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街上看不见拉着成堆尸首的大板车了。马路上所残留的殷黑色的血迹,最近也被过量的雨水冲洗净了,所有使人惊慌凄惶的往事,也只在人们的脑膜上,留些模糊的余影。一切残酷的呼声,都随之而消灭了。怵目惊心的大时代,在这个H埠是告了结束,虽然那些被炸毁的墙垣,还像保留着厄运后的黯淡,然也鼓不起人心的激浪来。这时候不论谁,都抱着从战壕里逃回来的心情,是多么疲倦,同时觉得他们尚生存在人间,又是多么惊喜和侥幸;而且他们觉得对于人间的一切,有重新估价的必要,所有传统的一切法则都从他们手里粉碎了。
肃真和几个同志,现在是留在H埠,办理一切善后,这些日子真够忙的,从清早就出去,挨家沿户的调查战事以后的妇女生活状况,疲倦得连饭都顾不得吃,回来就倒在床上睡了。
他们的公事房是在H埠的城内,是从前督军的衙门,宽广的厅房,虽然没有富丽的陈设,而雕梁画栋还依稀认得出当年的富豪气象。现在个客厅里每到下午四点多钟,就有许多青年的男女在这里聚会,肃真的卧房就在这个大厅的后面。她自从一点钟回来,吃了一杯牛奶,一直睡到现在——差不多四点半了,才被隔壁的喧笑声吵醒。她揉了揉眼睛,呆呆的坐在床沿上出神,隔壁大厅里正谈着许多有趣的故事,这时忽然沉静下来,但是不久又听见一阵高阔的嗓音说道:
“喂!张同志!好一身漂亮的武装呵!”
肃真心里想着这一定是说张兰因了,她昨天曾经说过今天要穿一套极漂亮的武装的……她正在猜想,果然听见张兰因清脆的嗓音说道:
“是呵!到了这个时候,谁还愿意披着那一身肮脏的耗子皮,趿拉着破草鞋呢?同志们,咱们真该享乐呵!……你们瞧我手上的弹伤——谁能相信在前敌奋斗的我,现在还活着……这真是死里逃生,还能不相当的享乐吗?”
“好呵!我们一同拥护张同志!”跟着起了一阵热闹的拍掌声。
“今天人来得真齐全,差不多都到了,……喂,老杨,怎么,你的肃真呢?”
“肃真……恐怕还在隔壁睡觉吧?”
“怎么这个懒丫头到现在还没有睡醒吗?杨同志,这当然是你的责任了,去!快些把她拉了来。”
杨同志用手捋着他那最近留的小胡子,笑眯眯的看着张兰因道:“是!小姐!遵命!”这样一来大家都禁不住笑起来了。
肃真正洗着脸,看见杨同志走了进来,放下手巾,觑着眼看了他一下,淡淡的笑了一笑说道:“吓!今天怎么这样漂亮起来。”
那神气带着些讥讽的色彩,杨同志老大不好意思。“可不是吗!……我本来不想穿这一套衣服,……但是他们一定要我穿,并且他们说今天大家都要打扮得像个样,痛痛快快玩一天呢!”
肃真眼望着窗外的绿草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道:“这些小子们,大概都忘其所以了!”回头指着衣架上挂着的一件灰布大褂,颜色已经有些旧了,大襟和袖子都补着四方块的补钉,说道:“这件大褂你该认得吧!……我们从南昌开拔的时候,就连这件破褂子,也进过长生库呢?每天一个人啃两块烧饼……那真够狼狈了,这会子,这些少爷小姐们倒又做起‘桃色的梦’来了。”
杨同志听了肃真无缘无故的发牢骚,真猜不透那是什么意思,只有低着头,讪讪的微笑。
“喂!罗同志!杨同志!你们到底怎么样?所有的人都到齐了,你们再不来我们就走了。”肃真听出是兰因的声音,就高声叫道:
“兰因为什么这样焦急,你今天到底出多大的风头,你过来,让我看看你漂亮到什么程度罢!”
兰因笑道:“你也来吧!别说废话了!”
