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大院的喜事转眼变成了丧事,这使刘毓谦始料不及的。事先用钱买通了的麻贵有,一见到石三爷马上反悔把刘先春抓了起来。刘毓谦感到更可气的是,一度和自己貌合神离的孙阴阳也在一边吵闹不休,极力想洗净身子置身事外。刘毓谦见人们都弃他而去正自生气时,又见自己的女人也被刘先春误伤,生命悬于一线。想到这儿,气愤之余连忙打发刘王氏帮菊花到后堂去照顾刘麻氏。
刘王氏巴不得刘麻氏早亡,她好给刘毓谦填房名正言顺地做夫妻。有些不情愿地拉住刘毓谦哭道:“春娃被抓走你却不管,倒要去照顾那个半死不活的木头人,你咋对我这么狠心呀,我到底哪儿比不上那个只知吃斋念佛的半死人。”刘毓谦见刘家大院本来就乱,经刘王氏这一闹更是心烦难安,抬手猛推了她一把,怒声说道:“你还嫌家里乱的不够吗,在这添的什么乱呀,还不快滚到后面去!”刘王氏看到刘毓谦那双眯起的小眼充满了怒火,吓得连忙住声去照顾刘麻氏去了。
孙阴阳见事情不妙,忙对杏儿说道:“咱们还是赶快走吧,晚了周家的人一来想走也走不了了。”孙阴阳的话似乎提醒了那些傻站在院内的人们,忙三三两两地往外走去,生怕周家人前来而祸及到了自身。
刘毓谦一见孙阴阳想溜,情急说道:“孙先生慢走,你是牵线搭桥之人,要给周家人一个交待呀,你走了我怎么办呀?”
“刘掌柜,你就放过我吧。我孙满堂说媒一生,今天也是头一遭遇见这种事情,算我倒霉行了吧。我惹不起你,还躲不起吗?”
刘毓谦见身边没有个依靠之人,死活拉住孙阴阳不放。孙阴阳带着哭腔说道:
“刘掌柜,你惹下的乱子让我来给你擦屁股,难道你去死也要拉上我垫背吗?”
正在刘毓谦和孙阴阳拉扯时,周家槽的人已经进了村子,把猎枪在空中连续放个不停。怒发冲冠的周一青带着男女族人和猎人弟兄们,用滑竿抬着周林氏闯进了刘家大院,把急于想开溜的孙阴阳和众人堵在了院中。
周家族人刚进村子时,一路喊打喊杀哭声不断,吓得村人们躲进屋中倚着门窗探头张望,没有一个人前来阻挡和劝说。还没到刘家大院时,猎人们边不停地放枪,边用石头瓦砾向刘家大院砸来,吓得人们慌忙躲避唯恐伤了自己。
张裕德一见周家人的架势,生怕那些猎人开枪杀人酿成大祸,有些担心地向石三爷道:“三爷,要不要别让周兄弟他们进来,先找个地方让他们歇会儿调解调解,等过了气头再说。”
“他们都在气头上,谁敢去拦挡呢。我相信周一青自有分寸的,先让他们进来看看桂花,相机再说吧。”
正如石三爷所说,那些猎人弟兄们进得院来,好像经过商量似的,直把装满子弹的猎枪射向空中,并未伤及刘家人等。脾气暴躁的周一青看到仍在痛哭的郝五娃火冒三丈,一个箭步上前抓起他,吼声叫道:“你这个灾星祸害,快还我女儿的命来,都是你害了她呀……”
众人见周一青将郝五娃抓举过顶,生怕他将郝五娃扔向石阶再酿新祸忙上前相劝,并趁机拉开了他们二人。
