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鼓足勇气走进店内,询问价钱,可店主给出的价格实在是令他难以接受。对华山这样贫穷的画家来说,四五两银子实在是太贵了。回到家后,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那幅画。最后没办法了,他只好求助于一个在幕府当大臣的弟子。那弟子念及师恩,就出钱给买了下来,而且还配了一个精美的画盒,一并送给了渡边华山。华山欣喜异常,特意在盒盖上题了两行字。
无论是这幅《枯木鸣鵙图》,还是前文中提到的M家的花鸟图屏风,武藏的绘画都有一种魔力,只要看上一眼,就会被打动。
关于花鸟屏风图也有一则小故事。会津藩主M非常喜欢武藏的花鸟图屏风,于是特意将画家谷文晃召到若松城内,命他复制一幅一模一样的给他。文晃仔细观察武藏的这幅画作,很快就发现,武藏在画这幅画的时候并不是用技法去画的,而是用自己的灵魂去画的。如果是用技巧画出的话,他可以模仿,但是用灵魂画出的东西,他实在是难以复制。最后,他觉得无论自己怎么努力,最终都可能是无用功,所以就拒绝复制,并向藩主M阐明了实情,请求他的原谅。
再把话题转回到俱乐部里的那幅画。我当时心里就犯嘀咕,就我那寒舍,要是挂这么一幅大作,以后跟人解释起来都麻烦。此外,我还可耻地去猜测,这幅画背后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呢?要是没什么阴谋,干吗要将这样一幅精品送到这样的地方来出售。我试探着问那店员,画的主人为什么要卖这幅画啊?那店员稀松平常地回答说,能卖出去就不错了,宫本二天的画根本就没人买。他还帮我出主意,要是真的想要的话,可以直接跟画主交易,这样要比在俱乐部买便宜一些。
我是真的想买,数次打开又卷上,恋恋不舍,但又怕自己买不起,所以就没有出价。我不想和画主直接交易,像这样的大作,以后要是产生纠纷的话就麻烦了。我对那名店员说,我回去再想想,要是买的话再来放价牌。
回家之后,我很快就将这事儿忘了。没过几天,我又去关西旅行。等我回来之后,突然想起了这事儿。于是赶紧给美术俱乐部打电话,问问卖出去了没有。人家告诉我,大约在一两天前,刚刚开完标,那幅落款二天的画被一个客人买走了。
很快,他们便将开标的一张价目表寄到了我家。我打开一看,宫本二天的画作《枯木鸣鵙图》,中标价五百八十日元。我瞬间石化了,怀疑是不是数目印错了,这也太便宜了吧!后来,当我见到那名店员时,又特意确认了一遍价格,没错,就是五百八十日元。
尽管只卖了五百八十元,但美术俱乐部的店员谁也没觉得卖便宜了。在十七八年前,一般的鉴赏家和美术商对武藏的画作根本就不感兴趣,偶尔有几个关注的顾客,也大多是因为好奇。现在手里有武藏字画的收藏家,大多是几经转手才得到的。跟以前相比,价钱也翻了数倍,甚至数十倍。同样的画作,现在是国宝,而在十七八年前却是无人问津,世界变化得真是快啊!
