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往地震重灾区映秀镇的山路上,我第一次遇见了程林祥。
那是5月15日下午大约2点钟的时候,距离5·12汶川特大地震发生已近3天。大范围的山体滑坡和泥石流,摧毁了通往映秀镇的公路和通讯,没有人知道镇子里的情况究竟怎么样。我们只能跟随着救援人员,沿山路徒步往里走。
沿途,到处是成群结队从映秀镇逃出来的灾民。他们行色匆匆,脸上多半带着惶恐和悲伤的神情。这时,我看见一个背着人的中年男子,朝我们走来。
这是一个身材瘦小、略有些卷发的男子,面部表情看上去还算平静。背上的人,身材明显要比背他的身子高大,两条腿不时拖在地面上。他头上裹一块薄毯,看不清脸,身上穿着一套干净的白色校服。
同行的一个医生想上去帮忙,但这个男子停住,朝他微微摆了摆手。“不用了。”他说“他是我儿子,死了。”
在简短的对话中,这个男子告诉我们,他叫程林祥,家在离映秀镇大约25公里的水磨镇上。他背上的人,是他的大儿子程磊,在映秀镇漩口中学读高一。
紧跟程林祥的,是他的妻子刘志珍。她不知从什么地方捡来两根树干,用力地拿石头砸掉树干上的枝杈,然后往上缠布条,制造出一个简陋的担架。在整个过程中,她始终一言不发,只是有时候略显暴躁地骂自己的丈夫:“说什么说!快过来帮忙!”
担架整理好后,夫妻俩把程磊的遗体放了上去。可担架太沉,他们抬不上肩膀,我们赶紧上去帮忙。
“谢谢你。”她看了看我,轻声说道。原本生硬的眼神,突然间闪现出一丝柔软。
在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地震发生的时候,程林祥夫妇都在镇上的工地里干活。一阵地动山摇之后,镇上的一些房子开始垮塌,夫妻俩冒着不断的余震,往家里跑。
家里的房子还算无恙,老人们也没受伤,没多久,在水磨中学上课的二儿子程勇也赶到家里。他告诉父母,教学楼只是晃了几下,碎了几块玻璃,同学们都没事。
夫妻俩松了一口气,他们并不清楚刚刚的地震意味着什么。程林祥甚至觉得,远在映秀读书的程磊“最多就是被砖头砸了一下,能有什么大事呢”。
但从外面回来的邻居们,陆续带回了并不乐观的消息。镇上的房屋垮了一大半,通往外界的公路被山上滚下的巨石堵住了。村子活了七八十岁的老人都说,他们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动静”。
在持续不断的余震中,夫妻俩忐忑不安地过了一夜,13日早上7时,他们冒着大雨,前往映秀镇的漩口中学,寻找在那里读高一的大儿子程磊。
整个镇子变成一片瓦砾场。幸存下来的人们,满脸惊恐的表情,四处奔走呼喊,救人的声音此起彼伏。连夜徒步几十里山路,刚刚赶到的搜救部队,都来不及喝一口水,就投入到了救援中。
夫妻俩穿过人群,来到了漩口中学前。逃出来的孩子们,在老师的帮助下搭建了一些简陋的窝棚。他们找遍了窝棚,只遇到程磊班上的十几个同学,他们都没有看见程磊。其中一个同学告诉程林祥,地震前,他还看见程磊在教室里看书。
那一瞬间,夫妻俩觉得好像“天塌了”。
他们发疯一样地冲上了废墟,翻捡起砖块和碎水泥板,用双手挖着废墟上的土,十指鲜血淋漓,残存的楼体上坠落下的砖块,不时砸落在身边,他们却毫无感觉。
夜幕降临,映秀镇依旧下着大雨,什么都看不见了。
夫妻俩无法继续搜寻,和程磊班上的孩子们挤在一个窝棚里。懂事的同学们都上来安慰他们,说程磊不会有事的,他可能藏在某个地方。还有同学宽慰说,如果程磊真的不在了,“我们都是你的孩子”。
但夫妻俩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一整天,他们粒米未进,一口水也没喝,只是望着棚外大雨中那片废墟发呆。
夜里的气温越来越冷,程林祥只穿了一件短袖衫,刘志珍穿了一件外套。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外套递给了学生们。那天晚上,这件外套传遍了窝棚里的每一个孩子。
14日早上,天刚刚亮,彻夜未眠的夫妻俩突然升起一个希望的念头:程磊有可能已经回家,他们只是在路上彼此错过去了。想到此,夫妻俩一刻也呆不下去了,急匆匆步行4个多小时,回到了水磨镇的家中。
可儿子并没有回来。
这天晚上,刘志珍仍是难以入眠。凌晨三四点钟,以前从不沾酒的她,灌下一大口白酒,昏昏睡去。
天快亮的时候,昏睡中的刘志珍突然间听到一个隐约的女人声音:“你的儿子还在里面,明天去找,能找到的。”她一下子从梦中惊醒。
这一夜,程林祥也做了一个梦,他模模糊糊地看到,儿子正一个人坐在教室的角落里看着书,还抬头冲他笑了一下。
于是,天刚刚亮,夫妻俩又抱着一线希望,再往映秀镇。他们随身带了一套干净的校服,和一条布绳,想着要是儿子受伤了,就把他背回来。
