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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完心事花烛谐青楼鸳盟再定(3)

辗转着我半夜也没睡,想不到今天才过了正午,罗九那群人又冒了来。我正在屋里睡觉,不睁眼的伙计就把他们让进外屋,伙计不敢得罪他们,要喊醒我,他们倒像会体贴人似的不教惊动我。其实我早醒了,只躺在床上懒得出去。他们以为我还做梦呢,就唧唧咕咕的说他们臭狗风的黑话。我什么不懂得,又只隔着一道板墙子,影影绰绰的听他们说,要跟你打架斗殴,——也不明白他们怎会知道你姓陆,又说外边也预备好了人,哪里遇见就哪里打。这一下真把我吓麻了脉,赶紧穿衣服下床,看看钟,幸喜还不到两点,草草地洗了脸,出去应酬他们几句,就跑到门口站了会,果然看见有三四个横眉竖眼的落道人,在巷里来回巡游,昨夜抢你帽子的人好像也在里面。我看这种情形,料着定是他们要跟你闹事,又不明白你只上我这里来过两趟,又没得罪人,怎会招了这么大的风。我也顾不得细想了,只怕你一步闯进来,吃了他们的亏。你一个少爷学生,哪禁得这个,要教他们沾一指头,再枪毙了他们也顺不了气。我一时没了主意,只站在门首怔着。后来一想不好,你只要进了胡同,他们一定动手,说不定地面巡捕也跟他们合着,那时我再长出八只手也护不住你。所以跑到巷口等你,想把你迎回去就没事了。哪知等得工夫太大,走路的人都远远的围着我看,我不好意思,才进鲜果铺去买纸烟,不想你正跑了来。看起来这忆琴楼你不能来了。”

惊寰听完,急得筋都暴起,发急道:“这都是哪里的事?尽遇这些冤孽。忆琴楼不能来,我怎么见你?难道说咱们就这样让他们搅散了?他们搅得我不能见你,我也活不了,不如跟他们拼了这条命!”说着就要往回跑去,如莲忙横身挡住,道:“你拼死,跟他们不值得。”说完又拉惊寰照旧向前走,惊寰扭着脖子道:“不拼命怎成?眼睁我以后就见不了你。”如莲把手里才买的纸烟抽出一支,递给惊寰,替他划火柴点着,忽地一顿小脚,笑道:“好傻好傻,你怎只一条心眼?我不是卖给忆琴楼的,不许离开这里么?这里你不能来,我不会挪到别处去?再说我下窑子是为你,没有你来,我还下什么窑子?这处不好上那处,要是全不好,我还许蹲在家里专等你呢!”惊寰听了心里才略觉开展。两人又走了一段路,惊寰道:“忆琴楼去不得,咱们这是往哪里?”如莲道:“哪里去?上我家里去。拐过角去,咱就雇车。”惊寰问道:“家里方便么?你娘不是正在家?”如莲笑道:“岂止娘在家,还有个爹呢!

回家就把他们全打发出去。咱们又没事背人,有什么不方便?全吃着我喝着我,谁敢管我的事。”惊寰听了不语。

这时路上正停着两辆洋车,如莲便唤过说了地址,两人坐上去,便跑起来,不大工夫已经到了。惊寰下了车,望着那一间小楼叹息道:“这地方我也有四个月没来了,想起当初天天来这儿巡逻,连这间楼上下一共多少层砖,我都数过一百多遍了,想不到今天我同你一块儿又进这门。”如莲也叹了一声,接着又向他一笑,随将身靠他肩膀道:“这会儿用不着你叹古悲今,快进去吧!”说着伸手把门推开,向惊寰笑着一点头儿,自己先走进去,惊寰也挨身随入。两个人慢慢走上楼梯,如莲悄声道:“我这爹许正在家,他是个粗人,他不理你,你也不必理他。”惊寰点头答应,便同走入。