肃真和杨大可走到隔壁大厅,果见那些男女同志个个打扮得比往日不同,就是小王的领结也换了新的,张老五的胡子也是刚刮了,肃真瞧着那些兴高彩烈的同志们说道:“你们这些少爷小姐真会开心呵!”这时一阵笑声从角落里发出来,肃真一看正是兰因。
她偎着小王坐着,用手指着肃真不知在谈论什么。肃真撇了众人跑到兰因面前,拉着兰因的手端详了半天,只见她身上穿着一套淡咖啡色的哔叽军装,脚上穿着黄皮的长统马靴,一顶黄呢军帽放在小王的膝盖上,神气倒十足,不禁点着头说道:“好漂亮的女军人,怪不得那些小子们要拜倒女英雄的脚下呢!”她说着斜瞟了小王一眼。小王有些脸红,低下头装作看帽子上闪烁的金线。兰因隔了些时,用报复的语调向肃真道:“小罗!你别发狂,正有人在算计你呢!……喂!你瞧那几根胡子,多么俏皮!”肃真瞪了兰因一眼笑道:“唉!……那又是什么东西!”惹得旁边的同志们鼓掌大笑了。
正在这个时候,门前一阵汽笛声,他们所叫的汽车已经开来了,于是他们乱纷纷的挤到门口,各人跳上车子,到第一宾馆去。
这是H埠有名的饭馆,大厅里陈设着新式的各种沙发椅,满壁上都是东洋名家的油画片子,在那白得像雪一般的桌布上,放着一个碧玉花瓶,里面插着一束血点似的红玫瑰,甜香直钻进鼻孔,使人觉到一种轻妙和醉软的快感,雪茄烟的白雾,团团的聚成稀薄如轻绡的幔子,使人走到这里,仿如置身白云深处一般。
杨大可依然捋着他那几根黑须,沉沉的如入梦境,他陡然觉得眼前有一个黑影,黑影后面露着可怕的阴暗的山路,他伏在一群尚在蠕动的尸首下面,躲避敌军的炮弹,……他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已凝结成了冰,恐惧的心简直没有地方安放了。呵!肩膀上忽然有一种最温最柔的东西在接触,全身立刻都感到温暖,恰才失去的知觉又渐渐回复了。他真像是作了一个梦,现在这梦是醒了,睁大了眼睛,回头看见他爱慕的女神——肃真抚着他的肩,含着笑站在他的身后,他连忙镇定住乱跳的心站起来说:“这里坐吧!
肃真。……”他将自己方才的坐位让给肃真坐了,他自己就坐在沙发的椅靠上,一股兰花皂和檀香粉的温腻的香味,从风里送过来,他好像驾着云,翱翔于空明的天宇,所有潜伏的恐惧,不但不敢现形,并且更潜伏得深了。
穿白色制服的伙计们,穿梭似的来去,他们将各色的酒,如威司忌,啤酒,玫瑰酒,葡萄酒,一瓶一瓶搬来,当他们将木塞打去的时候,一股浓烈的香气,喷散了出来,使人人的食欲陡然强烈起来。现在他们脑子里只有“享乐”两个字了,于是男人女人,互举着玉杯叫“干”,这样一杯一杯不断的狂饮着。女人们的面颊上平添了两朵红云,男人们也是满脸春色,兰因简直睡在小王的怀里,小王的左臂,将她的腰紧紧的搂住,他和她的唇几次在似乎无意中碰在一处。呵!这真是奇迹,从来历史上所没有的放浪和无忌,现在都实现了,很冠冕堂皇的实现了。
肃真一直抱着玫瑰酒的瓶子狂吞着,现在瓶里头连一滴酒也没有了。她放下瓶子,脸色是那样红得形容不出,两眼发射着醉人的奇光,身子摇摇晃晃几乎要跌倒了。杨大可将她轻轻的扶住,使她安卧在一张长沙发上,他自己就坐在她的身旁,含着得意的微笑,替她剥着橘子。
他们想尽了方法开心,小张举着一杯红色的葡萄酒,高声的叫道:“同志们,我们是革命的青年,应当打破一切不自然的人间道德,我们需要爱,需要酒来充实我们的生活,请你们满饮一杯,祝我们前途的灿烂。”
“好呵!张同志——我们都拥护你,来!来!大家喝干这一杯。”
小王说着,把一杯酒喝干了,其余的人们也都狂笑着将杯里的酒吞下去。
一点钟以后,饭馆里的人都散去了,深沉的夜幕将这繁华富丽的大厅团团的罩住,恰才热闹活跃的形象,现在也都消归乌有,地上的瓜子壳烟灰和残肴都打扫尽了,只有那瓶里的玫瑰,依然静立着,度这寂寞的夜景。
但是在这旅馆的第二层楼上东南角五号房间里还有灯光。一个瘦削的男子身影,和一个袅娜的女人身影,正映在白色的窗幔上,那个女人起先是离那男子约有一尺远近,低着头站着;后来两个身影渐渐近了,男人的手箍住那女人的腰了,女人的头仰起来了,男人的头俯下去,两个身影变成一个,他们是在热烈的接着深吻呢!后来两个的身影渐渐移动,他们坐在床上了,跟着灯光也就熄灭了,只听见男人的声音说道:“兰因,我的亲爱的!你知道我是怎么样热烈的爱着你!……”
底下并不听见女的回答,但过了几分钟以后,又听见长衣拖着床沿的声音,和女子由迷醉而发出的叹息声,接着又听见男人说:“现在的时代已经不是从前了,女人尝点恋爱的滋味,是很正当的事!……哦!兰因你为什么流泪!亲爱的,不要伤心!不要怀疑吧!我们彼此都是新青年,不应当再把那不自然的束缚来隔开我们,减低我们恋爱的热度!”
