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欧阳凯一身白袍，左手轻摇着蒲扇，正在书房全神贯注地阅读《孙子》。
在红烛的辉映中，这是一个身材魁梧、仪表堂堂的中年汉子：一张刚毅的方脸，两道刀型的阔眉，两束坚定的目光，高宽的前额，挺直的鼻峰。一看就便知此人是一位久经沙场、能征惯战、磊落正直、刚毅忠勇的血性职业军人。
这几天，他因痛恨朝廷奸人鼓舌蒙蔽皇上、压制忠言、一味地包庇纵容王珍的贪佞妄为，以至气急攻心，诱发了当年烽火战场留在周身的老伤复痛，遂暂告病休息。
休病其间，他将军务暂托给周应龙主持，心里是放落不下的，但他也是有着另种考虑的。他明白，周应龙本和王珍是一丘之貉，可他正希望他们去充分表现。要想其灭亡，先纵其猖狂。他坚信，凭康熙帝的圣明和张中堂的廉明，朝廷迟早会重视自己的奏呈，倾力整顿台湾吏治的。让这些泛泛败类一时去为所欲为，他们就会更早更快地露出自己的劣根，到时再一并协同朝廷处之！
也是这几天，欧阳凯频频召请杨得紫入府，主要是叮嘱杨得紫要注重强化全岛的防务，尤其是府城的戍卫。尽管自己对这位青年爱将的德才能力是相信的，是放心的，然总不免躬亲多多点拨方始心安。
欧阳凯凭着多年镇守台湾所历练出来的直觉，近段时间，总感觉到从空气中嗅到了一种异样的气息。王珍的苛政胡为，简直是要把岛内的百姓往绝路上逼，要把台湾向火坑中送。台民又习成强悍，专喜械斗。安而不能忘危，官逼民反哪！这种直觉告诉欧阳凯：说不定某时，一场特大的风暴就要在台湾岛上刮起。
作为左督都、台湾持印镇守总兵，守卫好台湾的每一寸疆土，这是总兵的最终天职。欧阳凯想：绝不能在自己手上让台湾罹难，要是这样，自己那将是有负皇恩、有负百姓的千古罪人！而那自己的一世功名又将何存哪！所以，欧阳凯除了反复交代杨得紫要格外警惕府城的社情、民情外，还专门下令谆嘱澎湖副将许云、守备林亮，安平守备邬勇，风山参将苗景龙，诸罗守备罗万仓，鹿耳门水师游击游崇功以及张贤、王鼎等要切实加强防范，并进入战备状态。
“总爷，杨将军来了。”一府门卫士前来通报道。
“哦，快请！”欧阳凯放下《孙子》，急步来到客厅。
“总爷好！”杨得紫已直立在客厅中央朝欧阳凯拱手道。
欧阳凯忙上前用手轻拊着杨得紫的背，然后又满意地拍了拍，语露亲切地说道：“来，你看你满脸的灰尘，从城外营地来吧？先进去洗洗，我让嫂子给你沏壶‘铁观音’。”
“好嘞！”杨得紫转身入内。
“卫兵！”
“总爷！小的在。”
“快去告之夫入，沏壶‘铁观音’上来。”
“是！”卫兵朝内院而去。
须臾，杨得紫健步出来，整了整头盔，于右侧位坐下后说道：“总爷，按您的吩咐，我已将府城四门以及城外四营的防务进一步加强了完善，调整了力量。尤其是府城四门，我要求他们士不解甲，高度警惕，严查出入的可疑人事，不得怠慢职守。同时，规定了各门把总夜间的带班制度，要求勤查勤巡。这样，一旦有乱，即时应急应变是应该不成问题的。”
“好！树公，不过也不要太兴师动众，无端扰民或弄得满城风雨，现在民情不稳哪！记住了：一定要内紧外松。”欧阳凯从盘中拿出一只佛手柑边说边剥着皮，递给杨得紫。
“末将明白！”杨得紫接过佛手柑遂一口咬下，顿时清甜入肺、容露惬爽。这佛手柑盛产台湾南部，状如柠檬，瓣长似人指，此时正处初熟，味甘微酸，清芬袭入。
“周应龙今天查巡了？”欧阳凯问道。
“他装模作样地在城中四门转了一圈，还拿腔拉调，臭味十足，却是狗屁不懂！连最起码的城防常识都全然不知，尽说外行话。天晓得他这副将是如何当来的？”杨得紫语带讥讽地说道。
“他这个人一贯不学无术，行不正经，而且阴阳怪气。他整日里那花花肠子都全用在如何盘算上了。我看这人做商人还可对付，做将领，显是名难符实啊。”欧阳凯也鄙夷地说道。
“那总爷还让其代理军务？这种人可会贻误三军的！”
