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三岁丧父,由大哥韩会和嫂嫂郑氏抚养成人。韩会无子。韩会是老大,当然不能无后,于是就将韩愈二哥韩介次子老成(即十二郎)过继给韩会为嗣。这样,韩愈和老成就都养于韩会家中。二人虽系叔侄,但年龄相差无几,从小就生活在一起,堪称“发小”。韩会中年死于贬所韶州之后,郑氏带领他们叔侄辗转来到韩会的“宣城别业”。虽还衣食无忧,但家道中落,韩氏两代,惟剩韩愈和老成这两个未成年的男子,凄楚之状,不难想象。但二人也从这患难生活之中,结下了深厚的感情。
唐德宗贞元二年(786),十九岁的韩愈赴长安求仕,和老成暂告离别。贞元六年,韩愈回宣城探视,贞元十一年,韩愈回河阳老家扫墓,都和老成有短暂会面。贞元十三年,韩愈任汴州观察推官,老成前往探视,住了一年,老成请求回去接妻儿来汴州与韩愈一起生活,但不久因董晋死,汴州兵乱,韩愈丢官而未能成行。后韩愈又任徐州节度使推官,派人去接老成一家,但不久又因韩愈离开徐州而作罢。贞元十八年(802),韩愈任四门博士,曾想接老成来京,老成不肯来。贞元十九年,韩愈由四门博士调任监察御史,官运稍有好转,正准备接老成一起生活,却意外得到老成不幸去世的噩耗。韩愈悲痛欲绝,写下了祭文中的“千年绝调”《祭十二郎文》。
文章开头写叔侄幼时孤苦相依的情景:“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世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儿时生活,生动再现。接着是回忆叔侄间多次匆匆离合而最终导致死别,并不无自责地叹息:“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别离,终当久与相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即使给我宰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我也不会离开你一天去上任)。”死别之痛,交织着自己宦海浮沉的人生感慨,感人至深。再接着写自己得到老成去世消息时的复杂心理。原以为自己未老先衰会早死,会使老成抱“无涯之戚”,而如今却是“少有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韩愈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其信然邪(真是这样吗)?其梦邪(还是做梦呢)?其传之非其真邪(消息误传)?”而严酷的现实是:“东野之书(孟郊带来的信),耿兰(仆人)之报(报丧信),何为而在吾侧也?”老成之死不是梦,不是误传,而是千真万确。文中将自己将信将疑,又从疑到信的思想过程,写得详细而逼真,并进而写道,自己的健康状况日益恶化,“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意即死后长期相处)。”这种关于人死后有知无知的议论,以及对两家孩子年幼、难寄希望的悲叹,萦回呜咽,动人心魄。再接下去是讲老成的死因和死期。老成原有脚气病,老成是因此而死呢,还是另有他病,韩愈不得而知;孟郊的信和仆人报丧信所讲老成的死期相差半月之久,老成究竟死于何时,韩愈弄不清楚。连侄儿得什么病,什么时候去世都未弄清,其悲伤和遗憾之情,不言自明。祭文的最后部分是交代后事及直抒哀情。韩愈先派仆人建中前往凭吊祭祀,视其家中生活状况而决定是否接其家属来京;将来如有力量,将为老成迁葬归河阳祖坟;“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希望他们成人立业);长(抚养)吾女与汝女,待其嫁。”一一交代后事,希冀老成能无后顾之忧,安息于九泉之下。同时,韩愈再次集中抒写自己的哀情:“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这都是我造成的),其又何尤(又能怨恨谁呢)?彼苍者天(苍天啊),曷其有极(我的悲痛何处是尽头呢)?”对自己没有尽到叔父应尽的责任深感愧疚,强烈的自责使自己痛不欲生。
这是一篇叔父祭奠侄儿的祭文。按一般祭文惯例,称颂死者是必不可少的内容,老成虽不是什么大人物,一生过得很平凡,但总会有些好处值得称颂,而韩愈在这篇祭文中一概舍弃,只字未提老成有何德何能。文中所涉,都是一些值得怀念、忧戚和遗憾的生活琐事。在这些如叙家常的叙写中,处处融进作者的至痛之情。叔侄情深,又遭死别。韩愈既痛老成壮年早逝,又深责自己未尽到叔父之责,更叙自己现在所能做之事,以作为对老成的感情补偿。
就是这样一篇在传统祭文中不伦不类的文字,却赢得千百年来人们的激赏。茅坤说:“读韩退之《祭十二郎文》通篇情真刺骨,无限凄切,祭文中千年绝调。”林云铭说:“祭文中出于至情之语,以兹为最。”蔡铸说:“自始至终,处处俱以自己伴讲,写叔侄之关切,无一语不从至性中流出,几令人不能辨其是文,是哭,是墨,是泪。”一言以蔽之,此文感人者,至情也。韩愈写此祭文,不是有意做文章留给后人看,而是为了倾吐自己的叔侄亲情和悲情。文章如叙家常,却充满生活气息;虽多抒情,但感情真挚,绝无为文造情之弊。读这样的文章,可以想见韩愈写此文时边哭边写的情状,这如泣如诉的血泪文字,自会引起人们强烈的感情共鸣,久传而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