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歌》引你走进一个神秘的世界。一股颓废的美的气息会扑面而来,你揣摩,你不解,你感到一种困惑的美,有些诗句或许百思不得其解。这就是一首象征诗的魅力和失落吗?
李金发这首《夜之歌》,是1922年在法国的小城第戌写成的。这里教堂林立,有“百钟之城”之称。他在这里就学于美术专门学校,一灯如豆,尽心攻读。他有没有尝试爱情的禁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沉醉于波特莱尔、魏尔仑的诗歌世界中。象征诗人的吟咏题材和美学观念自然浸染了他的创作。《夜之歌》即是一首神秘与颓废气息极重的象征诗篇。
爱情和死亡是法国象征派诗人竭力歌唱的主题。李金发受到他们的影响,自称愿意“永久做爱情诗,因为女性美,是可永久歌咏而不倦的”。这首《夜之歌》不仅感染了法国象征派诗艺术主题的氛围,歌唱爱情的失落,歌唱死亡,而且承袭了他们的美学追求:以丑恶入诗,在否定丑恶事物的背后,表达诗人感情世界对美的渴求。表面看起来十分荒诞,实际上隐藏着真实美好的感情。
《夜之歌》有过重的神秘气息,诗的意象跳跃性很大,句法又有过多的省略,造成理解上的困难。我觉得造成这种情况还有一个原因,似乎诗人的表达也不够充分。
全诗共18节,36行。诗中的情景有现实经历,有幻象境界。大部分的构思是在想象世界中展开的。生活的现实和死亡的幻象交织迭现,造成全诗一种阴郁沉重的朦胧气氛。诗人以“夜之歌”为题,追求的正是这种气氛对情感的呈现。
第一节到第五节的十行诗,可以看做是一个情绪意义的单元。诗里展现的是失恋者的痛苦的心态。“我”是这个爱情失落者的主体。因为失去了爱,客观世界与主观世界,在“我”的眼里都被赋予一种痛苦、厌恶的色彩。万物因自身情感而变形。散步的绿茵变成了枯萎的“死草”,没有爱情蜜意者的步履,也由于膝下“悲愤”的“纠缠”而加倍迟缓了。“粉红之记忆”,当然是暗示对往昔美好甜蜜爱情的回想。但是对美好时光的回忆如今已经不能唤起一点美好的感情,而只能荡起无比厌恶的心态,恰“如道旁之朽兽,发出奇臭”,这难忍的臭味竟遍布深夜中的小城,把无数的“甜睡”者扰醒了。“我”的已经破碎的心和破碎的希望一起,辗转和栖息在路上的“泥污”之下,在那不可辨认的“辙迹”里,剩下的只是过去温馨的爱情的影子了。它长印在泥地上,也长印在“我”的心中。“我已破之心轮,/永转动在泥污下”,这里的“泥污”,也可以是虚指的想象。作者写自己内心痛苦破碎的样子,不一定指具体的“泥污”,即如“心乱如麻”那样的比拟一样。
伴随着痛苦而来的是孤独。诗的第6节至第13节大体抒写的是这种情感。诗仍然写的是夜色,但这曲“夜之歌”由痛苦的回想转向了内心的独白。他面对浩渺的长空,发出自嘲的叹息:噫吁,这时候无人了解我的心境,只有你,那高悬太空的“数千年如一日之月色”,才照着我孑然的身影,明白我内心无尽的烦忧与痛楚的“想象”,我独自徘徊在这“世界之一角”,只有你,明亮的月色,把我的影儿倒映在“无味的沙石上”。在作者的眼里,不仅月光下的沙石失去了美感,就连屋子的黑影也那么单调机械而令人发笑。诗人由月色下的孤独转向对现实的厌恶。“大神!起你的铁锚”,这里是在黑夜中企盼太阳的升起。因为“我”已厌烦黑夜中各种生物的污气,为此感到十分痛苦。那些尘世的人们为了世俗的目的的“疾步的足音”,打破了“我”内心仅有的美好的宁静。在这充满乖戾“神奇”的岁月里,“我”真想尽快地结束自己痛苦的生命,“食园中香草而了之”。那个“我”所爱恋的人已经失去纯洁的心灵,她混杂在充满“污气”的商人的队伍里远去了。她辜负了“我”美好的感情,留在“我”心中的只是对于这种无情诀别的一种“静寂的仇视”。一个年轻人失恋之后内心的孤独、寂寞、对世俗的憎恶,在这里若隐若现,朦胧而又清晰。月色,大神,心琴的悠扬,园中的香草,行商之背,这些意象的接连推出,创造了一种整体性的朦胧的意境。诗人的心境与这朦胧的意境非常协调地统一在一起。
