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斜靠着铁锄,抬头看了看天气,舒了一口气对他的同伴苏求说道:“天多早晚了?……太阳已经偏西,总有五六点了吧。
运气,今天又平安过去了!”
苏求微微的笑道:“我们庄稼人,没有别的想头,只盼雨水足,再太太平平的让我们收个一二石,够一年嚼用,也就罢了。可是这几年的日子,真太难,不是天旱就是闹蝗虫,今年雨水还好,也没蝗虫,麦子长得还不错。可是前天又传说要在这附近一二十里内开火,口哀!张山哥!这么一来,可真没有我们老百姓过的日子了!……”
“谁说不是呢,只望那是个谣言吧!”张山说完,叹了一声,蹲下身子把铁锄头上挂着的野草,扯了下来,就势将铁锄背在肩上转身问苏求道:“完了吗?老苏!咱们一齐家去吧。”苏求就提着半竹篮的红萝卜同张山往村子里去了。
他们两人走到村口的时候,碰见今年的新村正刘奇。他们照例的招呼道:“村正公事忙吧!今年咱们村子里的团防,听见已办好啦!”
刘村正点头叹口气问道:“你们才从地里来,听见什么风声吗?
……今年咱们村子里,怕真要用着团防呢。听说兵队离这里不过四五十里了……早晨似乎还听见炮声。……”
村正说的时候,又有几个围拢来,听见这些话,大家都不由得锁起眉头,暗暗的心跳了。其中有一个青年农人,名字叫乙儿的闪开众人,走到前排,向村正哈了哈腰说:“村正!我们应当怎么办呢!……团防的事情,我也在办着,人数虽是将就可以凑和,可是兵器呢?”
村正用手搔着头皮,自言自语的道:“兵器……兵器这可就难了,”回头向小乙道:“你去叫他们帮助你,挨家问问他们,谁家有现成的刀,或猎枪,叫他们完全都交到团防长那里,要预备分配着用,……我那里只有一把六响手枪,和一根猎枪了,还有的就是两把长了锈的解腕尖刀,那是从前杀牲口用的,急的时候,也只得充充数呢!”
小乙儿果然抛了众人,同着人挨家去察看兵器了。村正向大家举了举手道:“回头团防办公处见吧!……”村正说着,又叹了一口气道:“咱们庄稼人,除了规规矩矩种地纳粮,何尝经过什么大阵仗,这一来可得想法子,防备,……这年头的人真不走运,……”村正说完,就离开众人往南去了。这里的众人也渐渐散了。
这几天村子里的人,都很着慌,夜静的时候,常听见隐隐的炮火声,人人都不能安心睡觉。刘村正派了人,通夜轮流把守着村口,预备消息紧的时候,打锣招集全村的人起来抵抗。但是这一夜,仍旧没什么事,平安的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苏求和张山老早的到地里去了。太阳晒在新长穗的麦子上,闪闪放着光。小乙儿也牵着老黄牛,在小河的旁边啃青。河里有几十只白毛鸭子排列在水边游泳。小乙儿抬头看见苏求高声叫道:“苏伯伯早呵!……昨晚上可够瞧的,全村的人差不多都没睡稳,幸亏没什么事,但愿今天还得平安过去!”
苏求点头道:“小乙哥!你昨天察看兵器到底有几件?”
小乙口哀了一声道:“苏伯伯别提了,咱们一村子百十几家,也不过五六十把猎枪,和一二十把解牛的尖刀,剩下的就是斧子锄头了,……有手枪的人家,更少了,统共不过两三把。本来吗,谁平常日子想起预备兵器干么?!……”
小乙儿正说得高兴,那黄牛忽然走过北山去了,小乙也顾不得再说了,赶忙追下去。忽然听见远处砰的一声,接着又是霹霹拍拍响个不了,正像三十晚上放爆竹送年的情形。村子里的狗,听见响声,也不住的狂吠起来,东响西应。村子里的人,顿时乱忙起来。小乙儿赶着老黄牛往村里奔。走到田垅的时候,只见张山吓得腿都软了,苏求也喘着气。小乙儿叫道:“大约是那话儿来了吧!快走呀,还怔着作什么?”
