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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芙蓉云深栖神兽

朝阳已经升到半空,上面高雯云净,中天一碧,日边红霞散为纨绮,下面大地沉陷,黄土翻涌,如一片浑噩的云海,伴着风雷之声,震耳欲聋。

天地被截然分为了两个不同的世界,天堂与炼狱在滚滚尘烟中无尽对峙。

风势愈大,浮土蔽日而上,天空终于阴暗下来,大地的震动也由强而弱,由弱而无,似乎浩劫之后,一切正在缓缓平复。

然而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却悄悄从尚在余震的土地中蒸腾而上,经风散开,无处不是,凝聚成一团巨大的阴影,盘横在天幕之上。

四外怪声大作,宛如群鬼嚎哭,凄厉无比。

那片凹沉下去的土地渗出无数缕黑烟,继而冒出一个个三尺见方的土泡,此起彼伏,骨碌乱响。从高处看去,大地宛如一锅正在煮开的黏粥,滚滚翻腾,正四面扩展。

众人的神色都十分凝重。刚才数千倥杜母破土而出的景象还历历在目,而现在,光凸起的土丘就已是方才的数十倍。

地肺翻腾,无数块被撕裂的血肉都会化作一个新的倥杜母。并且无穷无尽地复制下去。

一声裂响,数千只兽臂几乎同时伸出地面,向半空中肆意抓扯。一个倥杜母刚刚从泥土的桎梏中挣扎起身,下一个土泡又已隆起,宛如刚刚煮开的泡沫,无尽地繁殖。

偌大的一池流土瞬时已被塞满,成了一片黑色的肉山血海,根本望不到边际。

那些倥杜母彼此挤压,极少转动,只能前扑后拥,在地上翻滚爬行,地色已经丝毫不可见,连其中仅存的几许间隙,都随时被新从地底钻出的倥杜母塞满,后者宛如叠罗汉一般伏在其他野兽身上,下面的野兽护痛,拼命甩头撕咬,一时间,万千怪兽竞相发出凄厉长啸。

突然,几头靠近沙地边缘的倥杜母止住嘶鸣,仰头乱嗅,似乎已然闻到了生人气息,蠕动着向几人栖身的大树爬来。

一瞬间,成千成万的倥杜母宛如怪浪潮水一般涌来。它们似乎无知无觉,只是循着血肉之气,疯狂前行,前排的倥杜母被同类踏在足底,瞬时就已变成了肉酱,然而那淋漓的血肉只被其他兽足一甩,落地之后在泥土中打了几个滚,立刻膨胀幻化,瞬间又已复生出骨肉经脉,经山风一吹,惨啸之间又已长成丈余高的巨兽。

它们虽然爬行得极为缓慢,但身体沉重,踏得地面一阵乱颤,宛如平空卷起千层黑浪,万蹄扬尘,群吼惊天,声势浩大,眼看就已进入密林。

那些倥杜母似乎有眼无珠,前扑后拥,遇到对面巨木竟然丝毫不知躲避,迎头撞上,还来不及后退,其他的野兽已然山呼海涌而至,将带头的倥杜母生生压在树上,那些倥杜母痛急狂啸,死命挣扎,然而身后的野兽也无路可退,又被新赶到的巨兽踩踏挤压。

一时间,群兽暴怒,哀嚎干云,空谷回音一震,直似万千迅雷同时暴发,石破天惊,山崩海啸。密林之中残尸遍地,黑血横飞,碎尸残血落地立刻重生,又向兽群中扑去,循环往复,竟是越来越多。

而那些千年老木也已不堪承受这无数巨兽的摇撼,参天巨干顿时折断,倒落尘埃。群兽毫无畏惧,如潮水一般向下一棵大树涌去,只听枝叶纷断与兽蹄之声乱成一片。顷刻之间,数十株十人合抱的古木已残枝寸折,碎叶如粉,被踏成一堆尘芥。

相思看得惊心动魄,照这样下去,只消须臾,自己容身这棵大树也会被倥杜母踏倒,这无数怪兽铺天盖地而来,任你三头六臂,也是杀不胜杀,更何况它们每一块血肉都能重新繁殖!

相思回头望着众人,道:“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杨逸之皱眉道:“只有放火烧山。”

相思惊道:“烧山?”

