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日午间，传闻北国皇后上仙，阿计替等六十余人，皆以白布缠头作孝。太后叹曰：“吾何日死也？”一日，又传闻金主自皇后殂后，喜怒不常，时带刀剑，宫人有忤己者，必手杀之。阿计替问帝曰：“你国中有肃王乎？”曰有。有女子乎？曰有。“近闻郎主以肃王女为妃，专宠；由是皇后忿，自缢而死，狼主知其实，乃手杀妃以复后仇。”太后闻之曰：“肃王女必玉箱也！此女少多奇异。尝记肃王妃，陈执中女也。孕玉箱日，夜梦青衣童子自天而降，手托铁盘，盘中有玉印一纽曰：‘天锡汝女为皇后。’妃惊寤思曰：‘吾夫王也，吾妃也。岂得父母为王妃而女复为后乎？’阅数岁戏于水次，得玉印一枚，文曰：‘金妃之印。’究其所自，于宫中池畔得之，亦常佩玩不去体。今其事皆应矣。”先是金人破京城日，皇族皆为掠去，此女为完颜树所得，每欲污之，辄昏冒不前；乃进於金主。金主立之为妃，生一男。后因后兄沮李孛进西国李氏女为妃，两人争宠，妃欲以阴计中金主，以雪国耻；会皇后死，妃因侍侧，多以私意教金王杀左右及杀李妃。又尝暑月以雪水调脑脂进金主，金主由是得疾，时天辅十二年六月。寻于十三年正月初九日，宫中饮宴，是时金主无皇后，止妃当宠。金主谓妃曰：“汝为南朝族属，岂得如此富贵？皇后福薄，以尔为皇后。”其肃王于是年因病而死。一日，左右奏赵某父子现在西污州。近者四太子为韩世忠败于金山，几死舟中而回。是南朝之势渐欲大，可将此二人移入内地。金主曰：“可移向五国城。”时妃在侧，因曰：“陛下倘以臣妾之故，庇其父兄，使不致冻馁，亦妾之蒙恩也。”金主曰：“外事汝何得预？”妃曰：“父兄骨肉，何可不预？陛下亦有父兄也。”无语甚厉。金主怒曰：“留汝在宫中，外有父兄之仇，内有妒忌之意，一旦祸起，吾悔何及？”妃亦怒曰：“汝本北方小胡奴，一旦凌侵上国，南灭炎宋，北灭契丹，不行仁义，专务杀伐，使吾父兄孤苦，他日汝亦遭人如此夷灭也！”金主大怒，手刃杀之。
或日，阿计替持文字至前，白帝曰：“得旨又移我这几个往五国城，来早起行。”次日，阿计替引二帝及太后徒行，护卫者六十余人。从行至晚，约行六七十里，帝后俱不能行，泣谓阿计替曰：“何不告金主，就此地便将吾敲杀；何故只管叫吾千里行也？”阿计替曰：“须是忍耐强行，勿思他事；但有吾在，大王且莫忧。”又徒行六七日，郑太后疾作，不能行，帝乃负之而进。是晚，郑太后崩於林下，时年四十七岁。仓卒之际，於路旁用刀掘坑，以身上衣服裹而埋之。二帝皆哭之恸，护卫人亦有不忍者，亦有诟詈者，催促起行；又经两三日，始达五国域，其地大约与西污州相类。有云此处乃是昔时契丹囚咀羌西部黑人吐番奚国酋长之处，城中有民六七十家，皆荒残不成伦理。入官府中，有大庭，廊庑倾倒，护卫者引至庭下，庭上坐一紫衣胡官，阿计替呈上文书，老番唯唯。使人引二帝入左庑小扉，进一小室，其中惟有小台可坐二人，四壁皆土墙，庭前设木栅，护卫者缄封而去。日昃得食一盂，四人分食之。二帝居五国城中，终岁大概一日一食。七月七日，祭神，得酒食一次。阿计替与弟查二理争私一番妇，遂手杀其弟。至十月间，天气寒冱，仍掘坑以居。二帝因病疫不安，护卫者亦死过半。