还是听不见女的回答,过了一会那男的又说道:
“兰因,我的乖乖!你不要再回顾以前吧!我们是受过新洗礼的青年,为什么要受那不自然的礼教束缚,婚姻制度早晚是要打破的,我们为什么那么愿意去作那法制下的傀儡呢?不要再想那些使人扫兴的陈事吧!时间是像一个窃贼,悄悄的溜走了,我们好好的爱惜我们的青春,努力装饰我们的生命,什么是人间的不朽?除了我们的生命,得到充实!”
“可是子青!无论如何,人总是社会的分子,我们的举动至少也要顾虑到社会的习惯呵!……”
“自然,我们不能脱离社会而生活,但是你要清楚,社会的习惯不一定都是好的,而且社会往往是在我们思想的后面慢慢拖着呢……我们岂能因为他的拖延而停止我们思想的前进……而且社会终归也要往这条路上走的,我们走得快,到底不是错事。”
这一篇彻底而大胆的议论,竟使那对方的女人信服,她不再往下怀疑了,很安然的睡在他的怀里,作甜蜜的梦去了。
太阳正射在亭子间的角落里,那地方放着一张西洋式的木床,床上睡着一个女郎,她身上盖着一条淡紫色的绒毯,两只手臂交叉在枕头上,似乎才从惊惧的梦中惊醒,失神的眼睛,定视着头顶的天花板,街堂口卖烧饼油条的阿二,拉着?哑的嗓音在叫卖,这使得她很不耐烦,不觉骂道:“该死的东西,天天早晨在这里鬼号!”跟着她翻了个身,从枕头底下抽出一个信封来,那信封上满了水点的皱痕,她将信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然后又将信封里的一张信笺抽了出来,念道:
“兰因:
我有要事立刻须离开这里,至于将到什么地方去,因为有特别的情形,请你让我保守这个秘密,暂且不能告诉你吧!
我走后,你仍旧努力你的工作,我们是新青年,当然不论男女都应有独立生活的精神和能力,你离了我自然还是一样生活,所以我倒很安心,大约一个月以内,我仍就回到你的身边,请你不要念我,再会吧!我的兰因!
子青”
她每天未起床以前总将这信念一遍,光阴一天一天的过去,一个月的期限早已满了,但是仍不见子青回来,也再接不到他第二封信,她心里充满了疑云,她想莫非他有了意外吗?……要不然就是他骗了她,永远不再回来了吗?……她想到这可怕的阴影,禁不住流泪,那泪滴湿透了信笺不知有多少次,真是新泪痕间旧泪痕。如今已经三个月多了,天天仍是痴心呆望,但是除了每天早晨阿二?哑的叫卖声,绝没有得到另外的消息。今天早晨又是被阿二的叫卖声惊醒,她又把那封信拿出来看一遍,眼泪沿着面颊流下来,她泪眼模糊看着窗外,隔壁楼上的窗口,站着一个美丽而娴静的女孩,正拿着一本书在看。
她不禁勾起已往的一切影象。
她忽觉得自己是睡在家乡的绣房里,每天早晨奶妈端着早点到她床前,服侍她吃了,她才慢慢的起床,对着镜梳好头,装饰齐整,就到书房去。那位带喘的老先生,将《女四书》摊在书桌上叫她来讲解,以后就是写小楷,这一早晨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到了下午,随同母亲到外婆家去玩耍,有时也学作些针线。
这种生活,虽然很平淡,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倒觉得有些留恋。再看看自己现在孤苦伶仃住在这地方,没有一个亲友过问,而且子青一去没有消息,自己简直成了一个弃妇,如果被家乡的父母知道了,不知将怎样的伤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