苏求拉着张山和小乙儿没命的奔到村子里,刘村正已经在村口,分派把守的人,并且他们还预备了许多的茶水和馒头,给那些溃兵吃,望他们不要糟践村子。
这时村子里真乱极了,女子们吓得脸色灰白,上下牙齿相战,有的躲在屋里流泪,孩子们都伏在娘的怀里,不敢高声。
村口被团防把守得十分严密,远远的听见人喊马嘶,孩子哭,女人惨叫。几个溃兵,有的军帽歪在一边,有的光着头,身上的衣服都不整齐,也有还染着血,东倒西歪的往村口来。村正派了几个雄壮会说话的农夫,老远的迎上去说:“老总!辛苦!在这里休息休息,吃点东西再走吧!”就有人搬过木凳来,让那三四个溃兵坐了,有送茶的,有送馒头的,非常恭敬的接待他们。那几个溃兵吃饱了还想发作,看见那村子一队队的人,都雄纠纠把他们围在中间,知道不是好缠的,只得从竹箩里,又拿了几个馒头,揣在怀里,狂叫着道:“他妈的,吃饱了走吧!”于是像几只凶兽似的,歪歪斜斜奔邻村去了。
这几个溃兵才打发走,不到一盏茶的时候,又听见连珠枪响,跟着又来了一大群溃兵。这些人更难看了,白眼球上满网着红丝,咧着嘴,喘着气,直奔邻村去。他们举起手枪来,老虎抓兔子似的,向那些村民击放。这村子里的人,一向都没有团体的组织。这一来,只吓得东奔西跑。那些溃兵看见村民这种怯像,更作威作福的跑进人家,看见吃的就张开大嘴,死命的往里填。几乎填得闭了气,填够了倒在床上,便呼,呼,呼的睡着了。睡醒了,开箱倒箧的翻腾,只要是值几个钱的东西,都拿着。那些粗笨的家伙,点起一把火来烧了。他们看着这霹霹雳雳的火花飞舞,仿佛是打了胜仗,嘻着嘴狂笑,就像黑夜里的猫头鹰怪叫的声音一样。
他们挨家祸害够了,又要想找几个女人开开心。
这几天全村里的人,一个个都吓得失魂落魄,到处都是人哭鬼号。就只刘村正那里,幸喜有团防,因此村子里没受什么损失。
但是田里才长出来的麦穗,也早就被他们踏践得东倒西歪,忙了一春一夏,结果只落个空。苏求和张山的两块地,更糟践得苦。他们两人等那一队溃兵过去后,就悄悄走出来张望,看见他们的麦田的麦子,被溃兵糟践得稀烂,心里真好像被刀子割了似,又是痛又是恨。不但半年来日里雨里所受的辛苦是白饶了,并且下半年的日子又怎么过呢?苏求想到伤心的时候,不觉眼圈一红,落下泪来,拉着张山的手,哽咽着说道:“张山哥!你瞧啊!那一排的麦穗不都焦黄了吗?我们前头看看去吧!”张山心里也是一样心痛那麦子,于是两个人什么都忘了拿,只是空手奔到麦田里去,把那些连根拔起歪在一边的麦子,又从新放正了覆上土,有的已经是干死了,苏求拿起来,用手指掐了掐,里头已经长了些肉了,若是再长下去,一定很肥茁的,现在干死了完了。张山一见也禁不住一阵伤心,眼泪都滴湿了麦穗。
苏求和张三从吃完午饭,到麦田里来,直到傍晚了,还是不忍离开这里。两个人流一阵眼泪,叹息一阵,又去将那没有死的从新种一顿。正在这个时候,从南边又来了一大群溃兵,正是往苏求他们那个村子里去的。苏求藏在麦梗后面,拉了拉张山的手说道:“又不定是怎么回事了!”
这时他们也不敢回到村里去,隐隐听见村子里放枪声音,和狗吠,孩子们哭的声音,又看见许多人往外跑。苏求正想迎上去问一问消息,只见一群恶魔似的溃兵,怒狠狠向前来,看见苏求随便把手里的枪机一搬,苏求只听耳旁砰的一声,一个子弹正从他腰部穿过,他呀的一声倒在麦田里了。
那一群的溃兵里,有一个狂笑着道:“他妈的了帐!”其余的也都嘻嘻哈哈的笑着走远了。
张山见苏求被他们打死,益发吓得不敢动身,只伏在麦堆里发抖。直等到这一群人走远了,他才从麦田里爬了起来,向天嘘了一口气,心还不住的跳,东张西望半天。又听见村子里已经安静多了,他才走到苏求睡的地方,只听见苏求在那里哼哼。张山握着苏求的手道:“苏求哥,你觉得怎样?……枪子打到那儿啦?”