天辅十四年正月元宵，其地亦有少灯，皆以磁碗贮羊脂，以草为炷而燃之。有僧七八人作佛事，皆胡僧也，赞祝其主福禄万寿。是日晚，老番使人以乳酪一瓯馈二帝。或日，帝问阿计替曰：“此间离京几千里？”曰：“三千八百余里。此处西上黄龙府，二千一百里。此城乃昔日汉将李陵战败之地也。”一日天雨，墙屋圮裂，有蝎数十走出，螫太上臂，帝以土块击杀之。太上痛移时方止。或日，庭中列香案，庭上紫衣褐衣二番人共坐饮馔，云是日乃金主生日。食次，使人持一器自隙中遗二帝曰：“皇帝所赐酒肉，食之。”二帝不辨其名，食之，皆呕吐至尽。问於阿计替，乃密渍羊肠合马肠共成之，亦此间珍味也。上皇因哭太后。一目失明，终日合目坐室中呻吟，求死不得。因语帝曰：“吾祖宗二百年基业一旦祸起奸臣之手，罹外国之腥膻；一家三千余口，惟汝一人在此；余外骨肉流离，闻皆为人奴婢；虽韦妃为盖天大王所得，然云州一别，不知今复何在？”
或日，庭中设祭仪若祀神者，云祀天王，盖彼中所事者。是夕，列灯烛，至夜分而止。帝於牖中望神祝曰：“愿南则中兴，北则迁於内地。”是夜梦神自空而降。揖帝曰：“吾实地方神天王也。上帝命我统摄南北生灵，更十年，天下太平矣！南北中兴，与今相类。”言讫，升天而去。帝寤，白太上。太上曰：“我亦梦如是，是何详也？”
或日，有中贵坐庭上，与老番相对，引二帝到庭下，语曰：“北国官家将立赵氏为王后，称是荆王女，吴王孙女，官家未知宗派的实，遣我来问，汝可具图以上。”帝曰：“吾亦不知，族谱不存，难可考也。大金破京师日，京中宗正文字，尽为北朝取去，想尚在，何不检阅？兼问皇后，细合对，便见是何族属。”言讫泣下。久之，中贵人曰：“臣亦陛下东京人，来时系娘娘私遣，路逢盖天大王；韦夫人知臣来此，言为吾起居二帝及太后。”帝曰：“太后已亡矣。”中贵又曰：“今月十一日，册立娘娘为皇后，常见娘娘说：‘在京日，呼太上为伯公，今上为伯兄。’娘娘有二子，长曰殊哥，小曰青哥，早晚必立为太子也。”言讫上马而去。
或日，有中使坐庭上，言金国皇帝与皇后指挥，许令将郑太后朱皇后同葬五国城，官给棺木。俄有人担荷二竹席，囊二丧至，骨殖零落，取二木亟殓之；并许天水公随葬于浅山之下。仍有旨，封二后为夫人。又以皇后恩释二帝囚禁，令城中自便往来，但不得出城。自此二帝间或出外，坐市中民家，且话南朝事，民不敢答，但供些饮食；又见二帝衣服破敝，亦有少遗赠者。
窃愤录
天辅十五年，宋绍兴二年岁壬子。或见帝在街衢间行，内一老叟自称亦是京师人，与上皇话旧云：“天城陷日，为贼所掳，流移至此。”见上皇相对泣下。又言正月元旦，鳌山风景午门外金盏赐酒。相持大哭。偶城中主者年老胡官，走马过其前，怒曰：“安可放他于是处！”乃以鞭鞭太上，少帝亦笞十余下。老叟惶惧，亦遭耻辱。遂令左右复牵二帝一入小室闭门。自此不容出入，无敢复到街衢。
或日，监者阿计替曰：“今日城主老胡官已死，可再出游，不妨纵步。”人民无敢与帝语者，亦无敢复馈食者。问其前日老叟，则云死矣。至人静处，阿计替于怀中取出片纸，上书“绍兴”二字，示帝曰：“且喜渐平以淮为界矣。”帝曰：“绍兴者何？”阿计替曰：“南朝新改年号。”又曰：“闻之相杀尚未十分定，恐南朝不能复河南、河北之地矣。”帝曰：“我在此思之，惟乞死矣，何暇更论他事！”或日，五国城新到同知名爪欧，自北京来，乃一少胡。列侍妾数人坐庭中，引二帝于庭下诘之。赐酒肉曰：“此地去北京稍远，可以保护你。”自屏后呼其妻出拜二帝，曰：“此女汝家人也。”妇人出拜。已衣胡服，二帝不能识。乃曰：“记得父是官家弟，不知为何王。”自此稍得其夫妇相顾，颇缓拘禁。或日，有牌使到五国城宣金国皇帝敕旨曰：“赵氏皇后，已废为庶人赐死。爪欧妻赵氏，及统国不律介妻，俱是庶人亲妹，并令赐死。”爪欧夫妇拜命讫，妇人泣下如雨，其夫亦泣下。牌使遣人以棒敲杀之，取其首而去。爪欧大哭数日不止。自此复拘执如前。又戒阿计替善监视，但不知废后之由。或日，阿计替得所闻事白帝曰：“先是南肃王女为狼主妻，因妒忌杀之，又以荆王女为妃，生二男一女，今已立为后。因在宫中与金主共弈棋，言语犯之，金主厉声曰：‘休道吾敢杀赵后也，敢杀赵后。’后泣下而起，衣冠待罪，金主怒送入外罗院。即宫禁囚所也。有内侍雄喝利者，谮后有私于人。又有怨言，又与韦夫人密语殿内，言讫泣下。又每月朔望焚香南面再拜，似此言二十余事。金主遂大怒，赐死外罗院。以至与后族属为北京官妻者十人，并赐死。故及爪欧之妻也。”