周林氏自从闻知女儿的死讯后,一度哭昏死过去了好几次。当被族人用滑杆抬到刘家大院看到女儿的尸体时,就像一头受伤的母狮样,从喉咙深处发出几声嚎叫后,一头扑倒在地当场又昏死了过去。其他几位妇女一见,扑上前去分别抱住刘毓谦的腿,边用头撞击边哭边骂道:“你这个挨千刀的老东西呀,你逼死桂花我们也不活了,今天就死在刘家大院算了……”几名妇女像受过专门训练似的,不几下就把刘毓谦那肥胖的身躯撞倒在地。另外几位妇女也把孙阴阳和麻贵有两人围在核心,同样哭闹用头撞击。而那些族中男人和猎人们,则把手中的猎枪拉的“哗哗”直响,不断向天空放枪示威。吓得刘家大院上下人等个个是胆战心惊,面无人色。
孙阴阳这时看到有几支冒着青烟的猎枪直指着他,吓得用手扶住掉到鼻尖上的眼镜,双腿发软全身像筛糠似的抖个不停。连声对周家人喊道:“各位大哥兄弟,我也是受害者,不关我的事……真的不关我的事,你们可要饶了我呀……”孙阴阳不喊则可,一喊仿佛提醒了正在围攻他的几名妇女,就把孙阴阳按翻在地,抱住他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骂将起来:“你这个吃游嘴的老东西,要不是你那烂嘴把人哄说得水都能点着灯,我们能把桂花嫁给郝五娃吗。还会有今天这样的事情发生吗……你赔我家桂花的命来,你赔我家的桂花呀……”那些妇女边哭边说,把那擤出的鼻涕和眼泪,都往孙阴阳身上抹去。有些干脆趁此机会,在孙阴阳的身上发泄起怨气来,左一下右一下地在他的身上掐拧。直痛得孙阴阳在地上翻滚嚎叫,始终无法摆脱几名妇女的纠缠。
在刘家大院中受到围攻最凶的就算是郝五娃了,他一边忍受着那些妇女的哭闹和打骂,还要陪着他们哭喊着桂花的名字。他的眼泪已经流干,声音也嘶哑的哭不出来,痴呆呆地坐在那里,任凭她们撕扯,其内心深处也像滴血般的流泪不止。
杏儿见孙阴阳被那些妇女掀翻在地上,有心上前劝解又见周家槽的妇女个个凶悍难缠,只有站在边上干着急地喊道:“不管我大的事,你们快放了我的大……”
孙阴阳这时被那帮妇女撕扯的衣冠不整,面容焦躁不安,瓜皮小帽也滚到了一边,那个齐耳长短的晚清遗老头发,也像洒开的牛尾拂尘样乱搭在头上,心爱的石头眼镜也被折断了一条腿。孙阴阳转头一见那些猎人们正环目四顾,不停地在寻找着报复发泄的机会和目标,看他们虎视眈眈跃跃欲试的样子,大有火拼刘家大院的架势。灵机一动,想借此机会解脱自我,又可以好好整治一下刘毓谦,忙对刘毓谦大声喊道:“刘掌柜,你嘴里塞了马粪了吗咋不开口说话了,你那青帮大爷的威风到哪儿去了,你不是夸下海口说不怕周家槽的人吗,这时却当起了缩头乌龟,你再不开口说话制止,周家槽的人可就要在刘家大院打砸抢了呀……”
那些正找不到发泄地方的男人和猎人们,不知道孙阴阳在故意煽风点火,仿佛提醒了他们,“嗷嗷”直叫地用手中的猎枪,在院内乱砸起东西来。边砸还边说道:
“今天砸的就是你这青帮大爷的家,有本事你让青帮弟子来跟我们拼上一架,看看是他们手中的小斧头厉害,还是我们的猎枪厉害!”