但残酷的现实,瞬间打碎了夫妻俩的幻想。
发现程磊的时候,他的尸体,被压在一块巨大的水泥板的缝隙里。
那是15日上午10点钟左右,程林祥夫妻又站在了漩口中学的废墟前。“像是冥冥之中有人在召唤”,程林祥绕到了废墟的背面,走到了一块水泥板前,他把身子探进那条20公分左右的缝隙,便看到了儿子和另外两个同学的尸体。
夫妻俩顾不得哭,他们想把程磊的遗体从缝隙中拉出来,可是缝隙太小了。
夫妻俩跑下废墟,向跑来跑去的救援部队求援,刘志珍一次又一次地给经过的人们下跪,把膝盖跪得青紫,可并没有人理会他们。只有一个士兵过来看了看,无奈地说:“现在我们要先救活人,实在顾不上,抱歉。”
程林祥不知从什么地方捡来了一根铁镐,这个父亲用力地砸着那块巨大的水泥板。半个小时后,水泥板逐渐被敲成了碎块,他俯下身去,把找寻了两天的儿子,从废墟中拉了出来。
从程磊倒下的姿势,可以推测地震发生时的情形:他和两个同学从教室跑出,但楼体瞬间塌陷,顶上落下的水泥走廊,把他们压在了下面。
程磊的身上没有血迹,他的致命伤在头部和胸口。后脑上有一个拳头大的伤口,数吨重的水泥板,把他的胸骨全部压断。
母亲想给他换上带来的新衣服,但程磊的全身已经僵硬。夫妻俩跪在他的尸体前,抚摸着他的手脚,一遍遍地呼唤他的名字。
几分钟后,程磊的四肢竟慢慢地变软,母亲把他身上的脏衣服扯下,为他套上了干净的校服,然后在头上裹上了带来的薄毯。
程林祥把儿子背到了背上,他停住身,掂了掂儿子身体的重量,走上了回家的路。
采访中,我问了程林祥一个很无力的问题:“你想过吗?回去的路上会有多危险?”
“我要带儿子回家,不能把他丢在废墟里。”
这个原本貌不惊人的男子身上,突然间散发出一种平静的力量,“我只想,我每走一步,他就离家近一步。”
可那时走过映秀镇山路的人都知道,沿途的山上,会不时滚下碎石,余震不断,路滑,脚边就是湍急的江水,正常人走路都很艰难,而程林祥的背上,还背着近一百斤的儿子。
正在长身体的程磊,身高1.65米,已经比父亲高出了2厘米。趴在父亲的背上,他的双脚不时摩擦着地面,每走几步,程林祥就要停下来,把儿子往上掂一掂。刘志珍在丈夫身后,托着儿子的身体,帮助他分担一些重量。
程林祥把儿子的双手绕过脖子,轻放在自己的身前。一边走,程林祥一边和儿子说话:“幺儿,爸爸带你回家了。你趴稳了,莫动弹啊。”
儿子的身体在背上起伏着,带出的一丝丝风响,像是一声声呼吸,掠在程林祥的脖颈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儿子还活着,还像小时候那样,骑在爸爸的身上,搂着爸爸的脖子。
程林祥的力气原本不大,在工地上,别人一次能背二十块砖头,可他只能背十多块。可此时,他似乎觉得“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背着儿子一步步地往前走。
在路上,有好几次,他都险些被山上滚下的石头砸中。但那些石头只是擦身而过,落进下面的江水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知道,幺儿一定会在天上保佑着我,让我们安全到家。”程林祥心中默默想着。
那天早上,在遇见我们后,刘志珍制造了一副简陋的担架。在比较平缓的路段,她就和丈夫一起抬着儿子走,当担架无法通过时,程林祥依旧把儿子背在背上,一步步爬过那些巨大的石块。
一路上,程林祥常常滑倒,程磊的遗体摔到了地上。他一边和儿子道歉,一边把他重新背起。
许多迎面而来的救援者,在遇见这对带儿子回家的夫妻后,都向他们伸出了援手。有几个士兵帮助他们,把担架抬过了最危险的一个路段,还有人给了他们一瓶水,但程林祥并没有收下,他瘦弱的身躯,再也无法承受多一斤的重量。
此时,通往映秀镇的水路已经打通,人们可以坐着冲锋舟,在都江堰的紫坪铺水库和映秀镇外五公里的汶川铝厂码头来往。渡口上有很多等船的灾民,但当知道程林祥背上背的是死去的儿子时,人们默默地为他们让出了一条路。
冲锋舟溅起的水花,不断打在程磊的身上,细心的母亲连忙为他擦去水渍,船上的人们也默默地看着他们。
晚上8点,程林祥夫妻带着儿子,终于回到了水磨镇。闻讯赶来的邻居们从他们肩上接过了担架,那一刻,夫妻俩突然间觉得身上的力气消失得干干净净,他们一下瘫软在地上。
他们的肩膀,已经被树干上未除干净的分岔,扎出了一个个血洞,但那时,他们察觉不出一丝的疼痛。一路上,也自始至终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但我能察觉到,更深的伤口,其实刻在这个家庭每个成员的心里。
程磊的奶奶这些天一直在后悔,程磊离开家的那天,去摘家里樱桃树上的樱桃,她怕树滑摔着,狠狠骂了程磊几句。
“我的好孙子啊,”这个老人仰天痛哭道,“你回来吧,奶奶让你摘个够啊!”