自赵后之死，上皇因拘系日急，又虑朝夕不保，乃绞衣成缞，经梁柱间；欲自尽。少帝觉之持下，泣曰：“不可如此。且臣不孝，使君父至此。若陛下求死，臣何容于世，为万世罪人矣！”监者或知之，以汤来饮。自此不能食者数日。既困惫，虽便溺之往，少帝必从行。况室中止可容二人。邻近则护卫者所居。监者阿计替曰：“幸自保重。”以宽容慰，终不能食，日卧室中土几上。阿计替屡以不云术煎汤饮之。云此中无药物，有疾者只煎此汤饮之，自愈。其不云术者，始初生无枝叶，系是暗地中出城北最多，天气晴和，则掘地求之。色如枯杨柳，大小如筋，蔓延数十步，屈曲而生。上皇服之稍定。又云：“此木可以占病之吉凶。初占，沸汤数次，其浮者病即愈，沉者病必死，半沉半浮者病久不痊。”或日，天气凝沍大雨雹，大者如鸡子，小者如弹丸，入地数寸，百鸟皆死，人避之不及，亦有伤者。是日，阿计替有疾，语不出口，昏默困卧。少帝忧之，令监者求不云术，帝自煎汤。有术浮於面如旋床不止。帝自持令阿计替服之。是夜出汗如雨，遂无余疾。
是岁，金主赐到布帛等。但冬月极寒，必居土坑中以避寒气。天辅十六年春正月，金主生辰不赐酒肉，云狼主有疾免宴，或云狼主已归天，或云王孙即位，流闻不一。元宵亦不放灯。后一日大雪，俄顷雪止。又日蚀，天地晦暗，经夕然后复。或日，天气大和。阿计替曰：“今日寒食节，金国例祭祀先祖，烧纸钱埋肉脯游赏外，各在水际。我为主者所戒，不敢引二帝出外观之者，恐俱得罪也。”是日，城中大火，屋宇焚炀皆尽，死者六千余人，护卫人亡大半。阿计替左臂亦糜烂，头发亦焦。帝所居室烧及大半，帝与太上因火热甚盛，手折其窗，窗折身亦有伤，衣服皆焦。二帝相谓曰：“初见火起时，言愿死于火中，及火至窗前，如有人掖而出，并不计折窗之事。”是日饮食多无，后数日方定。或日，有甲兵至，自言从西明来，知此处有火起，故来救援。所见屋宇无存，于是砍采林木，营造屋室，复立官舍，再作帝居。阿计替因火焚损一臂，不能持物；少帝因火变亦疾，二指不可屈伸。或日，大风昼暝，不见人物，天雨稗子，如豆，积地数寸，不知何来。亦有磨而作食者，大火之后非此不可养人。乃知造物乘除，自有成理，不可以常情测也。或日，阿计替曰：“今日乃十月一日也，我从二帝，已七年矣！何时复还北京，得见父母。今天渐寒，衣食又无，大火之后，为之奈何？”闻有新差同知，乃一壮胡人。到官坐于庭上，引二帝至庭下。呼阿计替曰：“朝廷令汝监视赵某父子，已七八年矣，前日大火，莫是有人生事，如此好公事。”呼左右鞭背三十。阿计替叫呼不已。自此阿计替不复亲近二帝，每对彼人则佯大骂。
或日，新差至者命设酒肉坐于庭上，若宴饮状，有一奴自外持刀突入，径升庭杀新差。断其首呼于众曰：“吾有父名遂，因碎小过差，为彼所杀。吾母又为其所私，吾又日受他鞭笞，苦不能堪。”其母亦自屏后出，持刀尽杀其老幼。又有二十余人，自外入，执其母并其奴，断其首而去。又一人云：“吾本不至此，缘赵母父子在此。吾等自北京五千余里远来，遭此毒害，今日若不杀灭赵某父子，则他日不无损害平人。今乘乱杀之，官家亦不罪吾。帝自室中闻之祝曰：“死且不恨，但免兵为幸。”二十余人欲向帝室，有一人止之曰：“不可。若杀之，我等亦无日回京，莫若分十余人，持双首以达西明。”次日，有一人引阿计替至室中谓曰：“昨日非我劝止，汝等众人皆死矣。”是日，阿计替之子并其妇，并为人所杀。盖阿计替先以妇故杀其弟，故其妇又为人所杀。二帝缘前夕之乱，惊悖愈不自安，有如风疾。或日秋至，阿计替将羊尾缉经，命胡妇织成服之，稍可御寒。而二帝每起居，闻高声大呼，必惊悖失措，以为人将害己。阿计替时以不云术煎汤上供，又时时亲来视帝。是岁终，亦如当年掘土坑以居。饮食或有或无，具载在前。