孙阴阳一见那些猎人们果然中计,强忍着身上的剧痛,和那些妇女们吐来的乱箭般的唾沫星子,又对猎人们大声喊道:“周家槽的弟兄们,有话好好说。屋内的东西可不能乱砸呀,那都是刘掌柜值钱的家具和心爱的古董呀,如果被砸坏了刘掌柜会心痛死的……”
猎人们似乎听出了孙阴阳的话意,有意在暗示他们,不等他说完就一窝蜂似的涌到了堂屋中,把布置一新的喜堂砸了个稀烂,并将那些刘毓谦花高价从汉中府买回的家具和收藏多年的古玩字画,砸的一个不剩扔到了屋外。闹到最后,还将刘家的粮仓打开,将各种粮食掺合在一起,来了个五谷搅杂粮。一同前来的老人们,见自己无力砸毁东西,憋在心里的怨气无法释放,就在堂屋内大声哭闹起来,有的干脆在屋内大小便起来。最后还将粪便洒的满屋都是,让那呛人的气味将刘家遗臭万年。年轻力壮的猎人们见屋内东西被砸一空仍觉不能解恨,就用猎枪在刘家大院把那些鸡鸭当成活靶子样瞄打起来,吓得众人纷纷躲避。
刘毓谦见那些猎人的行为全由孙阴阳煽动而起,明知他是借机报复但又无法明说,只好边哭边求那些猎人们道:“活先人们啦,千万别再砸了,再砸刘家可就毁了哇……”刘毓谦的苦求声,在那些几乎疯狂的猎人们的吼叫声中,根本不起作用,只有眼睁睁地看着猎人们,在刘家大院闹得鸡飞狗跳起来。
孙阴阳见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上当受骗无故受牵连的那口怨气,也像得到了缓解。但他看到刘毓谦狰狞可恶的面目时,想再次煽起那些猎人们的怒火,也好达到自己借刀杀人的目的。又对刘毓谦喊道:“刘掌柜,你还是想办法制止一下吧,你不是找了些青帮弟子当打手吗,咋不让他们出来看家护院。这些猎人啥事都能干得出来的,再不想办法拦住这些猎人他们会放火烧房子的呀……”
那些野性十足的猎人们早已砸红了眼,听孙阴阳这么一喊,才知道刘毓谦请有帮凶,更是激起了他们心中的怒火。从身上掏出火镰点着火绳,吹出火苗准备烧房。
对于孙阴阳的险恶用心,刘毓谦心知肚明,知他是火上浇油寻机报复,对孙阴阳更添了一些仇恨,暗声骂道:“好你个姓孙的,你竟然比我还毒,你这是借刀杀人呀。”刘毓谦为了博取别人的同情,只好忍气吞声,带着哭腔对孙阴阳哀求道:
“孙先生呀,你就别再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再瞎操心多说话,刘家大院可真就没了哇……”
张裕德见周家槽的人越闹越凶,连在屋内照顾刘麻氏的菊花婆媳,也像赶鸭子似的被撵了出来,吓得菊花婆媳哭爹叫娘不住跪地求饶。又见那些猎人们高举火把真的要烧房子,惟恐他们意气用事再生祸端,忙对石三爷说道:“三叔,我看他们闹的差不多了,周家的气也消了不少,再不劝住怕要出大乱子哩!”
石三爷看了看院内鸡飞狗跳鬼哭狼嚎的混乱局面点了点头,来到大哭不止的周一青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一青呀!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哭也哭了闹也闹了,再闹下去咱们就要理亏了,以后的事也不好办呀!”
周一青抬起过度悲伤哭得红肿的双眼,看着眼前这位平日最为敬重和信赖的长辈,声音哽咽地说道:“三叔,怪我当初没有听你的话,才中了那姓刘的奸计。三叔呀,我家桂花死得惨呀,你可要为我主持公道,为桂花报仇啊……”
周一青说完,制止住了那些正欲放火烧房子的猎人弟兄。
石三爷见人们余怒未消,不得不站出来大声说道:“大家先静一静,凡事都有解决的方法。如果这样瞎闹一气能解决问题的话,那我也就不多说了,你们就尽情的闹吧,以后的结局也只有你们自己知道了。”
被那些妇女围攻纠缠得无法脱身的麻贵有,见石三爷终于站出来说了话忙不失时机地喊道:“乡亲们,听人劝得一半,石三爷也是挑刺只为肉好,大家听他一句劝吧,我一定会秉公处理的。”
麻贵有的话音刚落,又像一石激起了千层浪一般,使本来渐已平静下来的刘家大院,又像开了锅似的炸开了:“就你那种人也会知道公道二字,要不是你为虎作伥帮他刘家,桂花能死吗。现在却来装好人,我们不领你的情……”
周家槽的人越说越气纷纷围住麻贵有,大有群起而攻之的架势。多亏石三爷和张裕德极力相劝,才稳住了情绪激动的周家族人,刘家大院才又渐渐平静了下来。
石三爷在子午谷中德高望重,无论男女老少都会敬他三分。都知道他为人正直,纷纷把期盼的眼神投向了他。石三爷见众人的情绪渐已缓和,对瘫坐在地上的刘毓谦大声说道:“刘掌柜,你身为青帮大爷子午谷中的首富,好歹也受过县府褒奖村民的爱戴,地位尊崇声誉极好,咋不在村里树立榜样,起到表率带头作用。反办了这么件糊涂事哩,让村人以后咋样看你。你雇人帮凶拆人姻缘,把人家好端端的女娃逼死,如果此事换了你又咋想呢。人常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这么歹毒的事你也能做出来?”