如莲才一推门,只闻得烟气扑鼻,暖气扑面。向屋中看,却不见有人,低头瞧,才见周七正蹲在屋角,守着一个炭炉,在那里熬鸦片烟。如莲便拉着惊寰走入,向周七道:“爹,您没出门?娘在家么?”那周七正被火烤得冒着腾腾大汗,筋暴面红,见如莲拉着个风流少年进来,便瞪着大眼向惊寰看,更显出十分凶相,惊寰不禁吓得心里乱跳。周七眼瞪着惊寰,嘴里却答应如莲道:“她没在家,被黎老姑邀去打牌了。”如莲一面拉着惊寰走进里间,一面含笑叫道:“爹,您燃着炉子,给我们炖一壶茶。”半晌才听周七哼着答应了一声。惊寰走进屋里,见这间小屋虽不格局,但是什物堆得满满的,又有许多东西不合派头,看着很觉可笑。如莲见惊寰向四下观看,便笑道:“你瞧我们,不像个穷人乍富的?我娘这是有了钱,见什么爱什么,弄成这种样子,我也不管。你看鱼缸竟盛着头油,破鞋都摆在钟罩上。你屈尊些,别嫌不干净。”惊寰才鼓着嘴要说话,如莲已推他坐在床上,笑道:“你不嫌,我知道。就是鸡窝你也能住半年,是不是?干什么又撅嘴?”

说着就偎在惊寰身旁,诉说忆琴楼和罗九的事。说了半天,还不见端茶进来。如莲隔帘叫道:“爹,茶得了么?

得了说一声,我去拿。”连说了两遍,还不闻外间答应。

如莲才要走出去看,不想门口一阵风声,接着只见门帘飕的一声抖起来多高,那高大的周七已像凶神似的叉着腰站在门前,那门帘却落到他背后。惊寰和如莲都出于不意,全大吃一惊。只见周七瞪圆了那鲜红的眼睛,好像野狗吃了死人,十分凶得可怕,却只空向惊寰瞪着眼不说话。如莲看他神气不好,知道要出祸事,怕与惊寰不利,又恨周七粗卤无礼,不由倏然白了脸,颤声道:“爹,您是……”

那周七已拍着门框跳着闹道:“我问来的这个是什么东西!

教我给端茶?我是你妈的窑子大茶壶!”如莲忙接口道:

“您不愿意端就别端,何必这样!”周七又跳道:“我伺候得着么?”如莲倒沉下气冷笑道:“您不伺候不要紧,我伺候。谁教我是干这个的呢?可别忘了我赚钱不是为自己,一家人都跟着吃!”周七却不答应她的腔,又骂道:“他妈的,花钱是在窑子里花,到我家里充不着大爷!”说着又凑进一步,面对着惊寰喊道:“你这东西是姓陆不是?我早知道你是窑皮,专在窑子里撞骗,居然闹到我们孩子头上来了!你是想拐带潜逃,不然有钱不会在窑子里花,跑到我家里来商量什么?鬼鬼祟祟还有好事?孩子就是我们的摇钱树,你想动我们命根子,我跟你有死有活!”说着就伸拳缩臂的作出要打人的姿势。惊寰见他那副凶相,已吓得瘫在床上,哪还说得出话,只翻眼望着如莲。

如莲又急又气,咬咬银牙把心一横,拼着要与周七拼命。就移身插在周七和惊寰中间,面向周七竖起柳眉大声道:“您是诚心怎么着?我既干这个,有好花钱的就许让人家进良房,怕看这个就别吃这碗饭!不是我把您请来跟我现世,是您自己奔了来。您要不痛快,发牢骚,就简直说话,跟人家客人闹什么?要是吃鱼嫌腥,就离开鱼市。

要是怕丢脸,这些日吃冯家的饭,哪一顿都臊气,起头儿就不该吃!”如莲说这几句话,自知太为刻毒,原拼着被他打个死活。哪知周七倒不和如莲生气,只自向惊寰骂道:“我们孩子护着你,是受了你的迷惑,早晚要从你身上飞了!我今天非要打你脚折胳膊断,回家去养十年伤,教你再迷惑人!你要说从今再不见我们孩子的面,我还许饶你!”说着又扑上前去,隔着如莲伸手要抓惊寰。惊寰吓得几乎喊起来,如莲见已闹得不可开交,就一头撞入周七怀里,哭叫道:“你要打他,先打死我!”也不知她娇弱身躯,从哪里来的力气,竟把周七撞得退了两步。如莲哭闹着还怕惊寰没法脱身,便头抵着周七,口里喊起救人来。

这时忽然从外面进来了人,入门瞧见这种乌乱情形,急得喊道:“你们是怎么了?”如莲听得是怜宝的声音,更长了胆子,便推开周七,仍把身子遮着惊寰,向怜宝叫道:“娘来救命,爹要打死人呀!”怜宝忙赶上前,将周七拉住问道:“你们怎……”如莲已抢着道:“我带客人上家来,爹说人家不是好人,要打死人家。这是什么规矩!骂我跟客人热,好,我一定如你们的意,我要再见客,我不是人!”说着眼珠一转,也不容怜宝说话,就又道:“说姓陆的不是好人,我早知道他不是好人,我这就跟他断!”