第14节到第18节是这首《夜之歌》的结束部。前面写生前爱的失望与痛苦,这里写死后对爱的怀疑。诗人的心已陷入深深的痛苦,感情由激动而转入平静,心理上也由痛苦转入反思。诗人开始对于过去一切爱情的信誓的甜蜜与永恒,表示了怀疑与决绝。任什么“海誓山盟”,任什么“桥溪人语”,都是一片空言。既不信生前可以白头偕老的誓语,也不相信死后可以灵魂相聚的许诺,诗人开始清醒了。他说:这永远是不可能的。人死之后,已经“染遍硝磺”的“躯体”,在“枯老的池沼里”,怎么能够得到一个“休息之藏所”呢?生前既不能共同相爱,死后也不能一起安息。诗人最后以反问的语气对于死后灵魂在一起这一信誓的否定,表现了内心的绝望之感。《夜之歌》至此也以绝望的音调结束了。
《夜之歌》是一曲爱情绝望之歌。作者避免了浪漫主义诗人用惯了的直抒胸臆的方法,把自己的感情历程通过一些充满怪诞、新奇、恐怖色彩的意象烘托出来。有些意象和诗句看上去是丑的,如“死草”、“朽兽”、“奇臭”、“诸生物之污气”、“可怖之岩穴”、“躯体既染遍硝磺”、“枯老的池沼”等等,但是正是这些丑的意象,更强烈地渲染了诗人痛苦绝望的感情,使人读了之后,能在怪诞中更深地体味到诗人的心,一颗跃动着生命、跃动着爱的渴望的年轻人的心。丑的意象经过体味又变成了美的理解与获得,《夜之歌》因此而成为典型的象征派的一曲爱情之歌。
在表现手法上,象征派诗人追求官能修饰语的交错搭配,造成一种新奇的效果,美学上称之为“通感”。李金发接受了这一表现方法,在许多诗篇中作了实践。《夜之歌》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我们散步在死草上,
悲愤纠缠在膝下。
粉红之记忆,
如道旁朽兽,发出奇臭。
“悲愤”是一种情感,用“纠缠”这一动词是不合理的。可是这一不合理的配置,增强了表达感情的色彩,从效果上看又是合理的了。记忆是没有颜色的,也是没有味的,只是感觉世界的现象,诗人用“粉红色”形容记忆,而且写它发出“奇臭”之味,用视觉、嗅觉的词来修饰感觉的现象,看起来也极不合理,甚至有些荒诞,可是就在这种不合理或荒诞的配置中,一种意外的艺术效果产生了:那些无限美好的往昔爱情我再也不愿去回忆了!用概念表述如此一般化的感情,换了“粉红之记忆”发出“奇臭”,就在强烈的反差中给人更深的印象,也留给读者更大的想象的天地。象征派诗中,这种观念新奇的搭配,以及“通感”方法的运用,从审美心理上造成了一种陌生化的效果,读者征服了陌生,走进诗人创造的世界,就会得到一种簇新的审美感受。
《夜之歌》的表现方法过于晦涩;有些字句的省略缺乏内在逻辑的联系,如“大家辜负,/留下静寂之仇视”;整首诗颓废气息也过分浓重。我们今天重读它,是为了认识象征派诗在诞生初期给中国新诗带来的别一种面貌。
(孙玉石)
夜之歌
李金发
我们散步在死草上,
悲愤纠缠在膝下。
粉红之记忆,
如道旁朽兽,发出奇臭,
遍布在小城里,
扰醒了无数甜睡。
我已破之心轮,
永转动在泥污下。
不可辨之辙迹,
惟温爱之影长印着。
噫吁!数千年如一日之月色,
终久明白我的想像,
任我在世界之一角,
你必把我的影儿倒映在无味之沙石上。
但这不变之反照,衬出屋后之深黑,
亦太机械而可笑了。
大神!起你的铁锚,
我烦厌诸生物之污气。
疾步之足音,
扰乱心琴之悠扬。
神奇之年岁,
我将食园中香草而了之;
彼人已失其心,
混杂在行商之背而远走。
大家辜负,
留下静寂之仇视。
任“海誓山盟”,
“桥溪人语”,
你总把灵魂儿,
遮住可怖之岩穴,
或一齐老死于沟壑,
如落魄之豪士。
但我们之躯体,
既遍染硝磺。
枯老之池沼里,
终能得一休息之藏所么?
1922.Dijon。
(选自《微雨》,北京北新书局,192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