杨逸之点点头。

小晏站在对面的大树上,道:“杨盟主是否知道这片丛林绵延千里,一旦纵火,只怕会千日不息,而林中草木禽兽,村人土著都会在杨盟主这把大火中被化为灰烬。”

杨逸之双眉紧锁,沉声道:“如果还有一线可为,杨某也不会想出如此横造杀孽之计。”

小晏默然片刻,道:“无论如何,纵火之事万不可为。”

杨逸之冷冷道:“倒不知殿下有何高见?”

小晏投目远方:“应将它们引到空旷无人之处,再行诛杀。”

杨逸之道:“殿下既知此丛林绵延千里,又何谓空旷无人之处?”

言谈之时,倥杜母已然到了脚下,将大树团团围住,只消几次冲击,几人脚下巨树已经摇摇欲坠。

卓王孙突然道:“芙蓉泽。”

相思惊道:“什么?”卓王孙没有回答她,只将步小鸾小心抱起,转身向北看去。

杨逸之和小晏亦是绝顶聪明之人,只略一点破,已然明白。

杨逸之道:“既然如此,引开野兽之事就托付殿下了。”

“芙蓉泽?”相思似乎猛然想起了什么:“你是说村长提到过的,他妻子埋葬之地,芙蓉泽?”

小晏注视着脚下那群嘶声竭力向大树冲撞的野兽,决然道:“正是。时间不多,就请几位赶快动身。”

他身边的千利紫石突然道:“杨盟主既然曾在此地生活过,必然对曼荼罗阵极为熟悉,为什么自己不肯,却要叫少主人留下?”

小晏脸色一沉:“紫石……”

杨逸之遥望远方,轻轻叹息道:“我对曼荼罗阵的确极为熟悉,然而格于多年前的誓言,不能向诸位做更多解释。既然千利小姐认为杨某别有用心,还是请和殿下先退入大泽,在下留在此处引开倥杜母。”

小晏道:“不必,你我此时都不必隐瞒,杨盟主对此处地形最熟,理当先入大泽安排,而在下体内之血液与常人不同,更易引动群兽,形势危急,不容我多做解释,诸位还是请立刻离开。”

千利紫石声音有些哽咽:“既然少主人心意已决,就请让紫石一同留下。”

小晏摇头道:“倥杜母凶残暴戾,不计其数,到时候我只怕自顾不暇,何以分心照顾你?”

千利紫石毅然道:“正因为如此,紫石才要留下。”

此时脚下一阵猛烈摇晃,万兽齐鸣之间,大树一半已经坍塌下去。

千利紫石突然双膝跪下,低头道:“紫石受老夫人所托,一路服侍少主,无论如何,决不离开。”

小晏注视着脚下野兽,不去看她,淡淡道:“好,你留下吧。”

千利紫石脸上一片喜色,抬头道:“少主……”话音未落,她整个身体已然瘫软下去,倒在小晏怀中。

小晏回头对卓王孙道:“紫石就托付于先生。”他一抬袖,千利紫石的身体宛如毫无重量,从数丈开外的树顶平平向卓王孙处飘来。

众人只觉眼前紫光微动,小晏的身形已翩然而起,无声无息地落在东面的一棵巨木之端。

就在这一刻,脚下群兽怒吼,地动山摇,突然一声巨响,相思他们立足的巨木已经齐根折断。

卓王孙一手接过千利紫石,一手抱起小鸾,衣袂微动之间,身形已在十余丈开外。相思来不及多想,也纵身跟在他身后。清晨露水湿滑,林间古木枝干参天,遍布苔痕,相思起初还能勉力跟上,几个起落之后已觉体力不支,难以维继。不由降低了身姿,由平步树冠顶端改为牵住树冠下的藤蔓,一步步跟进。

身后的折断的大树多半已是百年之龄,枝实叶茂,倒地之时,势大力沉,再加上藤萝牵绊,引得周围的大树纷纷倒折,一发不可收拾。倥杜母顺势直追而上,有的干脆攀在欲倒未倒的树枝上,被摔得血肉横飞,沾土重生。

只片刻功夫,本来只围堵在树林一头的倥杜母竟然已遍布林间,无处不在。

小晏站在树端,紫衫在晨风中猎猎扬起,他袍袖微张,袖底一道极细的亮光在他左手腕上迅速一转,异常鲜红的血顿时如烟花般绽开。他手势向下一顿,点点血珠被逼成一团团淡红的光幕,纷纷扬扬向树下落去。

