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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前线(5)

“唉!唉!”他叹息着,眼上渐觉为泪光所模糊。“我完全迷失了理性,完全在她的像醍醐一般的浓情里陶醉了!唉!我的像残灰一般的生命,终当为她再燃!我的像冰雪一般的情怀,终当为她再热!在这世纪末的情怀里,闹市病的凄况中,遇见她!当真是我的生命史上激起了一个美丽的波澜!但!心灵贫弱的我,一向在过惯破碎生活的我,战斗力不足的我,对这目前的幸运,觉得实在有点恐怖!可是命运早已使我柔顺地做她的奴隶了,我的一颗心早已不知不觉地呈给她,揉在她的手心内了……唉!她这时候为什么还不来呢!七点钟,七点半钟,时候已到了,她为什么还不来呢?……”

霍之远那夜到电报局打电报后,蔡炜煌的哥哥蔡述煌隔了三天便即赶到。蔡炜煌的病势,日见沉重;他见他的哥哥赶到,向着他泣着最后的数行眼泪后便即神经错乱,认不出谁是谁来。林妙婵现在比较有了闲空了;她除看视病人外,晚上总抽出几个钟头来和霍之远厮守着。这时候,正是他们晚上幽会的时候了,霍之远所以不肯和他的朋友一同到珠江江面去荡舟,老是在这校舍里而等候的,也正是为着这个缘故。

月儿今晚的确是特别美丽得多,她在天际俏立着,是这样的娉婷,婀娜,风流。她把别离的凄清,相思的愁怨,倦废的寂寞,沉醉的温馨传送给人间;她自己却永远是羞怯的,镇静的,未曾动情过的。但,她今晚的确是比平时更加美丽得多了。

这时候,一个娉婷的影,踏着花荫,在月光下幽幽地移动着,一步步地走向霍之远坐候着的楼阑那边来。过了几分钟,这娉婷的影已立在霍之远的面前,把等候得不耐烦的霍之远高兴得跳起来了。

“亲爱的婵妹!”他握着她的手,亲热地低唤着。

“亲爱的远哥!累你久等了!”林妙婵说,软软地挤在霍之远的身上。

“到房里面坐谈去罢!”霍之远很神秘似地说,他的声音为销魂的愉快所窒塞,他的脸热热地涨着血。

林妙婵很柔媚地望着他一眼,跟着他走进房里面去。

“………”

两人沉默了一会,在寂静的卧室里面,彼此都感觉到一种沉重的压逼,透不过气来。林妙婵的脸完全羞红着了,她的头低垂着,两眼脉脉含情。霍之远坐在卧榻上,用着怜爱的,动情的,灼热的目光望着她。一个神秘的,诱惑的,不能压制的肉的渴望,拥抱和接吻的念头来到他的心窝里。同时,他因兴奋过度而焦灼,觉得有一种窒塞着的烦闷。

“到校园去罢,今晚的月色好得很啊!”他对着林妙婵发梦一般地说着。这时,他完全在一种浪漫故事的情境中陶醉了。

“今晚的月色真的是很美丽的!”“到校园里去很好,我很赞成!”林妙婵答,她的态度很是自然而真挚。她今晚穿的是一套称身的女学生制服,身材俏丽;玫瑰花色的脸庞在电灯光下发亮。她心里怔忡着,又是含羞,又是快活。

是晚上八点钟前后了,霍之远和林妙婵离开灰褐色的宿舍,走到充满着月色花香的校园里去。校园里是这么美丽,幽深,神秘。翠竹秀拔,苍松傲郁,洋紫荆俏丽,法国梧桐萧疏,狮子勒,珊瑚树,九里香,铺地锦,紫丁香,……把地面饰成一个盛装的少妇一样。他俩这时站在一株蔷薇花之前,霍之远翘着首吮吸着那如梦如烟的澹荡的月华,他的心觉得飘飘渺渺的,像在月光中游泳着一样。过了一忽,他转过头来向着她呆呆地望,她的美丽的小脸,她的映着月光的胸前令他完全迷失了。他发狂地搂抱着她,把她狂吻了一阵。他的心中觉得一阵以前未曾感觉过的愉快。

“亲爱的妹妹!”他喘着气说,把头靠在她的怀里,听着她心脏里急亢的脉搏的声音。“我的上帝!我的灵魂!

