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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前线(10)

他们从章杭生的卧房里走出来,一路踏着绿色的草径,望着睛空皓日,各人心中都觉得十分高兴,脸上都燃着笑容。不到十分钟,他们便都到了东郊花园了。

东郊花园里面,花木的点缀,房座的布置,都有了一些幽趣。他们在这花园里面选了一个清洁的大厅,吃了几味点心,和几碟青果之后,便在门首雇了一只汽车,一直到黄花岗去。

在茶室里和在汽车里,霍之远和褚珉秋都挤得紧紧地坐下。他们两个人好像一见便钟情了似的,禁不住依依恋恋的在谈论这个,谈论那个。

“郑莱顷这人真可恶!真反动!他所组织的四Y团,专在笼络一班浮薄青年,专在笼络一班想升官发财的投机份子!他的革命的目的是在出出风头,坐坐汽车,吃吃大餐!唉!可恨!”

“真的!我也觉得他真可恨!他在他们G校演说,老实不客气地宣传我们去加进他的四Y团。他说加进四Y团之后,不愁没有饭吃,没有衣穿!他说加进四Y团之后,稍一努力,不愁没有官做!你说这种人是多么坏呢?”

“林殃逋这狗屁不通的奴才尤其可杀!他倚仗自家是吴争工的契儿子便无恶不作!他所组织的三K党,比较郑莱顷的四Y团尤其是右倾,尤其是向后走!唉!K党有了这样人物,真是糟糕!真是倒霉!”

“唉!这种人说他做什么呢!他们迟早都要在淘汰之列啦!……”

约莫下午三点钟的时候,他们到了黄花岗了。

黄花岗是缔造民国捐躯的七十二烈士的埋骨之场。它的位置是在C城的东门外三四里路远的地方。在墓道的第一度门口,竖着两支石柱,石柱上挂着两个髑髅的头颅,那两个头颅,在软软的阳斜里面倒映着光。在这两支石柱之旁放着许多尊大炮,那些大炮已经有一半埋没在野草和泥土之中。从这儿朝前走去,约莫几十步远,便见蓊郁的林木,灿烂的黄花之上,一位自由神高高地站在半空。那自由神的态度,是多么威武而闲暇,它好像是在飞翔着。在自由神下面,用石筑成一座石室,石室的门首,题着“七十二烈士之墓”。墙上由K党的总理题着“浩气长存”四个大字。在这自由神之前十几步,是烈士们埋骨的坟场。这坟场不够一亩地宽广,四面围着铁栏。这坟场前横着祭床,左旁竖着一亭,亭里面竖着一面石碑。

他们下了汽车来到烈士的坟前默哀了几分钟之后,便尽量地在逛游着。

“哎哟呵!好极了!这儿的景象好得很!Miss褚,跳舞吧!请你唱歌吧!请你唱歌给我们听!”章杭生,在自由神前的草地上跳着。

“哎哟呵!好极了!好极了!Miss褚,跳舞给我们看一看!”李田蔼怪叫如猿,他情不自禁地自己跳起舞来,他的态度好像戏台上的丑角一样。

“好的!好的!我赞成请Miss褚唱歌和跳舞!”陈白灰用他的拇指头作势,把眼睛张得异常之大。

“……”褚珉秋沉默着,她只是用着笑脸去答他们的请求。

“唱吧!唱歌吧!Miss褚!你怕臊吗?……”霍之远又是把她含情地盯了一眼。

“褚!唱吧!这么多人喜欢你唱!”林妙婵附和着,她这时候脸上溢着笑,心里很是快乐。

这时,像情人的眼波一样温暖的日光在各人襟颜上荡着。像女人的吸息一样低微的风丝在各人的耳边掠过。一切噪杂的声音都没有了,只一二声禽鸟在远林传来的清唱。一切俗气的,令人厌恶的颜色都没有了,在这幽旷的草地上浮动着的只有山光,云影。

“啊!啊!投到自然母亲的怀抱中来吧!不革命也罢了!革命真是太苦和太没有趣呀!………不!这种思想是狗屁不通的,你看那些工农群众怎样苦痛!他们由白天到黄昏,由春夏到秋冬都是把穷骨头煎熬着,便结果只有警察的棒杆,工头的藤条,资本家的榨取,大地主的压迫,贪官污吏的剥夺,饥寒和冻馁的赐予是他们的总报酬!是他们的幸福的总和!我能够离开他们,放下他们自己走到大自然的怀抱里面来享受清福吗?