天辅十七年，宋绍兴四年岁甲寅，或日，金主生辰已过，例有酒肉。数日，有胡人数辈，尽白衣，以布缠头，且白帝曰：“金主已归天矣。”命左右及市民，并二帝并以白布缠头，且云：“二月十八日已归天，立太子完颜亶为君。即位，改元天眷。有赦到此，汝亦得少缓。”或日，传金主已葬讫，新天子以兵二万，发太子往江南取地界。先皇帝谥曰至圣文武大德皇帝，庙号太宗。或日，有人走报主者云：“岐山到来，请出城迎接。”良久，岐山至，坐庭上，二帝自窗内望之，有人立室前曰：“此完颜亮也。”良久，使人引二帝至庭下面责曰：“汝南朝人无道，劳我师徒，连年不息。杀尽江南人，尽取江南地却来与你理会。”未晚，呼左右且牵去，牢固防护。或日，有众人称今朝十月一日，上皇感伤谓少帝曰：“不见天日已八年矣！视此身恐去死不远，难以复归中原。汝值壮年，可勉强以祖宗基业为念。思雪父母之耻，汝与九哥兄弟二人共之。”言讫，二帝并泣下不止。自此上皇又耳聩，行步不前，终日伏土塌而已。
或日，雪深数尺，有天使乘马过五国城。宣言北国皇帝，以灭南朝立皇帝为事。南朝已立张邦昌，南朝人已为大驱迫入海矣。帝泣下，移时不止，相谓曰：“祖帝二百年基业，丧于吾父子之手，为万世笑，踵迹怀愍不若矣。”天眷二年正月初，有百姓扶老携幼至五国城者数辈。皆由京师到此，悉有罪之人，流徙而来。自此城中稍稍有经营人。有一人曰：“南朝康王，已收复燕京狱中，吾等百姓，皆是说南朝事者，计会将合诛戮，遇皇帝诞日，赦罪流徙于此。时有到官府中及帝居室前货饼者，言皆如此。二帝谓曰：“前闻改绍兴，私自谓曰：非吉兆，盖刀居口上也。”
或日，春深草木不甚萌茂。有一使到官府中，呼二帝至庭下宣言：北国皇帝新即位，已收得康王在燕京。命曰：“赵某父子。更移他往均州，即日发行。次日出城。”时百姓皆在城外，阿计替曰：“往均州又二百余里，路极险恶，然有人民千余，乃契丹之福州，缘金国破契丹日，此州人不归顺，举兵围之，力穷乃降。故改今名。”约行六十里，日色已晚，路不可辨，狐狸悲啸林麓间，微风细雨，不类人世。随行三十余人，皆有斥责语，但不甚明晓耳。鬼火纵横，终无止宿处，皆坐于地。到晓又行，有赍干粮者，于路旁坎中取水以啗。良久，众皆喉痛不能发言，盖为水所伤也，移时方退。二帝是日愈缓行，至晚又如前宿于林中。皆硗确地，或有水泽草莽蔽野，若非人所常行之路。阿计替曰：“此恐非正路。”遂历问从行人，其中有一人曰：“吾曾往均州，此非正路，乃僻恶小径耳。”遂复倒行。上皇不能徒行，少帝时负之。又三里许，方及正路。乃入一大林，涉水而过，乃得平正。其路甚广阔，然其地皆是浮沙，每举步，足如行泥淖中，没至踝常不见足面。时众人皆失鞋履，帝及上皇为瓦砾所伤，血流趾间，苦楚不能行，坐于小坡石上。日已晡矣，方上早食。迨至所经行一二十里，中途三五人，时有老番奴在路上，遇心疾而死，遂仆于沙中，众人以手拥沙泥而去。如此行数日，只见天色阴晦，恍若重雾罩人，其气入口鼻中皆嗽，又皆出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