时出声,一个淡定一个夸耀。
“……离谷二十余载,后生可畏啊!”苏逸尘略微沉默后,边系上药囊边感叹。
他先是赞许的看了看十五,而后视线重归唐猊蜇和归翎这边:“这位少侠,逸尘不才,自觉无法开出比这药更合适调理你经脉的方子,实在抱歉。”
唐猊蜇脸上也并无太多失落,他早有准备的拿出事先的说词:“本就是侥幸活命,也不敢奢求更多,苏医师切莫介怀。”
两人这一问一答让十六很是高兴,他骄傲的插嘴说:“文绉绉的讲了半天,就是不……”
少年还未说完,只见十五一扬手,这泼皮竟然被一针扎歪了下巴,再说不出一个字。此情此景,道姑很不厚道的笑出了声,连霍七七和眼看着有些挂不住的归翎都笑起来。
十六拔下针,力道之大竟划出了道口子,有细小的血珠渗出。只见他边一脸不屑抬手揉着麻木的下巴,边转身摔门出去。
十五见状又有些后悔,她看向归翎,后者心神领会,与众人打了个招呼便追了出去。目送军娘追出去后,小小的肩膀松了下来,十五回头对苏逸尘说:“师弟年幼,不通事理,还请师兄海涵。”
军医饶有兴趣的看着十五答道:“没事没事,年少气躁本就寻常之事,倒是你,药性相冲所致吧?”
十五也没太多吃惊,答的大方:“正如师兄所言,少不更事酿成苦果。”
“不瞒你说,我多年前接到棋圣的信,说过你的事。”!?
十五吃惊又疑惑的看着苏逸尘,不知此话何意。
“看你这反映,定是不知此事,”苏逸尘端起茶杯,润了下嘴说,“要知道,棋圣当初可是几乎传信给所有出谷弟子,想打听外面有没有治疗你这问题的办法。”
闻此一言,十五少见的呆傻起来,她知道师父很疼自己,只是没想到师父竟为自己做到如此地步。
看到十五沉默不语,军医起身招呼其他几位客人。
“诸位不妨先在此稍作休息,天策府自会安排住处。”
“怎好意思再添麻烦,在下去洛阳等归翎。”唐猊蜇率先回话。
一听这话,本来准备客气一番就留下的霍七七立马跟道:“是啊,也不便过多打扰,我陪猊蜇先回洛阳。”
道姑惊的几乎和方才的十六一样闪掉下巴,她诧异的来回看着这两人,不知他们何时亲密到略姓叫名的程度,原本也打算留下的她,一时间也没了主意,不知是去是留。
几人多次推脱客气之后,霍七七和唐猊蜇还是毅然决定先行告辞。道姑被霍七七按在椅子里,七七几乎是命令般的让她陪着还没回过神的十五。
苏逸尘见不好再继续挽留,便说牵两匹马来赠与二人,路上也更方便些。
三人就这么客气谦让的走出房去,屋内只余十五和道姑。十五还是不说话,缓了好一会儿才端起茶杯,一口喝干剩下的茶水。
泡的有些久了,苦的很。
与此同时,追着十六出去的归翎这边,两人一前一后,带着同样的苦涩沉默。
“随我去个地方?”不想再看前面那个失落背影的归翎,终于开口。
……
“我在天策的时候,特别喜欢去。”
……
“走吧十六,”归翎快走几步赶上十六,揉着少年的头说,“就当是陪我。”
“嗯。”
细弱蚊蚋的回答不尽如人意,可好歹是肯定的。
“那你可跟上我!”
归翎快跑几步,长枪划起一片飞沙,脚尖轻点屋瓦,眼看就要攀上凌烟阁的顶层。十六抬头,被刺眼的眼光蛰了一下,他拱手做了个凉棚遮在眉上,看着银铠红袍泡在日光里,带着淡金色的光晕,美不胜收。
“小十六,你上的来嘛?”
“啧,”十六啐了一口,放开嗓子大喊,“别小看人!”