………”霍之远忽然感触到这个问题来,他把头低下去了,把两只眼睛望到想像里的工农群众的惨状,他眼上一热,几乎淌下泪来!

“唱着《月明之夜》吧!唱着《葡萄仙子》吧!哎哟呵!快乐得很啊!Miss褚唱吧!唱歌吧!”章杭生在草地上打滚地这样叫着。

“他妈的!跳舞吧!你们不跳,我自己来跳吧!哎哟呵!快乐得很呀!快乐得很呀!”李田蔼一面叫着,一面笑着,一面跳着,状如猢孙。

“Mr霍!你的身体有点不好吗?你的脸儿有点苍白啦!”褚珉秋走到霍之远身边恳切的问。

“没有!谢谢你!”霍之远觉得站在他面前的褚珉秋完全是他所有的了。

“老霍!哎哟呵!不得了!不得了!你和Miss褚这样亲热起来了!哎哟呵!哈!哈!”章杭生有点醋意说,他仍然是在打滚着。

他们在这儿玩耍了半天才回去。不知怎样地,霍之远和褚珉秋以后便非常要好了。

十五

霍之远从章昭君和林寻卿那里探知褚珉秋也是X党的同志。(章昭君和林雪卿已加入X党,她们都在G校读书,并且搬到大东路的X号门牌居住。)并探知谭秋英还未尝加入X党。这晚,他便约着褚珉秋,谭秋英,和林妙婵几个人和他一道到公园谈话去。他的意思是要请褚珉秋介绍谭秋英和林妙婵加入X党青年团,G校支部的。

是夕阳腕晚的时候,在黄色的灯光渐次照耀着的街头。霍之远心中满着愉快地和她们一道跑着。

“Miss谭!我那晚和你在公园里所说的那件事你该不至于忘记吧!”霍之远朝着谭秋英说;他和她故意行得很缓,这时已经落在林妙婵和褚珉秋的后面二三十步远了。

谭秋英身上穿着一套称身的湖水色夹长袍,袖口短短的,露出一双纤小而可爱的手来。她的脸上,有一种又是沉静,又是有媚态的特殊情调;她的举动有一种又是镇定,又是善于迷惑人的特别魔力。她说话时的声音,时常在语尾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婉转,令人在听见这种声音时,脏腑都会为它熨贴。

她和霍之远两人间有一种恳挚的,热烈的友情。不!

那不单是一种简单的友情,那怕是一种不露骨的,深心蕴蓄着的男女间之爱情吧!她和他见面时虽然绝对未曾说过一句情话,但她的那种压制不住的爱的倾向时常不自觉地以另一种方式表演出来,——严冷的而又关切的表情。这种表示,在他俩讨论革命问题时,最容易被人们看出。

“我当然是记着哩!”谭秋英答。她和他谈话,用C城话时比较多一点,但有时也用着普通话。“不过,你说,林妙婵这个人怎么样呢?我总觉得她不大能够革命!她好像只能做到贤母良妻的地位,做不到陷阵冲锋的革命工作呢!”

“我也觉得是这样的!不过,她现在已经是进步很多了!她在我面前屡次表示要加入X党去;我想如果她加进X党后,经过严格的训练,大概总可以干起一点革命的工作起来了。………”霍之远看出她对林妙婵显然有一种醋意的表示,这种表示令他深心里感到满足。因为从她这种表示中,他看出她对他的爱情来。

“是的!她在我面前也是时常这样地表示!她说她愿意牺牲家庭,愿意站在普罗利塔利亚的观点上去革命!她说她愿意和我一块儿加入X党去!我想,她既然这样说,便拉着她和我们一同加进X党去也未尝不可以的!………”谭秋英的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向着霍之远一掠,显出十二分亲爱的态度来。