程林祥的爷爷,要把自己已经预备好的棺材让给程磊用,但程林祥阻止了他。他知道,如果用了老人的棺材,程磊走得会不安心的。
但程林祥也满心遗憾。因为突如其来的死亡,来不及向棺材铺的木匠定做,他只能买到一口顶上有一处烧焦痕迹的棺材。“不知道儿子会不会怪我。”他内疚地说。
15日那一整夜,程家所有人都静静地坐在家后面的小山坡上,十几位邻居也陪着他们,没有人说话。中间的担架上,躺着程磊穿着干净校服的遗体。那天晚上,月亮很圆很亮,程林祥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在月光的抚摸下,儿子脸上的表情,如熟睡般平静。
16日早上,天色慢慢放亮,程林祥放了一挂鞭炮,然后和二儿子程勇一起,把程磊的尸体轻轻放进了那口有烧焦痕迹的棺材里。
程勇和哥哥的感情很好,兄弟俩从小到大都住在一个房间里,即便在盖了三层的小楼后,还是不愿意分开。
这时,程勇发现,哥哥本是伸直的手指,突然间握成了一个拳头。他呼唤着哥哥的名字,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拉直。然后,他亲了亲哥哥的脸,把一个手电和两本书放在了哥哥的头边,慢慢合上了棺盖。
在回忆这些事时,刘志珍一直抱着一个土黄色的镜框,里面镶有许多儿子年幼时的照片。偶然间有泪水滴在上面,她赶紧用袖子擦去。
可长大后的程磊不爱照相。最新的一张照片,还是他一年前参加中考时的报名照。这些天,她一直把它放在口袋里,不时地拿出来看一看。
程磊的坟,就在家后面几十米的山坡上。
这是一块几十平方米比较平缓的空地,一面朝着山下,边上有条小河,风景很好。坟边的树林里,有鸟儿在枝间跳动,发出清脆的鸣叫。
程家在这里有几亩田地,离家的前一天,程磊还在这里帮着奶奶收割油菜。小时候,他很喜欢和小伙伴在这儿玩耍,吹吹风,钓钓鱼,偶尔抓住一只小鸟,他会把鸟儿喂饱,然后放走。
但现在,这里只有一座用石头垒起的小小的新坟。坟前没有墓碑,只插着几束已经熄灭的香。地震后,家中找不到完整的容器,父亲找到一个缺了大半个角的白瓷盘,上面放着两块芒果味的威化饼干,当作祭品。
程磊并不爱吃这些零食,但地震后,路断了,食品供应上不来,找不到他生前最爱吃的苹果和橘子。这让家人们觉得心里很不安。
“会慢慢给他补上的。”刘志珍说,“以后,我们一边种田,一边陪着他。一家人还是在一起。”
离坟不远,就是程家住的救灾帐篷。通讯中断后,他们只能通过一台小收音机,来了解外面的信息。5月19日的全国哀悼日,一家人觉得也应该做点什么。
村子里找不到旗杆,也没有国旗,他们便在帐篷边竖起一根竹竿,在竹竿的中部捆上一块红布,就算是下半旗了。每天下午的2时28分,这户农民就在旗杆下站上一会儿,用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对死难者的哀悼。
偶尔有微风吹来,这块微微抖动的红布,和天蓝色的帐篷布,构成了山坡上的一缕亮色。
这天傍晚6时半,在这根竹子制成的旗杆下,摄影记者贺延光为这个大家庭,拍下了灾后的第一张全家合影。除了被亲戚接去外地避难的二儿子程勇外,这个家庭的成员——曾祖母、祖父、祖母和程林祥夫妇,全部在场。
程磊也没有缺席,母亲一直捧着那个土黄色的镜框。在母亲的怀里,他面对着镜头,依旧露出发黄而羞涩的微笑。
(林天宏贺延光)
§§第二辑:师恩如山,无际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