“我岂有不知！我是在欲擒故纵。他是副将，自然是让他代理。他平时是玩物丧志、心不在焉，却在人前常牛皮吹破、自命不凡。这次我倒要看看他是怎样溜骡子的？全军将士自有明眼。我让他代理，随时都可唤去，他就能控制军队了？我这个总兵不只是病了吗？还没死呢！周应龙这人是长有劣骨的，品质极差，我在等他和王珍的狐狸尾巴呢。”欧阳凯昂了昂他那张盈满正气的脸说道。
“总爷智慧，末将总只是领会一二啊！”杨得紫会意而又会心地一笑。
“林子恭有书信来吗？你两个都为军中翘楚，我的希望所寄啊。他那里和台北地区都下了一场咸雨，不知地方府衙是如何安民自救的？屋漏又遇雨呀！”欧阳凯忧然说道。
“下咸雨那日我给林亮去了一封书信，而他却久无书信来了。还是年初时给我来了封短信，说是要得空时前来府城看望嫂子，他兴许忙吧。”杨得紫应道。
“我本是想调林子恭来台府帮衬的，也好与尔等二人抵掌谈兵。谈兵论略，为军人之本学，最是乐事。不行哪，澎湖更需要他。”欧阳凯无不抱憾地叹道。
“总爷，诸生林皋、刘化鲤来了。”这时，门卫又前来通报道。
“好哇！快请进。树公，我们正好换换脑子。卫兵，让夫人将茶点快端上来。”
林皋和刘化鲤此时应声走了进来。这是两个儒气十足、面目清秀的青年，年龄与杨得紫相仿。进厅后，两人都显得很兴奋，尤其是林皋，仿佛是服了神仙药似的，满面春风。
欧阳凯微笑问道：“两位才子，可逢喜事？”
刘化鲤故作讳莫如深地答道：“林兄确有喜事，且还是痛快之事，只是现在还不想告诉总爷，届时来个惊喜，岂不透着多趣？请总爷予以海涵！”
“是的，届时给总爷一个惊喜！”林皋也故作神秘地卖了个关子。
“哦！好好好，年轻人的秘事，我不管了，到时也不怕你们不告诉我！来，我们轻松轻松，一起玩玩文字游戏！”
“树公，才子们，茶点来了。这还是家乡武夷山上的正宗铁观音新茶，老家人捎过来的，你们品品。”欧夫人水清笑容满面地亲端着茶盘从内屋而出，典雅，庄重，年已三十有二，仍不乏大家闺秀之风。
“哎呀！嫂子，亲自端茶，我等怎么敢当？”杨得紫忙接过茶盘尊敬地说道。
“都是家人，无须见外，既唤嫂子，我就理应为小叔子们服务。我家相公是个性情中人，别无嗜好，一本书，一柄剑，一群知心，他便足矣。你们平时对他关照备至，我尚要多谢你们呢。”水清诚然说道。
“清妹，你说得是。不过，还有重要的一点你没说到，那就是我还有一个好夫人能终身相守。哈哈哈！”欧阳凯脸挂自满，浩然大笑。
“这个不假。相公对我是恩爱有加，我心足矣！只是你这郎君的梦中呓语则多是‘朝廷、将士、朋友’，很少有闻‘枕边人’。”水清故意逗笑道，引起满屋欢笑。
“夫人，郎君知道了，郎君错了，郎君起誓，以后呓语保证多为‘枕边人’，若不是，你就罚我睡竹床！哈哈哈！”欧阳凯开怀大笑，也打趣道。
“好了，你们聊，可是别太晚了。”水清关切地望望欧阳凯，说道。
“嫂子，你放心，我们稍聊一会。”杨得紫应道。
“我真羡慕总爷和嫂子！互爱，互重，和谐，幸福。”林皋感慨说道，说罢低头似在有所憧憬，片刻，一抹幸福即荡漾在面容之间。
欧阳凯注视着林皋的神态，心忖：这林皋定是找到了意中人，还给我神神秘秘的，我且祝福他。欧阳凯和声说道：“莫急，秀才，你，你们也都会有的。人优芳草至。你们均为一时的军中翘楚、学中才俊，何患无贤惠、美貌娇妻？尤其是你林皋，家修涵深，己为博广，经诗子集，道德文章，你若寻不到贤妻，那是太阳西出。大哥期待你！大哥祝福你！”
“总爷大哥总是如此鼓励催发我等，实是无微不至！我等能结识大哥，确是一辈子的荣幸。我这里也祝福大哥、大嫂恩爱百年、幸福长久！”林皋由衷地动情说道。林皋此时真想就把他和李心嫣的订婚之事以及李心嫣被救的喜讯告之欧阳凯，然而话到嘴边又收回去了，因为他和杨得紫、刘化鲤三人始有约定，非要给欧阳凯来个大惊喜。
“来吧，来吧。都品品我家乡的铁观音，香醇着呢！才子们，今日我们是命题作赋啊还是格韵吟诗？或是接龙断句？”
“总爷，还是定曲牌填词吧。”杨得紫显是有备而来，抢先提倡说道。
“好！树公，就填你最爱的满江红吧。”欧阳凯兴致勃勃地附和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