刘毓谦在石三爷面前也是不敢放肆,知他是在调停此事,受他点训斥好平周家的愤怒,连连点头称是不敢抬头正视众人。
直到这时,刘毓谦才记起了那些被刘先春请来的青帮弟子们,谁知他们也被周家槽的人吓住,早跑的无影无踪了。从此,青帮弟子们才真正知道了子午谷人的厉害和凶悍,再也不敢到子午谷中惹是生非了。
石三爷数落完刘毓谦后,又来到显得极其委屈仍在擦拭着眼镜片子上口水唾沫的孙阴阳面前,怒声说道:“孙先生,你在谷中论聪明能干无人能比。你替人说媒娶亲本是好事,咋就看不出刘家的诡计呢,你不但害了周家女娃娃,也害了一大批人。如今你已是儿孙满堂一把年纪,一年四季打鱼捉鳖不务正业,成天在谷中散布谣言惟恐天下不乱。还到处说别人是灾星祸害,我看你才是害群之马,不在谷中搞点动静出来,就像无人知道你的存在一样。这样做又是何苦呢……”
孙阴阳被石三爷数说得无地自容垂首不语,静等石三爷的指教。
随着石三爷的话落,满院子的人都悄无声息。张裕德小声地对石三爷道:“三叔,你这招敲山震虎还真有效,这些人就是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要不他们就秃子打伞无法无天了。”石三爷转头一见麻贵有已脱离众人的纠缠,边整衣衫边摆出了一副乡约的派头,气不打一处来地对他说道:“麻乡约,你不秉公办事放任原凶,还要抓那郝五娃,你的良心咋就这么黑呢。亏你还是大夫出身,医者济世救人,像你这般品行如何为医之道呀,你怎能对得起杏林先祖,又怎么对得起谷中的乡亲们?”
麻贵有委屈地说道:“三叔你有所不知,还不是因当年我哄刘掌柜舍饭赈灾跟他结了梁子。如今他要挟我,我也是为了全子午谷人呀……”
石三爷长叹了口气,又道:“麻乡约,你不思悬壶济世还落井下石给人帮凶,以后你的乡约威信何在呀。古人说宁为名医不作良相,同样是普济世人可见医道地位多高,你这样玷污杏林又怎能对起良心。”
张裕德来到孙阴阳的面前对他说道:“孙先生,你是牵线搭桥的红爷媒人,不能置身事外,一定要协助刘掌柜处理好此事,还周兄弟一个公道呀,其他事我会和三爷处理好的。”
孙阴阳忙连声应道:“张兄弟放心吧,俗话说不钻刺架就不被刺挂,需要干啥你言传一声就行了。我真是比那当年的窦娥还冤呀,今年运气不济,摊上了这么件破事呢。哎,这都是命里注定该有此劫呀……”
刘家大院刚才还是混乱不堪的局面,在石三爷三言两语的数落中已平静了下来。
偌大的刘家大院顿时显得寂静极了,只有门窗上的大红喜字,被风刮的多半掉下左右摇摆。石榴树上的小红灯笼也被扯的七零八落,扔在地上任意被人践踏。喜堂上的大红烛像是流干了最后一滴眼泪样,慢慢熄灭了。
年幼的周子成仍在悲痛欲绝地哭喊着桂花:“姐姐,姐姐呀……,你醒醒吧,爹妈都来看你来了,你快睁开眼睛看看我们吧……”
最不能接受眼前现实的就要数郝五娃了,刚刚燃烧起来的爱情之火,却被刘先春叔侄无情的扼杀,使他从情感的巅峰一下跌入到了无底的深渊之中。郝五娃跌坐在地上,痴呆呆地望着桂花的尸体,脑海中不断地闪现着和桂花单独相处的日子,以及早上到周家槽迎娶她的情景,转眼间那一切美好的未来变成了泡影。
就在这时,敬斋先生兴冲冲地前来喝喜酒,正在为自己迟到而懊悔时,看到院子里乱糟糟的样子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当他从别人那儿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在为郝五娃痛惜之余,摇头叹息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经过石三爷和张裕德的说和调解,周刘两家终于平静地坐了下来,商议着桂花的善后事宜。周一青暂时还不能从失去女儿的悲痛中解脱出来,怒气未消地说道:
“一切条件都由我们提出为准,刘家不得有任何异议和反对,否则就此免谈。”
刘毓谦怕周家提出的条件过于苛刻自己不能达到,忙低头说道:“我相信三叔和裕德哥,他们说怎么办我一切照办就是了,反正春娃也被抓走了,刘家也没了希望就看着办吧!”
