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天天地热起来，到进入夏天的时候，社会的局势又变化了，听说张督军改成了国民军，又重新控制了局面。秦泰春的伤也渐渐好了，他常常出进在店铺里，有时我陪他到郊野走走。我知道他很喜欢到郊野去。有时我上了报馆，他独自一人去郊外。我总怕他一个人有孤独感，但眼见着他的精神也是一天天地舒朗开来。
有几天我没见到小雪来。自那日小雪和秦泰春见面后，她几乎每天都在小院里出现。我每天从报馆回到家里，总见小雪和秦泰春在小院里，他们总用那眼光看着我，我觉得总也进入不了他们的话题中去。我不禁有一点默默的伤感，我觉得有点被冷落了。有几次，我想开口问一下秦泰春对小雪的看法，想提一提秦泰春的婚姻大事，但还是收住了口。我想母亲那边会和小雪家里谈这件事的。
小雪没来的几日里，我回来时总见秦泰春独自在院里，捧着一本书看，见了我放下书来，两人便象过去那样谈着，常常带着一点争辩。我觉得很高兴。那段日子我还告诉他一些社会变化的消息，比如北伐的形势，社会的将来。秦泰春对人生还总带着一点超然的态度。那态度让我感到有一点脱离社会，似乎那场死里逃生，使他对人生更有了超然的感觉。
那日我从报馆回来，却没见秦泰春，说是他出了门。我想他是去了郊野，便往前时他爱去的路寻去。正走到一条路口，他却从巷里出来。那巷子是我借居的小屋处。我想到他是走回到他生病的地方去了，他是念着了治伤的那几日。我还很少看到秦泰春有这种怀旧的情绪。同时我也就想到了小雪，让我有些高兴。
走出城郊，我们走上了一条田野的陌阡，那边是一围红砖的墙，正是县师范学校。已过放学的时刻，学校里面传着一些女学生们的笑声。
“你说她是一个人开的刀？”
我一听话，就清楚秦泰春问的是小雪。他想着了小雪。这也使我高兴。因为不知怎地，我觉得小雪和他在一起，秦泰春显着的神情，似乎和他原来和女人在一起的神情没什么两样。也许这对他来说是习惯了的，而我总有些不舒服。感觉到一点不满足。现在看来他的内心里，还是念着小雪的。
“是的。你一直朝她看着。你看着她的样子，我真怕吓着她呢。”
“她是第一次用手术刀？”
这个答案，我记得我是对秦泰春不止一次说过了的。也当着小雪的面说过了的。说小雪到关键时候勇气就上来了，女孩的勇气实在吓人，我还真怕她会杀人呢。说得小雪满脸通红。当时秦泰春却还是微微笑着，一点没有异样的神情，也没追问什么，只是默默地望着小雪飞红的脸色，带着一点欣赏似地。我发现到目前为止，秦泰春还一次都没有对小雪说上一句感谢的话。我想对这一点小雪是高兴的。她会想到他是把她是当做一个好朋友了的，朋友之间做什么都不用道谢的。
我望着秦泰春没有回答。其实他也象是在自言自语似地。他抬起眼来，我看到他眼中少有的入迷般的神色，象在治伤时表现着的眼光。那眼光是明亮定神的，带着深深的情感。
“秦兄，你是不是想……到小雪了？……我去找她来。”
听到小雪的名字，秦泰春的神情仿佛被触了一触。他微微地动了动头，头象是摇又象是点。他的神情又显得有点落寞似地，朝上仰起脸来。这几天我也是第一次提到小雪，一方面我想和他好好叙一叙，也想看看秦泰春到底会不会提到小雪，我想知道他的心里到底有没有小雪。现在他提到了她，我爽性说开来。
“秦兄，你看小雪怎么样？”
我的问话中意思是很明显的。我多少感觉到他和小雪之间，似乎产生着那么一点隔阂。细想想，又是不可能的。秦泰春面对小雪时的神情，总是带着默默地关注，他的说话和举止，总让小雪生出飞红着脸的情态。自然是他在对喜爱的女性表现着迷人的魅力的。
“好姑娘。我还是第一次接触到这样单纯娇好的姑娘呢。”
“你难道不感觉她很美吗？”“美……”
他象是应着，又象是吟着这个词。他的意思里是肯定着，我又感觉到他似乎疑惑的意味。
从郊外吹来夏日里黄昏时的风，荡溢着一点绿禾的清香。师范学校的红砖墙和旁边一围残缺的古城墙相衬映。秦泰春长长地呼啸了一下。
“少年不知愁滋味，爱上城楼，爱上城楼……”
“秦兄，莫非心里有什么愁绪难言么？”
“不，我也只是随口而吟。过去，我在北城生活，虽想脱俗，但总也缠着许多的人和事，虽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志趣，但所见所遇总也脱不了，现实的想法也脱不了，这段疗伤时期和林兄一起，百念无心，心中自有一点超越的感觉。”