我的生命!……”热热的眼泪,不停地从他的眼里滚出来,他觉得他太幸福了。

林妙婵把她的一双莲藕般的手腕紧紧地挽在霍之远的颈上。她像怕他走开了去似的用力的挽着,这使霍之远的颈上觉得有些疼痛了。

他们只是把灼热的,不!喷火的眼睛相望着,像饮了猛烈的酒精一样的陶醉。过了许久许久以后。她才幽幽地向着他说:

“亲爱的哥哥!我第一天见你时便吃了一惊,我的心便跳个不住了!你还记得第一天在黄克业先生家中相见时的情形吗?你那时在电灯光下踱来踱去的念着苏曼殊的诗。他的声音像音乐一般的打动我的心弦。你的那种一往情深的态度真是令我一见陶醉哩!那晚吃晚餐的时候,你望着我很自然地问着我的姓名,我常时羞得满面涨红。哥哥!你的态度是多么天真烂漫啊!你真是令人一见,便觉得多么可爱啊!…………………”

月光如银,亮亮地披在他俩身上。树影儿软软蠕动,竹叶儿微微颤摇,一切的花儿,叶儿把冶红妖绿画出一个美丽的乐园。一切的经过是太美丽的了,他们都几乎以为在做着梦!

为要证实这在进行着的Romance还不至于离开事实,霍之远竭力想说出几句话来。但,他毕竟是太陶醉的了,更哼不出一个字出来。林妙婵噘着嘴儿,闪着眼儿,在半醉半醒的状况间继续着说:

“那晚,我最不愿意听到的,便是你已经结婚和有了孩子的消息!我觉得失望,这真奇怪!亲爱的哥哥!为什么我一见便会这样倾心于你呢!”

“呵!”霍之远已经失却他的说话的能力了。他的强健多力的双臂总离不开她的像玉一般的肢体;他的胸部和腹部要是离开它们的温柔的陪衬物时便觉得痒痛!他的喉为热情所燃烧而干渴,他的眼闪着情火,他觉得他差不多要发狂了的样子。

夜渐深了,凉露湿衣,轻寒剪面。他俩只是拥抱着,接吻着,接吻着、拥抱着,忘记了天地间除了拥抱和接吻之外,还有别的事体存在了。

三天后的一个清晨,晓日初升,几声鸟语从茂密的玉兰树掠过S大学宿舍的楼阑。霍之远在卧榻里醒了一会,懒懒地斜躺着未曾起身。他盯视着帐纹出了一回神,连连地打了几个呵欠。

“我和她的关系,将来怎样结束呢!”他又想起和林妙婵两人间的问题来。他把他的眼睛合上继续地推想下去。

“咳!糟糕!我爱她吗!是的,我现在便从客观的情形上看起来也不能说是不和她有了恋爱的关系了。已经连拥抱接吻都实行过,已经无日无夜地在说着情话,难道还说不上有了爱情吗?真糟糕!真糟糕!我更会和她恋爱起来!

真的,这不但我自己是这么想!便连我的几个好朋友和许多同乡都在攻击我了!他们都在积极地攻击着我和她恋爱!咳!讨厌!我真不愿意听到他们有这般的批评!”他翻过身来,把他的足跟敲着床板一下表示他的不快;把眼睛望着帐外一眼,一列崇高的大树远远地射进它们的幽绿色的光来。他又沉默地想着;“咳!神经质的她,多愁善感的她,假使因我对她的无情而令她走到死亡之路去,我的罪恶可更大了!咳!前天昨晨,她的态度是多么令我感到怜悯和凄恻呢!她一早便走来见我,推开我的帐,握着我的手只是流泪。我问她为什么那样伤心!她更出我意料之外地说了这几句,“我祝他早死啊!他早一日死,我早一日脱离地狱!”我感到心痛,我知道她的决心了!我知道她对我的期望了!……唉!真可怜!一班缺乏同情心的批评家哟,他们要是能够知道这里面所包含的是什么意义,又何忍这样的来攻击我呢!可是,我的悲哀倒不是因为得不到这班人的同情能悲哀;我的悲哀的真原因,是我的本身对于生命根本上起了怀疑,对于幻灭,死亡,空虚,苍茫的各种鬼影无法避去!唉!我的童年之心,我的欢乐之心啊!早已消逝!消逝!虽然,在和她拥抱的一两个钟头觉得有几分愉快和好过;但过后却更使我觉得凄惶和不安!预计将来的情形,我和她显然有非达到结婚不可的趋势。但,结婚后能够使我快乐吗?能够使他快乐吗?