“我有一个朋友,他大概是X党的人物,我已经和他讨论过好几次;他答应替我找个介绍人;X党里内的情形他大体上也已经和我说得很清楚了。”霍之远把他两手插着他的洋服的袋口,他的为工作所压损的疲倦而憔黄的脸上溢着微笑。

“X党里面的情形怎么样,请你告诉我吧!”谭秋英踏进一步,把身体挤在霍之远的旁边。

“我便告诉你吧!但,我只据我的朋友一面之辞,这些说话,到底对不对,我是不知道的。………”霍之远把他的嘴放在谭秋英的耳边说。

当他把X党里面的内容和各种入党的手续向她报告完了的时候,他们已到第一公园的门前了。褚珉秋和林妙婵站在门口等候他俩。

“Miss褚!跑得这么快,赶你们不上了!”霍之远的眼睛不意又是和她相遇,他的心中又是觉得惘然了。

“知道你们干些什么勾当呢!嘁嘁喳喳地只在后面说着一些什么秘密话?”褚珉秋孩气的笑着。

“真的!知道你们在干什么勾当呢?嘻!嘻!”林妙婵板着脸冷笑着。

“哎哟!你们这两个嚼舌根的蹄子!这样乱七八糟的赖人!”谭秋英脸上飞红,赶上前去挽着褚珉秋的肥胖的腕乱捻。林妙婵跑过谭秋英背后还是冷冷的在笑着她。

公园里面小梅初放,雏菊盛开。枝头萦香,澹如月痕的梅花,真有些幽人绝世的清姿;皓洁如霜雪,孤僻如高士的菊花,亦有些吐弃凡尘,敝屣人间的格调。

在斜阳映照着的下面,树枝沿着红光,像在火炉里发火一般。遥望六榕寺塔,玲珑孤耸,在落照的苍茫里,显出异样凄凉,萧索的样子来。

他们在园里面散步了一会,便都在树丛间的一支长凳上坐下。谭秋英缠住霍之远谈话;她问着K党部为什么要把工农商学各阶级联成一气;问着K党为什么会发生那么多的纠纷;问着K党为什么会失去许多青年人的信仰;问着阶级斗争有什么理由;工农阶级为什么一定不能够和资产阶级合作,………各个问题,霍之远那一一地答得很详细。这么一来,足足废去了两个钟头了。在这两个钟头里面,霍之远连和褚珉秋,林妙婵说一句话的闲空都没有,她们真把谭秋英恨死了。

“呀!你看她和霍先生的态度多么亲热,多么献殷勤!

咦!简直她就是一个狐狸精!”

“咦!我看她在笑着了!她的态度多么妖娆啊!哎哟!

我们上当了!我们不应该同他们一道到这里来才是呵!

………”

林妙婵和褚珉秋当着霍之远和谭秋英谈得入神时,不禁这样低声耳语在抨击着谭秋英。

当霍之远和谭秋英的讨论结束的时候,全公园的电灯已经亮了很久,那轮血红的太阳,也已在一个钟头之前,沉入地面去了。

“Miss褚!我想和你说几句话呢?”霍之远吐了一口气,朝着褚珉秋说。

“什么事体呢?霍先生!”褚珉秋把她的手指剔着牙齿在笑着。

“这儿来,我要和你商量一件重要的事体啊!”霍之远站起身来用手招着褚珉秋一同走到前面去。

褚珉秋即时立起身来,和他走到一株木棉树下站立着,那儿离开林妙婵和谭秋英坐着的地方,约莫二三十步远。

“Miss褚!请你答应我一件事!”霍之远把他的手插在他的腰上,脸上溢着平和的微笑。

“什么事?霍先生!”褚珉秋把她的那双美丽而带着神秘性的眼睛朝着他只是闪着。她今晚穿的依旧是一套黑绉旗袍,脸上薄薄地擦着一点脂粉。她说话时的态度,很是坦白,自然,生动。她虽是十七八岁,但她的神态,了无挂碍,就好像一个婴孩一样。她虽然不是怎样的美丽,但她却可以称为“春之化身”“快乐的女神”。无论那个人和她相见时,都会把工作的疲劳消尽,把胸中的抑郁忘去的。

她对待霍之远特别有一种好感。她因为霍之远和林妙婵爱好的缘故,便和林妙婵爱好起来。她在林妙婵的面前时常说出爱慕他的说话来。

这时候,她和霍之远站在一处。两人的脸都灼热着,心中都在跳动着。

“Miss褚!我想你和林妙婵,谭秋英都是G校的学生,她俩的思想都很不错,而且很想加进我们的党来,请你替她们介绍一下吧!”霍之远把鼻在嗅着矮木上的浮荡着的一层肉香,胸口有些压逼而迷醉。

“我不是X党的党员!呀!霍先生,你弄错了!嘻!