刘毓谦的话差点又激起了周家人的怒火,最后由石三爷和张裕德不断劝说,由周、刘两家族人共同参与协商后,终于达成了料理桂花丧事的一系列条件。还殃及敬斋先生做了现场笔录,立字为据双方永不反悔。
周家族人首先提出要对桂花以礼厚葬,衣棺罄椁样样俱全,并要以寿终正寝的老人葬礼般的隆重。请人唱七天七夜的孝歌,还要念够七天七夜的经文超度亡魂。
同时还要赔上钱粮和水田旱地各十亩,作为对周家痛失女儿的补偿。
刘毓谦和族人们为了尽快了结这场官司,只好忍痛答应了周家提出的所有条件。桂花的丧事在办理时按照当地习俗死者为尊,刘毓谦自然跑前跑后地忙碌起来,这使他那青帮大爷的威风和脸面几乎丧失殆尽。
周家槽的人见有人命官司可打,不管是周姓本家还是外姓人等,一律前来参加,几乎到了一家有事全村无烟的地步,到刘家大院吃起了大户。周姓族人见有邻人声援自己,就在刘家大院中肆无忌惮地摆起谱来。凡是遇到稍不顺心如意的地方,就摔盘子砸碗地大发脾气。搞得那些前来帮忙的刘姓族人,在他们面前也自然低了三分,有心当面对抗又怕给刘毓谦引来更大的麻烦,只有忍气吞声把这件事情办好。
在这场子午谷中最排场最体面,也是最为悲痛和隆重的丧事中,显得最忙碌的就要数孙阴阳和画匠了。孙阴阳曾是郝五娃和桂花的说亲媒人,这次摇身一变又成了丧礼中的执客师,而画匠白天不但要赶制花圈供品赚钱,晚上还要为桂花唱孝歌守夜。为了给桂花超度亡灵早升天国,刘毓谦在周家人的要求下让毛蛋娃专门从几十里外的白龙塘,请来了开元寺的和尚为桂花念经做道场。刘家大院顿时变成了经幡飘扬木鱼声声,念经和孝歌悲凄之声不绝于耳的道场。
子午谷的道场分跑狱、跑灯、游十殿、朝地藏王菩萨等。每天一样,共分七天。道场的头一天是“招请”仪式,掌坛师手持引魂幡,僧家念佛号,道家念道号,居士念南海号。孝子把亡人的灵牌用木盘端上,从屋内灵前慢行,步入道场内供在桌上,孝眷尾随其后齐向神牌下跪。按长幼顺序分别在灵牌前焚香烧纸虔诚叩头。掌坛师口念真经偈语,将引魂幡在进香人头顶悬绕,旨在招请亡人的高祖先辈们临坛共享祭奠。
桂花没有后人托端灵牌,郝五娃就担当起了托灵牌的孝子,感动的人们都说他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菊花为了替刘先春赎罪,也是披麻戴孝地守在桂花灵前,不断焚香烧纸,希望能减轻刘先春的罪孽。
郝五娃看到眼前的情景,知道桂花已真正地离他远去,就从那撕心裂肺般的悲痛中暂时走了出来,并和众人忙碌起了丧事来。他要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向桂花的亡灵赎罪,以求达到她在阴曹地府能够原谅自己,唯有这样他的心里才能得到平衡和慰藉。
毛蛋娃深得刘毓谦的信任,这时完全以刘家的管家身份出现,全面安排布置丧葬礼仪和整个酒席。
郝五娃不但通宵守在桂花的灵前,白天还要跪到大门口迎客。有客人来时,不管男女老少都要磕头致礼。凡听到执客师孙阴阳那破锣似的喊声时,他就得十分虔诚地跪拜在地,等客人落坐后才能抬起头来。
刘毓谦见周家人在刘家大院为所欲为,心中有气又不便出面说什么。谁让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而青帮中和族人没有人为他撑腰呢。想到此,刘毓谦才清楚地认识到,生活在这个社会上的人是多么的势利和自私。找到了原因后,这才下决定以后要和帮中人搞好关系,只要多给他们送些银钱,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刘毓谦无心顾及只剩半口气的刘麻氏,暗想只要过了目前这道坎,他刘家仍会在子午谷中站起来的。到那时,也好让人们看看虽然落架的凤凰,总有羽毛丰满的那一天。几天下来,刘毓谦已累得双眼红肿,面容憔悴煎熬的不成人样。