结婚后的大改革,对旧家庭的抛弃和牺牲,能够使我的心不流血吗?悲哀!这真悲哀!然而,——唉!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唉!唉!”

“霍先生!霍先生!”忽然一个声音在他的帐前喊着。

霍之远吓了一跳,张开眼睛看时,原来站在他面前的正是林妙婵,和蔡述煌!他连忙起身,向着他们点了一下头。

“好早啊!”他下意识似地说着,心中感觉到一点不吉的预兆。

蔡述煌年约三十岁,是个普通的,商人式的样子。他穿着灰布长衫,态度很是颓丧,绝望。他的苍白色的脸,脸上刻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哀。

“炜煌已于今早四点钟的时候死去了!”他带着鼻音说。眼泪成穗地垂下。

林妙婵只是啜泣着,她望着霍之远只是打着冷噤,一种恐怖的,忧惧的,混乱的表情深深地刻在她的面上。

“之远哥!……”她咽着泪说着这一句,便放声大哭起来。

霍之远在一种深厚的同情,和充分的怜悯中喊出来:

“哎哟!天哪!……但是,这亦是无办法的,述兄,婵妹正宜节哀。我们现在须要从速整理他的身后事。以后各人须要更加出多一分气力,做多一分事业,以慰安死者。我们不应该悲哀,不应该消极啊。……”

自从蔡炜煌死后,霍之远和林妙婵便一天一天地更加爱好起来了。蔡炜煌之死是给他们的命运上一个多么大的影响啊!

这几天,恰好霍之远卧病。正暮秋天气,碧空和一个深水潭般的澄净,凄沉。若在平时,他定会约几位好友到白云山巅去逛游一场,在那儿有一种渊静,萧疏的特殊的情调给他们领会。或者,会约着他的情人坐着同欧洲十七八世纪一样的马车到沙河去作一回漫游。在那儿,秋林掩映着斜晖,马蹄声杂着车轮辗地的声音,特别能够给人们以一种乡愁的刺激;那便可以令他和他的情人在马车里面挤抱着一同去领略那种SweetBitterness。或者,当他还未曾离去Romantic的猖狂时代,他定会对着秋风黄叶,散发大叫;念着,“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这两句诗后,便把他筐中的棉衣全数拿到当铺里面去换几块钱,即刻带着他的朋友们到酒家去喝个泥醉。

可是,他现在是卧病了,而且也是比较从前老成得多了;所以上面所说的那回事,他自然都做不到。他的病倒不十分紧要,不过躺躺几天便一定可以痊愈的热症。他在病里,亦实在未曾觉得寂寞;因为这场病从Prologue到TheEnd,林妙婵女士始终是个殷勤而缠绵的看护者啊。

在病中,在林妙婵殷勤看护里,霍之远时常这样想着;“唉!这回可更加没法了!她的未婚夫现在已是逝世,我和她的爱情可更是没遮拦的了!和她恋爱下去罢!把旧家庭抛弃,把不合理的旧婚约取消,从此在革命的,向光明的大路上走去吧!我不应该再在旧制度下呻吟了!我不应该和我的旧式老婆胡混着,过了暗无天日的一世了!

但!唉!这其中亦正有难言之痛!……还是能够安安静静地生活下去好;我的精力应该全部集中在革命的事业上。

我干一切的革命工作,都太不紧张,和太浪漫了;我以后应该痛改才是!唉!唉!被帝国主义者和军阀双重压迫下的中华民族的民众正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时候;我!

戴上革命者的面具的我,还不拚命去工作,拚命去干着打倒帝国主义者和打倒军阀的工作;这那里可以呢?我!我还在这儿闹着恋爱问题,这那里可以呢?……”

是晚上时候,电灯照耀,霍之远躺在榻上,林妙婵坐在他的身边,替他捶腰。

“哥哥!你还觉得肚饿吗?我替你煮一碗白粥给你吃。”林妙婵把她的嘴放在他的耳边问。

“妹妹!谢谢你!我的肚子还不饿呢!我觉得很有点口渴!”霍之远答,他的炯炯的双眼朝着她望。

她今晚穿的是一套G校的制服,淡灰色的襟裙,倒映着她的有病态的小脸,特别显出一种贞静,朴素的意绪。她的一双水汪汪的星眼,又是带着羞怯,又是带着无限柔情;它们似乎是在向人炫耀着说:“Wearethepurestandholiest!”