《五轮书》与灵岩洞
宽永二十年(1643年)晚秋,武藏隐居岩殿山灵岩洞,斋戒沐浴,穷尽毕生之功,开始写作自己的心血之作——《五轮书》。通过《五轮书》的序文,我们仿佛能够看到一位虔诚的佛教居士正在洞中创作的场景。
灵岩洞位于熊本市郊外二三里处。当年我踏访武藏遗迹的时候,曾参观过岩殿寺、山下庵和鼓瀑等地。
金峰山位于熊本市西南,呈环抱之势,其位置和景致都和京都的东山极为相似。从市区到金峰山要经过一处山坳,里面散落着岩殿山、野出和三之岳等山地和山村。站在高处,透过稀疏的树木,可以眺见远处闪着银光的有明海。
灵岩洞也被称作岩殿寺的后院,与前殿有一山之隔,位于山阴的山腰处。站在洞窟前极目远眺,可以看到远处的有明海。
在灵岩洞附近,有溪流、村落和小小的泷津濑等优美的景致,因此这一地区也被称作是肥后的“小耶马溪”。(译者注:当地盛产一种带把的蜜柑,人称“小天蜜柑”,秋冬之季,游客可以边吃蜜柑,边欣赏周围的景色。)在当地有这样一种说法:“这里的景色和武藏的故乡非常相似,所以武藏喜欢这个地方。闲暇之时,武藏经常会到岩殿山游玩,每次都能勾起他很多小时候的回忆。”
我去过武藏的故乡——赞甘村。经灵岩洞当地人这么一说,还真的觉得这个地方和武藏的故乡有些相似,都是一样宁静的小山村,都是一样祥和的小天地。
当武藏离开千叶城的宅邸,来到这山中的时候,脑海中肯定会浮现出很多儿时的场景。当时的武藏,已经疾病缠身,他深知自己的时日已经不多。但比起疾病的折磨,精神上的打击更为严重。宽永十八年(1641年),武藏晚年的知己细川忠利去世,这一下子把他推到了寂寞孤独的深渊。忠利死后,武藏停止了在藩内的一切工作,每天用诗歌、茶道和禅画来打发时间。
如果在城内见不到他的影子,大家就知道,他肯定又是到灵岩洞去静坐参禅了。
灵岩洞还算高大,前后有数十步之长,洞腹较宽,能容得一个成年人站着自由出入。洞的四周都是一些大岩石,非常适合静坐冥想。据岩殿寺的寺志记载,该寺在平安朝以前就已存在,清原元辅出任肥后国国司的时候,他年轻时的恋人桧垣曾在灵岩洞内供奉一尊观音菩萨像。现在在洞内,除了观音菩萨像,还有五百罗汉的石像,有些杂乱,有的倒在地上,有的靠在墙上。当然了,这些雕塑都是后人弄的,武藏来的时候,这些东西都还没有。
洞内有些昏暗,壁顶的乳突上有规律地往下滴着水,落在肩头,沁入骨髓。武藏当年就是坐在这里,面对着一盏寒灯,一方书案,写下了不朽的《五轮书》。
从《五轮书》的序文来看,《五轮书》开始创作于农历十月上旬。按当时的气候,已是冬季,洞顶滴下的水滴肯定似冰一样冷彻。寒夜漫长,烛照颊骨,毛笔在纸上缓缓地移动,这样的场景,让人一想起来就禁不住鸡皮疙瘩顿生。武藏在《独行道》中说“轻自我重世人”,他也确实是在用自己的行动躬行着自己的誓言。
就这样,经过数年的静坐冥想,经过数年孜孜不倦地写作,武藏的人生终于走到了尽头。但是,却留下了很多他在这段时间的逸闻。
可能是武藏在灵岩洞中的情形,以及洞中映出的灯光,让周边的老百姓产生了各种各样的联想。关于他的风言风语越来越多,逐渐传到了城内。藩老长冈监物听到这些传闻之后,非常担心武藏,考虑到武藏年事已高,所以就假借打猎之名,前来洞内看望他,劝他搬回千叶城的宅邸居住。
据岩殿寺的僧人说,武藏是在灵岩洞中打坐的时候去世的。不过还有一种说法,说武藏并不是在灵岩洞去世的。武藏当时有两名家仆增田总兵卫和冈部九郎右卫门,他们看到武藏快不行了,就赶紧把他背回熊本的宅邸,然后没过几天,武藏就断气了。
对照武藏去世的前后来看,显然后一种说法更有说服力。不管怎么说,武藏的《五轮书》就是在灵岩洞,是在一种参禅的状态下创作的。