嘻!”褚珉秋笑着说,她的笑声就和一个婴孩的笑声一样。

“你这小鬼子!你还想骗我吗!哈!哈!”霍之远看着她的那种孩气的态度,不觉笑起来了。

“你既然知道我,为什么不知道谭秋英也已经加进X党呢?”褚珉秋全身不自觉地和霍之远挤得愈紧。

“啊!谭秋英已经加进入了我们的党了么?我问林雪卿,她说开了几次会都碰不见她呢?”

“她们不同组啦!谭秋英是第一组的,林雪卿是第三组的!”

“啊!啊!哎哟!我今晚算是上了谭秋英的当了!她问我许多说话,都是骗我讲着玩呢!呀!这小鬼子,真可恨啊!”

“今晚她向你问的那几个问题都很没有道理;可是你却答得很好!”

“啊!啊!我终觉得是上她的当了!哎哟!可恨!可恨!”

“霍先生!你要我介绍林妙婵么?好极啦!好极啦!

我近来时常和她谈话,她的思想的确是很不错啦!”

“便请你把她介绍吧!你和她同学而且一块儿住着最好请你时常指导她啊!”

“自然啦!我可以全部负责任,把她介绍到党里来!

……哎哟!霍先生,你们训练班的那位教务长,亦是我们的同志吗?”

“是的!不过他浪漫得了不得!他从前是个克鲁泡特金式的无政府主义者!现在他的态度虽说好了一些,但还是脱不了个人无政府主义者的色彩啊!”

“真的啦!他真是浪漫得怕人哩!霍先生!我真怕他!

他看见女性的时候,好像即刻便要把她吞入肚里去一样!

咦!他的态度真是凶到极啦!”

“哎哟!他这个人也还有趣哩!”

“有趣吗?我觉得像他这样的男子真有点讨厌呢!”

他俩依依恋恋的在谈着,不觉又是过了半个钟头了。

这时候,霍之远耳边听到林妙婵在叫唤着他的声音。

“啊!啊!我便去!”霍之远遥遥地回答着,一面向着褚珉秋说:“我们回去吧!她们在叫着我们呢?”

“霍先生!听说你新近死去了一位哥哥!我想现在你一定是凄楚得很了。但是霍先生,容许我用着小妹妹的资格来劝你,请你看开些儿,保重身体才是啊!”褚珉秋诚恳地安慰着霍之远。她的声音因同情而颤动了。

“Miss褚!感谢得很!我的哥哥死了的消息你怎么会知道呢!唉!”霍之远心里骤然起了一阵悲痛,眼上即时给一层雾气罩住了!

霍之远的哥哥死了的消息,前几天才从他父亲的家信接到。当时,他只是心上如大石压住,脑里如铁锤痛击,他本拟即日奔回家里看一看去。后来因为经过同志们的劝告,才没有去的成功。这几天,他因为工作太忙的缘故暂时地好像把这个悲哀忘记了。这时候给褚珉秋这样一问,又把他的悲哀重新惹起来了!

“之远哥!之远哥!回去啊!不早了!”林妙婵拉长声音在叫着。

“Miss褚!我们回去吧!”霍之远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一阵柔嫩温热的刺激,传播了他的全身。他们的脸都灼热着。

“霍先生!咦!Miss褚!哎哟!你们才不知又是在干着什么勾当呢!嘻!嘻!”谭秋英走到他们的身边,把她的大眼睛盯了他们一下。林妙婵默然走到她们身边,全身靠在霍之远臂上、一声不响地站立着。她望一回谭秋英又望一回褚珉秋,冷然一笑。

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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