听到恢复往日活力的喊声,在屋顶的军娘背光笑的很开心。
几近正午的阳光,像透亮的蜂蜜,包裹着天策府的每一寸土地,掺杂着些蜜蜂尾针般扎扎的。远处的青骓牧场,各色骏马或聚或散,点缀在碧波荡漾的草场上,它们正在安逸的享用美食。再往更远处看,便是那起伏的山脉,不似万花谷的奇石险峰,这里的群山低矮且绵延不断。若说天策府里的威严气盛,可放到这群山怀里再一看,整个就变得更像是侧卧的母亲在温柔的守护着孩子。
看累的十六,先坐后躺,闭眼仰着晒起了太阳。
“我很羡慕你身边有十五这样细心的师姐照看着。”又是归翎先开口。
“能先不提她吗?”
“必须提!”
不容置疑的话迅速堵上来,少年只有用沉默以示抗议。
“天策府精兵强将威名远扬,也就意味着我们的锻炼选拔更为严苛,我身边就只有一个大大咧咧的师兄,是从不会这么细致入微的,”军娘顿了一下,话锋一转带着惆怅,“要是师父不那么早放弃我,要是能有个人常常在身边指点,说不定一切都会不同。”
听到这话,十六半睁开一只眼,偷偷打量归翎。
他不太明白归翎所说的“一切”指什么,也早就忘记身边没人陪的感觉。自打少年六岁被“捡”回万花谷,就再不知“孤单”二字怎写,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棋圣。
在十六看来,棋圣这老头子简直缠人到烦,不是命他去喂鹿,就是让他去练字,棋圣觉得十六的字还不如狗爬的好,说出去有损他老人家的脸面,再不然就是逼十六多跟着十五,多学学十五的乖巧听话。
所以这时,看到对方面带哀色,少年忘记自己还在沉默示威,搜肠刮肚的想怎么接话好,搜刮了半天最后也只来了句:“我们不都陪着你嘛。”
归翎本来很是感动,但听到少年接下来的话,又不禁苦笑,只听少年说:“笨鸟先飞,你看看你都已经飞去浩气盟了,万水千山都看了大半,还不知足!”
少年看到归翎的笑,再接再厉继续补充道:“从进了万花谷,一直到现在,七年,整整七年!老头子就是不让我出来!你们天策府的士兵平时都还能出去呢,看看我!十五都还能偶尔出去下呢,看看我!我师弟师妹都还能出去呢,就我不行!闷死了要,还有……”
眼看着少年抱怨的根本停不下来,还越说越激动,都坐起了身。归翎摇头,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打断到:“行啦行啦,我倒是觉得棋圣和十五为你这小泼皮操碎了心!”
“哪有!我这么……这么……”
十六有些犹豫,不知该用什么词形容自己好,“这么”几次都没憋出一个来,归翎在一边闷声笑弯了腰,好不容易缓过来还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只听凌烟阁下有人喊。
“小翎!你师父找你!”
是苏逸尘,也只有这个军医和李劲风知道归翎有事没事就喜欢往凌烟阁跑。
“我去去就回,你去和十五、七七他们准备吃午饭吧。”
归翎还不知道,霍七七和唐猊蜇已经骑马出了正门,回洛阳去了。
缰绳一收,马蹄一顿,唐猊蜇勒马回身,望向日头下的天策府。
霍七七不解,却也跟着停下回望。
“看什么呢你?”
“东都之狼。”
“是啊,谁都知道,”霍七七有些不耐烦的松开缰绳,让马继续前进,“既然你这么赶着回去,不如再快些到洛阳刚好吃午饭。”
“其实……他们和蝙蝠差不多。”唐猊蜇的回话带着调笑,仿佛有些不客气。
“喂,放尊重点!”
“我这是称赞,”唐猊蜇不再回看,也松了些缰绳继续前进,“蝙蝠这种东西,很厉害,似鸟能飞,却又和兽类一般用乳汁哺育后代,白日潜伏夜间行动,一击未成则群而袭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你这,听起来可不像称赞。”
“怎么会,作为暗杀起家的唐家堡,对蝙蝠可是很尊敬的,唐门弟子轻功借助的滑翔翼,就是模仿了蝙蝠的翅膀。”
唐猊蜇话里带着真诚,霍七七却更加看不懂了。
自然,唐猊蜇不会说,蝙蝠这种东西,在哪里都是异类,非鸟非兽,哪边都讨不到好,这与天策府在江湖和官场上的尴尬地位,何其相似。
光线正好,东都之狼的巢穴沐浴其中,气势恢宏,可到了夜间,这里又该是怎样一番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