当丧事办到第七天的时候,人们知道这是死者下葬前最后一天,也是亲人最为悲痛的时候,从此也就和亲人阴阳两隔了。刘家族人早就领教了周家人的厉害,生怕他们在这生离死别之时再寻机闹事,就小心翼翼地伺候起周家族人来。一时间,本就显得肃穆悲伤的刘家大院,空气再次紧张了起来。
借着桂花的丧事捞了不少好处的画匠,到了晚上还要唱孝歌。从第一天晚上天擦黑时起,就让人给他泡了一大缸子生姜糖水,一边润嗓了一边开起了歌头:
“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
未从开歌头,先擂三通鼓。
一根竹子弯溜溜,孝家请我开歌头。
歌头不是容易开,开得歌头泪长流……”
接下来的几天里,画匠也把长篇叙事孝歌《二十四孝》和《朱氏割肝》唱到了尾声部分。《二十四孝》中的一些经典篇章故事,更是唱的情真意切。特别是《王祥卧冰》一段,唱得尤为荡气回肠动人心魄,听得人们自叹以孝为先方为为人之道。《朱氏割肝》中受尽公婆虐待嫌弃的儿媳朱氏,以德抱怨自割心肝为公婆做药引,最终感动公婆的孝歌故事。更是唱得凄凉悲哀、幽怨呜咽催人泪下,听得人们唏嘘不已:
“唱起朱氏她割肝,锣要打来鼓要敲。
人要从师井要淘,……奴家若有真孝意,刀割心肝命归阴。
祷告一场完毕了,急急忙忙出房门。
去请张李二铁匠,打把钢刀七寸零。
放在岩上来磨快,皮纸包好放在身。
一走走到厢房内,解下腰带脱衣裙。
手拿钢刀叫声苦,手摸胸膛泪纷纷。
闭住双眼一刀破,只见鲜血涌胸前。
……”
周家族人也被孝歌感染,大放悲声哭将起桂花来。画匠见把葬礼推向了高潮,情绪更加高昂,一口气将《朱氏割肝》唱到了尾声。画匠见天色渐明,马上就要到桂花出殡下葬的时间,将歌路一转,唱起了送神归位的还阳歌:
“说还阳来就还阳,还阳离不了杨家将,杨家只有七员将,个个都是好儿郎。
大朗二郎替宋王死,三郎马踏淤泥浆,四郎流落在番帮呀,五郎怕死当和尚。
只有那六郎是好儿男,镇守边关保家园。
七郎年少死得惨,七十二箭穿心把命亡。
……”
周一青经过亡女的沉重打击后,几天时间人一下就像老了一大截,浓密的络腮胡须未经修理,几乎将整个嘴脸都包了起来,显得十分苍老憔悴。这时,周一青想到女儿马上就要下葬入土时,不禁黯然神伤潸然泪下,坐在一边伤起心来。孝歌结束送神还阳时,通常要把小孩喊醒,以防小孩年幼阳气不足,中了妖魔鬼怪和各路神仙阴风邪气。一些强行被喊醒的小孩,东倒西歪迷迷糊糊的半躺在大人怀里。
画匠这时,精神抖擞地燃起一把纸钱,煞有介事地走出灵堂来到门外,声音嘶哑地唱道:
“丧鼓打到半夜时,要与亡者烧香纸。
亡者今日命归西,城隍庙内挂名字。
本庙住下三日时,明日押解阎殿去。
……”
画匠唱完,又把纸钱烧化在地。大声说道:“各路过往神灵,四方孤魂野鬼。
有庙堂的归庙堂,没庙堂的归墓堂,歌家在此烧纸开路,恭送神灵归位了……”
一些胆小的小孩,见到画匠煞有介事般的样子,早吓得面无人色,浑身瑟瑟发抖,钻进了大人的怀中。就连大人也感到门外刮起了阵阵阴风,有些毛骨悚然。
杏儿的儿子孙石头也被喊醒,睁着好奇的眼睛,面无惧色地听着画匠唱孝歌,还时不时跟在画匠后面看稀奇。孙石头显得很是无聊,蹦蹦跳跳地来到周一青的面前,好奇地看了天,才稚气十足地喊道:“妈呀,你快来看,这个爷爷没长嘴巴,他咋吃饭呢?”