“我总觉得我的许多做法带着冲动，显着浪漫，而秦兄做事稳重，显着实在，但认真细究，秦兄内心的气质，具有着一种浪漫，而相比之下我便是现实的了。”
“不实的浪漫，总会幻灭吧。”
秦泰春说了这一句，虽还带着笑，他抿着的嘴角，仿佛含着一点悲哀，那也只是我观相的一点感觉。
“我们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我领着秦泰春走了一段僻静的街，绕出来，在一条街面上是小雪家的药铺，我提议进去看一看小雪。本以为秦泰春会摇头的，他却爽快地点了点头，随着我进了药铺。
药铺里清清静静的，没有配药的人，只有账房坐着，小雪的父亲也坐在那儿。我向堂叔引见了秦泰春，他们两个便谈了起来。秦泰春在与上一辈人的谈吐上，似乎有着自然合拍的话题。他们在长柜边坐下，很快地谈起了辨证的药理。
见他们谈得投机，我便进里去找小雪。我在小雪家里也熟了，直往她的房间里走，走到门口，透过挂着的半截珠帘，看到小雪在里面捧着一本书看着。眼睛盯在那本书上，一手托着一点腮，入了神似地。她的所有神气都凝着了一点，更显着她的静静的气息，如清如幽，那是我难得所见的。我平时见到的她，都是轻快的女孩般的形象。我的心象抽动了一下，一时动不了步，也就默默地看着她，怕惊动她似地站着。也不知这么站了多长时间，似乎很长很长时间了，她一直也没有翻书页，似乎凝定了。
药铺外头有人吆喝了一声什么，小雪身子动了一下，我也就清醒了，掀开帘子走进去，珠帘的叮咚声，引得小雪惊了一惊似地，移过脸来，看是我，眼颤动了一下，便起身来，朝我身后看着。
“是你……英哥……”
小雪起身的样子也带有着了一点成熟女性的姿态，早时她或许会跳起来的。她好象显得有点清瘦，个子也显得高了些，眉眼之中，含着一点愁不胜的感觉。
“怎么好几天都没见着你。我们……都很想你的。”
我把“我们”两个字念得很有意味。我看到她的脸飞红起来，她的脸肤色细白，所以那红便容易地显出来，在她腮帮的两块上。象一下子涂了胭红。
刚才在前面药铺，我问到小雪，堂叔说学校快要考试了，她面临毕业，正在用功复习呢。小雪手里拿的也正是一本课本书。但她没有对我作这样的解释，她看我的眼光也似乎有点朦朦胧胧的，使我疑惑她是不是和秦泰春之间，生出了什么我不清楚的隔阂来。
“英哥，你坐。”
“不坐……秦兄他还在药铺前面呢。”
“他……”
小雪首先的反应是想往外走，身子一移动，又站停下来，朝我看看，脸越发地红起来。眼神中更带着那迷茫的神色。
“小雪，你是不是和秦兄他有什么不愉快……”
“没，没有……我怎么……”
小雪说了低下眼，头一个劲地摇，那种让人怜惜的女孩的神气都一下子显现出来。我感到我还很不熟悉小雪，特别不熟悉她那种女人的情态，让人弄不崐清的情态。
“那么，秦兄第一次到你家里来，你不想去招待一下他吗？”
小雪朝她的书上看了一眼，后来还是说：
“走吧。”
她本来还是犹犹豫豫的，但一走出了门，脚步似乎一下子就加快了，就象那日在我家小院向假山石边的秦泰春走去时一样。
前面小雪的父亲和秦泰春还在谈着，显然谈得很投机，小雪的父亲显得很高兴的样子，一见小雪，便关照她进里去，叫她母亲准备一点酒菜，他要留下我们吃饭。
秦泰春这时才背过身来，他看着了小雪，小雪只瞥了他一眼，便朝向着她父亲，低头想要转身而去。
我拦住了小雪。我对堂叔说，我和秦泰春出来时间长了，家里也等着我们回去吃饭呢。
堂叔说，可以让人去通知一声家里的。
“下次吧，下次我带秦兄专门到叔叔家来吃饭。”
我说了，含着一点意味地看看秦泰春和小雪。秦泰春还是习惯地悠悠地笑着。小雪就在我的身边，她还是有点低着头，但我明显感觉到她飞红着了的脸，她呼出的气息中我都能感到她飞红的脸。
“小雪妹，考试没几日了吧？”
“三日……”
“我想凭小雪妹这样的聪明，考试不会成问题的。”
“我……”
“考完了再到你英哥家来玩。”
“嗯……”
秦泰春很自然地和小雪搭着话，小雪也应着，看上去我根本看不到一点的有什么隔阂。只是一个习惯地微笑着，一个在她父亲面前带点女性情态地低着点头。
堂叔也笑着听着他们的对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