苏求一边哼,一边道:“从腰里穿过去,哼!……这个年头,活着也没活路,死了倒干净!只是难为了儿女和他们的娘……张山哥,你快回去叫他们来,把我抬回去吧。”
张山应了就赶忙奔到村里,顶头就遇见小乙儿,嚷道:“小乙哥!祸事,苏伯伯被溃兵打了一枪,怕不济事了,你赶快去通知村正,我还要到他家里报信呢。”
小乙儿听了这话,怔了一怔叫道:“天呵!这可完了!”
张山也顾不得听他,忙忙奔苏家去,刚走到门口,已听见苏求的女人,在放声痛哭呢,张山一直走到院子里叫道:“大嫂子为什么烦恼?”他问着的时候,已看见土坑上她的小儿子,直挺挺的躺在那里,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只得壮着胆,硬着心肠,把苏求受伤的话告诉了她。
那女人一听这话,更号啕大哭起来,也顾不得床上的死孩子了,忙忙跟着张山奔到麦田里。苏求已痛得昏了过去,他的女人连哭带喊的,又把苏求叫回来了。
这时村正,小乙,还有许多村人,听了这消息都拿着灯笼来了,看见苏求身旁一大块血水,苏求的颜色十分惨淡,嘴唇也成了白色,睁眼看了他的女人,只不住的流泪,话已是说不清楚了,只模糊说着说:“麦子都焦了!……”说着呻了一声,不久就咽了气。
他的女人抱住苏求的尸首,喊天叫地哭得昏了过去。这消息早已传遍了全村,陆续又来了许多人,把苏求的女人劝了回去。就夜用一张芦席把苏求的尸首盖了,村正派了几个人守着。第二天同着他的小儿子的尸首一齐掩埋了。
战事渐渐的平定了,各村里的人才敢露面,到地里作活。苏求的女人,因为痛她丈夫,想她儿子,不久也得病死了。
这一天小乙儿又牵着他的黄牛,在河边喂草,不见了苏求,只有张山一个人,在那里低着头割草,小乙儿不禁叹气向张山道:
“张伯伯,这日子真是越过越难,……苏伯伯好好的一个人,竟死得那么苦,……听说他家的小儿子,也是被兵吓死的,这种年头,真是叫人没法过呢!……”
张山被小乙儿惹动了心事,由不得擦着眼泪道:“这种年头,谁都保不定怎么死呵!……你瞧着今年谁家都不用打算收多少,有的是活不成呢!……倒不如你苏伯伯死了,也就少受些活罪!”
小乙儿听了这话,眼圈由不得也红了,停得半天才说道:“张伯伯,这话可真是的呢!我们一家子五六口人,可不全指着那十来亩地过活吗?你瞧东南角上那块不是?那上面活着的麦子可够一石?我娘昨儿也哭天怨地的在那里闹呢!……喂!张伯伯,今年咱们因为办了团防,便宜多了!昨晚上我姐姐带着三岁的外甥逃了来,那样的狼狈,真叫人心酸。姐夫上月到京里去,只剩她和一个六十多岁的婆婆在家。那天下午去了一队溃兵,挨家抢个够闹个够,临走还放了一把火。全村子烧得十家没留下一家,那些逃难的男男女女,一头哭一头奔。她婆婆和她一齐出来的,不知怎么一转眼挤得不见了,我姐姐急得什么似的,那形影可真叫惨得很!张伯伯,我们老百姓往后还有日子过吗?不是我说句犯法的话,这种年头,实在是逼得人要去作土匪强盗呢……”
张山皱着眉头说:“小乙儿,你嘴里放谨慎些吧!……”小乙儿被张山说了一句,也打不起兴趣再往下说了,“口哀”了一声站起身来,牵着老黄牛倒骑牛背走了。张山放下镰刀,仰着头对着小乙儿的背影看了半天,由不得叹道:“唉!真是不幸!”脸上的颜色由黑红变成青白,眼圈红着,无精打彩的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