“我去替你泡一盏浓茶给你喝!”她说着,便把她的额去亲着他的额上,自语着:“还热呢!”

“妹妹!坐在这儿不要动;我病了几天真把你累坏了!

……”

“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只是轻手,轻脚,用不着气力,怎么便会累坏人呢?哥哥!你也忒客气了!”她说着,便立起身来,即刻去替他泡着一盏浓茶,拿来给他。

他坐起来,倚在她身上把那盏浓茶一口气喝完了,额上出了一额汗,精神觉得舒适了许多。

“妹妹!”他说,把头枕在她的颈上。“你对待我这样好,我不知道要怎样报答你才好呢!……唉!这时候,我好像睡在摇篮里受母亲之爱护;我好像躺在草坪上受阳光之暖照;我好像在黑漆的旷野里得到一线灯光时的安慰;我好像在苍茫的迷途里得到一个亲近的人来引导我到目的地去一样的快乐!唉!妹妹!你对待我这样好,我不知道要怎样报答你才好呢……”他越说越觉得兴奋,把林妙婵呆呆地望了一回之后,眼中一热,忽然淌下几点眼泪来。

“哥哥!”林妙婵很受感动地说,把霍之远的手握着很出力。

过了一会,罗爱静,郭从武,林小悍几个人都从街上回来,走来看他。他们替他买来一些梨子、嘉应子,陈皮梅;和拿来一剂药。

“老霍!而家觉得好的吗?”郭从武问。他是个高身材,阔臂膀,双眼英锐得可怖,粗暴而又精密,滑稽而又有真性情的人。他的年纪还轻,今年刚二十一岁。

罗爱静和林小悍都在霍之远的面前坐下。林妙婵早已站在一旁和他们搭讪着了。

“今晚系双门底撞到一个女子,真系漂亮咯!渠的屁股,真系大的爱人!……”林小悍用着滑稽口吻说,他是个矮身材,面孔生得漂亮,性格倔强而高傲的人。他的年纪约摸甘二三岁。

“个个女子真系漂亮咯!老霍!可惜你病左,唔会同我的荡街去,失了里个机会咯!”郭从武赞叹着说,他一面说,一面笑,态度很无忌惮而活泼。

罗爱静只是沉默着;他望霍之远一回,望着林小悍诸人一回,望着室里面的灯光一回,始终是沉默着。他的年纪和林小悍一样大,戴着近视眼镜,面孔生得秀雅而苍白,态度沉默而迂徐,是个好性气的人。他在这几个人中,比较最有理性,头脑比较亦致密一些;但身体却是他最坏。他行路时,背有一些驼,显出不健康的样子来。

他们再坐了一会,说着一些应该留意保养的话头;便把看护他的全部的责任交给林妙婵,跑回他们的房里去。

“你们这班男人都喜欢说这些不尴尬的说话,真是讨厌极了!”林妙婵带笑说,她照旧地走到他的卧榻里面去伴着他坐着。

“他们也忒可怜了!一个个都是心高气傲,又看不惯这社会里面一切的虚伪的排场,因此索性变成滑稽起来了!唉,这班人实在最苦;你看他们表面上虽然是有说有笑,但他们的心都是不停地在流着血呢!(Heartbleeding)我从前也和他们一样,现在比较是好了一些了!这也是妹妹的力量呢!”霍之远说。

这时候林妙婵忽然看见一个臭虫在霍之远帐里爬着,她便把它用指甲夹住,丢在地板上用鞋底踏死。一面笑着说:

“哥哥!你所以这样瘦的原因,大概是因为这里的臭虫太多罢!嗬!嗬!”

“它们蠕蠕而动,神态有点像个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花花公子一样;我有时倒是有点不愿意即时把它们扑杀,有意留着玩玩啊!哈!哈!”霍之远答。

“哥哥,这么说,有点太便宜它们了!嘻!嘻!”

“那也好,便请你给我执行这个肃清臭虫的职务罢!

哈!哈”

“嗬!嗬!我来当刽子手,把这些丑类杀个干干净净!”

“勇敢!勇敢!你是个女将军啊!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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