周一青正在伤心落泪,以为孙石头在咒他。猛地拨开胡须,露出嘴巴,大声说道:“我这不是嘴,难道是你妈的X呀?”
在场的人一听,逗得差点笑了起来。看到周家族人个个剑拔弩张的样子,强忍住没敢笑出声来。到最后不知道谁在暗处放了个响屁,才使忍了许久的人们大笑出声,缓解了室内紧张的气氛。
在郝五娃和周家族人的强烈要求下,经过石三爷和张裕德等人的协调,桂花的丧事操办的非常成功隆重。就连谷中上了岁数的老人们,都不禁啧啧称羡,说活人一生从未见过如此排场的葬礼。
郝五娃见桂花的丧事渐已完毕,心中感到仍有些不能解气,多次想找点事端再整治一下刘毓谦。迫于石三爷和张裕德的威严,加上麻贵有从中不断施压,始终没有找到机会。
就在这天早上,吃过酒席之后桂花的灵柩马上就要出殡。
孙阴阳作为桂花死亡事件的参与者,又是丧事中的执客师,为了讨好刘、周两家,显得格外殷勤。孙阴阳连续几天都没合眼睡觉,熬的双眼通红,只好戴上断了一条腿用麻绳拴着的石头眼镜,很卖力地为整个酒席看完最后一场客。只见他面色灰暗,嘴角堆满白色泡沫,不停地喊道:
“……姑父姨夫,郎舅姐夫,路途遥远,翻山越岭来到这里……”
正在这时,孙阴阳眼角边成堆的眼屎,引来了几只苍蝇在“嗡嗡”乱飞,忙用手一挥,赶了一下苍蝇骂道:“妈那个X……,真是讨厌……”
众人猛吃一惊,以为孙阴阳是在骂周家人的这些亲戚。转头一看,孙阴阳是在骂苍蝇也没在意。
孙阴阳没看到众人的反应,仍是不停地喊道:
“……家门户族,亲戚朋友……”
还没等他喊完,那几只苍蝇又飞了回来,在他的眼前晃的他心烦意乱。很是气恼地随口骂道:“妈那个X,该死的东西咋又来了……”孙阴阳的语音一落,立刻引起了人们的强烈反应,正苦于找不到事端的周姓族人和亲朋好友们,都放下手中的碗筷愤怒地盯着孙阴阳。孙阴阳仍是浑然不觉,又自顾自地接着喊道:
“……左邻右舍,隔壁邻居……”
刚喊到这儿,又赶了一下苍蝇,开口骂道:“发瘟死的东西……,咋还没死绝呢?”
郝五娃早憋了一肚子火,对孙阴阳既想两头买好,又想借机整人,从中渔利的做法很是不满。见他不断说着看客词在骂苍蝇,想趁机报复他当初造谣生非之仇。
又见周姓族人和所有亲朋都是义愤填膺,大有一触即发之势。故意借题发挥,煽风点火地喊道:“这老东西在骂人呢,他把周家所有亲戚都骂了,大家还不捶他!”
郝五娃喊完将手中的碗筷一摔,扑上来去打孙阴阳。
正想寻事端的周家人,听到郝五娃的喊声,无疑点燃了导火索。纷纷起身离席,掀掉桌椅砸碎碗碟。不断喊道:“打,打……,把这老家伙日塌了,看他以后还敢吃游嘴胡乱日弄人不……”
喊声一落,不管是周家亲朋还是左邻右舍,就把孙阴阳围在核心痛打起来。有人乘机再次闹将起来,直闹的刘家大院乌烟瘴气,满地狼藉方才住手。经过多日的折腾,刘家的这一闹剧方才慢慢收场。后来的人们谈起这一起事情,都说“搭面子”的事在从前的陕南一带并不少见。刘毓谦以他的家底和影响,要想给富贵“搭面子”娶个媳妇并不很难,但万不该欺骗郝五娃,想要娶了桂花。那是鬼迷心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