说着转脸向惊寰使个眼色,便向外推他道:“你不是好人,你给我走。不走还等打?”惊寰也自会意,便趁此儿走出。

怜宝还拦着道:“陆少爷再坐一会,别理他,他是喝醉了。”惊寰顾不得答言,如莲却恨恨的道:“还坐着?再坐命就没了!”说着把惊寰推出门外,直送到楼梯。那周七还在屋里喊道:“姓陆的,你敢把我们孩子带了走!如莲你回来!”如莲在外面高应道:“我走?两只冻脚,往哪里走?从此咱算靠住了。”说着见惊寰已下了楼梯走出,便霍的翻身回来,到屋里向周七夷然一笑,才要坐下,忽又站起跑出外间,砰的一声把窗子开了,向楼下叫道:“姓陆的,别忘还当你的巡逻,巡逻!”屋里周七和怜宝二人都听不出她说这话是何意思,惊寰却暗自领略了,自己懊丧回家,再期后会不提。

再说当时怜宝见周七卤莽闹出这样情形,又知如莲那种刚烈的脾气,惹恼了她,什么事当办得出来,说不定还要有个很热闹的下文。正自寻思抚慰的方法,哪知如莲从外面进来,脸上倒十分和蔼,好像气恼全消,居然还向周七和怜宝笑了笑,便坐在床上,脱下了镌花小漆皮鞋儿,随手向地下一丢,向后一仰,竟自闭眼睡去。周七见这光景,真是意想不到,只可瞧着怜宝发怔。怜宝也瞧着周七,咬牙发了一回恨,自想在如莲素日脾气上想来,料道她不能善罢干休,受了周七这样的气,居然不打不闹,绝非就能如此涵忍下去,定然从此要和家里怄上气了。她若真怄了气不去赚钱,从此就要断了财源,那可真不得了。不如赶快劝她回忆琴楼去,料道她不致怄气不去。因为她和那姓陆的只能在忆琴楼见面,在家里自然怯着周七不能来,只要我一劝她,她一定趁着坡儿回去。怜宝想得原是不错,哪知如莲因为连三并四的遇见拂逆的事,在忆琴楼是那样,到家里又是这样,想到惊寰为自己受的委屈,只觉心里一阵阵的刺疼。再前后一想,四面八方,全是魔难,惊寰已不能到忆琴楼去了,自己更不必去,竟把心肠缩得极窄,只去转那不好的念头。

怜宝先瞧着周七,把嘴向门外一努,周七退出外间屋去。怜宝便坐到如莲身边,悄声骂道:“这是从哪里赶来的害人精,吃着喝着,还不老实,管他妈的闲账!这就又快轮着滚蛋了!”说完又摇撼着如莲的肩儿道:“孩子,你别生气,千不怨万不怨,只怨我一时不在家,这个该死的松王八就给我惹出祸来!孩子,你别介意他,他是混人。

这回事就是你饶了他,我也不饶,这样还疯了他了!早晚我给你出气,孩子,起,洗洗脸,咱娘俩回忆琴楼,我还有话说呢。”说着又轻轻推她,如莲任她推撼,只作不闻。

怜宝又劝说半天,还是照样。后来她倒似乎睡着,轻轻的发出鼾息来,怜宝明知她绝没睡着,仍自己说道:“好孩子,你也别太着迷,你爹虽是混蛋,他骂那姓陆的,也是为他不是好人,怕将来骗了你害了你。本来现在年轻的人,拆白党真太多。这姓陆的当初也不过为听玩艺儿,才跟你认识,没根没派,谁能看出准是好人坏人呢?你只看他脸子好,脾气柔和,可不足为凭。娘我是这里边滚出来的人了,年轻时候上过无数的当,这种拆白党全有些个特别手段,在娘们面前装得好着哩,到将来掉在他圈里,现出原形,立刻就不是他了。”说到这里,忽见如莲把杏眼一睁,一挺腰儿,就倏的坐起,看着怜宝道:“娘,娘,怎么您也这么说?”说着星眸一转,把手一拍,冷笑道:

“哦,这全是一手儿事,我还糊涂着呢!这倒好办了。”说完又自睡倒。怜宝从周七二次回来,只听他说过陆惊寰是拆白党,并虚造了许多劣迹,却不曾把若愚设计的全局告诉怜宝,怜宝又不知道今昨两天忆琴楼内外所出的事,所以此间听了如莲的话,倒猜测不出缘故,便又接着说道:

“孩子,你也想想,从你长大懂了人事,娘从来没管过你,现在你赚钱养家,娘更犯不上惹你不痛快。不过你爹既知道姓陆的根底,认准他不是好人,闹也是为你好,只于他不会办事,倒闹得你面子上下不去,算起来总不是歹意。

孩子,要想开了,走了穿红,还有挂绿,难道除了姓陆的,世上就再找不着好男人?”如莲任她劝说,再不言语,怜宝真说得口干舌燥,劝到黄昏以后,知道不好办了,只可先托人到忆琴楼送信,说如莲在家里病倒,要歇上两天。好在班子里没使用押账,歇几天也无可那得。

如莲却从此一直睡到半夜也不起身,怜宝没法,又怕她出了意外,就令周七到外间去睡,自己陪她睡在一床,也不敢睡沉了,耳里偶闻一些响声,就悚然坐起,只怕如莲趁她酣睡出什么故事。不想如莲这一觉直到翌日大清晨,居然起身下床,洗漱用饭和平常一样,也照样有说有笑,和周七还是照样亲热,仿佛已忘了昨天的事。怜宝也不敢再提,倒喜喜欢欢的过了一日。到黄昏过后,怜宝又有意无意的劝她回忆琴楼去,如莲却淡淡的道:“我先不去了。”怜宝惊愕道:“为什么?难道你还有气?”如莲笑道:“娘,你怎不明白?昨天教你们一说,我的心跟姓陆的冰凉了,可是他免不了缠我,不如我在家里歇些日,省得跟他见面,给他个日不见日疏。这里面的事您怎么还不懂?”怜宝才要答言,如莲又斩决说道:“我说不去就不去,谁也拉不了去。哪天高兴了就去,谁也拦不住。娘,咱们是一言一句,别找麻烦。”周七听了倒无话可说,怜宝却料着如莲的话绝非真意,她哪能这样容易和姓陆的绝断?这明是托词和家里怄气,故意不出去赚钱,等日后家里把存项坐吃山空,饿蓝了眼,自然求她出去,她那时再端起架子,说不定提出什么条件,把家里压得贴服,以后的事便得由她自己。但再一转想,现在放她出去,也教人不放心,万一要跟姓陆的跑了呢?不如把她拘在家里,看守些日子,将来等机会再说。现在若立刻迫她出去,真是枉费唇舌,徒伤和气。想着便答应了如莲。晚饭过后,留周七和如莲在家作伴,怜宝自去到忆琴楼,替如莲去拿应用零碎物件,并向掌班特别客气的替如莲告了十天假。那掌班的因知昨晚罗九吃醋闹气的事,怕如莲为此不来,便把细情告诉了怜宝,托她回去安慰女儿,不可为躲避罗九误了自己的事。怜宝才知道此中还有这一层波折,回家便和如莲说了,并且挺着胸脯说,回到忆琴楼时,自己总跟着去,自有法子对付罗九,劝如莲不必怕他。如莲听了仍是默默不语,便把这事岔了过去。

如莲在家里这一住下,怜宝为笼络女儿的心,不知要怎么想法哄如莲欢喜,做出了万分的慈爱。周七对如莲自然也百般客气。如莲却只随随便便,一些不改常度。到夜深时,原想自己还到外间去睡,把里间让给他们,又怕勾起怜宝疑心,便照旧和怜宝一同睡下。又过了两日,如莲却嬉皮笑脸的把怜宝推到外间,教她和周七去睡。怜宝因见如莲这几日神色如常,更料定她是耗时候怄气,绝不致有意外发生,就放心让她自己睡在里间,但夜间还不免加些防备。这样又过了两日,如莲不特夜里安稳,而且白天也绝不出门。怜宝已疑心尽去,又把前事渐忘,只想再过几日,便可仍回忆琴楼做生意,除了防她另有挟制的做作,却绝没旁的猜想了。只每天晚饭后,一家人都躺在烟灯前闲谈一阵,熬到三四更天,才各自分头去睡安稳的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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