《五轮书》的全文比较长,武藏不可能一口气写完,可能是花了两三年的时间,才最终收笔。
《五轮书》共分为地、水、火、风和空五卷。
《地之卷》主要介绍兵法总论和二天一流的基础知识,因此以“地”来命名。《水之卷》主要论述身与心的关系,希望达到一种自由无碍的境界,这和自然界的流水类似,因此用“水”来命名。
《火之卷》与《风之卷》主要是细致入微地介绍为人处世之道。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到武藏对自己的严格要求,以及努力求得解脱的心境。总而言之,这两卷写的都是武藏自己的人生体验。
《五轮书》中,武藏用情最深的就是最后的《空之卷》。《空之卷》让《五轮书》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正如荻昌国以及后人所说,这已经不是一部普通意义上的兵法著作,而是一部精深的哲学著作。这是武藏穷尽一生所学,融合佛学、儒学、天文和诸艺诸道,呕心沥血写出的一部大作,是武藏一个人的哲学。
因此,武藏不应该被称作剑客,也不应该被称作画师,他更应该被称作哲人。
只有用心去读《五轮书》,才能体会武藏的哲学思想。我本打算在这将《五轮书》的全文都登出来,但可惜全文太长,再加上没有注释的话,很多地方理解起来很困难,所以只好作罢。
无论是《兵法三十五固条》,还是《五轮书》,都是开卷有益。即便是走马观花地读一下,即使有些地方不理解,也还是会给现代人带来很多心灵上的启示。不过,如果囫囵吞枣的话,可能就达不到思考人类与宇宙的关系这样的高度。幸运的是,现在已经有人将《五轮书》、《三十五固条兵法》和《独行道》等武藏的作品做了注释,而且在市面上很容易就能买到,感兴趣的朋友可以找来看一下。在此,我仅将《五轮书》的序文介绍如下:
《五轮书》序文
“二天一流”乃吾兵法之道,积数年修炼之功,现誊于纸上,以待来者。宽永二十年十月上旬,于九州肥后之地,吾登岩殿山,拜苍天,礼观音,在佛前祈祷。吾乃播磨国之武士,名新免武藏藤原玄信,现已是花甲之年。
吾自幼修习兵法之道。十三岁时,战胜新当流武士有马喜兵卫。十六岁时,击败但马国的著名兵法家秋山。二十一岁时,前往京都,和京城高手过招,比武数次,未尝败绩。
之后,游历诸国,与天下各派高手比武六十余次,也是未尝败绩。以上乃吾十三岁至二十八九岁间的人生经历。
三十岁以后,回顾往昔,发现未尝败绩并不代表兵法已达至臻境界。于是怀疑自己缺乏兵法才能,抑或是天数如此,甚至怀疑是其他流派水平太差。
之后,我夜以继日探究兵法奥义。知天命之年,终于悟得兵法之精髓。此后,不再寻找其他修行之道。
兵法之理同于诸艺诸能,万事皆以自我为师。此书没有引用佛学和儒学等典籍,也没有参照战记和兵法等古书,仅以天道和观音为引导,用真心去解释二天一流的实质。
十月十日夜寅时,开始执笔写作。
序文之后就是《地之卷》。武藏在序文中说,自己是在寅时开始创作,相当于阴历十月十日的凌晨四点左右。那一天,武藏肯定是早早起床,在书案旁等着这一神圣时刻的到来。
武藏说自己是播磨国的武士,这可能是因为他母亲是播磨国人,也有可能是因为他是播磨国赤松一族的后裔。
比武六十余次,未尝败绩,面对这么优异的成绩,武藏不认为是自己武功高强所致,而是觉得其他流派水平太差。武藏谦虚的品格,让后世那些不可一世的傲慢者汗颜。
“五十岁后,不再去寻找其他修行之道”——这简直就是武藏哲人般的吟叹。正如他在序文中写的那样,五十岁后,他将全部精力都集中到兵法之道上,夜以继日、不知疲倦地去探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