倥杜母们倏的仰头向上,伸长脖子,四处乱嗅,突然发现了血腥之气,一同狂啸起来,而后蜂拥而上,向小晏藏身处冲来。

小晏的身形如巨蝶一般在林间缓缓穿梭,将群兽逐渐引向东面,以图暂作牵制。

相思勉强攀着藤萝,向北穿行,她额头已大汗淋漓,长发被山风吹散,拂贴在脸上,几乎睁不开双眼。

突然,她手上一滑,藤萝被一根尖利的树枝劈作两半,再也无法承受她身体的重量,向数丈高的地面直坠而去。

相思一声惊呼,触目之下,大树下面黑压压一大片,全被群兽挤满,毫无可立足之处。众兽扬爪咆哮,只待搏人而噬。

相思闭上了双眼。

突然,她手腕一紧,一股虚空之力宛如月光临照般透体而过,身体重量顿失,宛如一抹晨雾,随着来力的方向腾空而上。

她讶然回头,竟然是杨逸之。

他牢牢握住她的手腕,神色虽与平常一样清冷,但澄澈的目光中,却隐不住透出几分歉然与关切。

歉然是因为方才对她发怒,关切却是怕方才稍晚一步,就会让她陷入险境。

然而,这样的目光只轻轻一触,就匆匆转开了。

宛如忘却。

相思脸色微赧,一来想到今日之事全因自己无知逆转安息之阵而起,十分惭愧,二来是心力交瘁,也就不再好任性,一动不动,任他带着自己向树林顶端跃去。

不一会,身后兽声渐小,两人已在半里开外,眼前丛林显得比方才稀疏了好多。

山风微拂,白云荡波,若即若散,雨雾瘴气纷纷化去,四周山林藤萝都被笼罩在一层金光之下,远山隐没于云海之中,秀翠欲滴。

相思方觉心胸一阔,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之气突然从下方传来。

她低头一看,没想到密林的中间居然藏着一大片沼泽。

那片沼泽方圆足有十数顷,大半隐没在芦苇杂草之间,水面上浓云遍布,伸出无数云脚,直垂水面,将整个沼泽封锁起来,只留下些许罅隙,只见泽中水色青黑,水中腐草纵横,蚊蚁肆虐,不停有碗口大的气泡从泽中冒出,咕噜作响。水面上还漂浮着一层暗红的烟霞,宛如邪雾瘴气,腥臭扑鼻。

卓王孙牵着步小鸾,迎风站在沼泽边。从高处看去,他身边各堆着一道与人同高的断枝碎叶,宛如两道木墙,当中空出一道与树林同宽的入口。遥遥望去,整个沼泽面朝树林的一角的草木都已被砍断,露出一大片黝黑潮湿的地面。

杨逸之带着相思纵身而下,然后轻轻放开她,径直上前对卓王孙拱手道:“不想只来晚片刻,卓先生就几已竟全功。”

卓王孙淡淡道:“在下只是捷足先登,抢了轻松的那一半,剩下的却要有劳杨盟主了。”

杨逸之上前一步,从弧墙中抽出一根断枝,看了看截口,微笑道:“无情草木,居然能劳动卓先生的春水剑法,也算万古未有之幸。”

卓王孙淡淡一笑,并不作答。袍袖一拂,将相思带了过来。

相思大概已猜到了他们要用火攻,正要问为何不在岸边堆砌土墙,而要筑在树林两边,离泽岸还足足有几丈的距离。还没待她出口,对面丛林之中又隐隐传来群兽践踏咆哮之声,似乎越来越近。只听得丛林中一阵哗哗乱响,又是数十株古树彼此牵扯,坍塌倒地。

绿不透光的丛林中略透出一道缝隙,只见一团紫影在前,时动时停,在林间轻灵穿行,而无数黑影紧随其后,似乎已被引逗得性发如狂,厉声怒吼,磨齿扬蹄,迅速向沼泽挪动。

卓王孙道:“馨明殿下来得真是恰到好处。”

杨逸之远眺沼泽深处,皱眉道:“在我记忆中,沼泽中心有一座小岛,据此处大概仅半里之遥,以卓先生的轻功,带上千利小姐和小鸾踏水而过,应该绝无难处。”他回头一瞥相思,道:“但是相思姑娘只怕就力有未逮。不如由我带小鸾一程,卓先生可以专心照料相思及紫石小姐。”

相思的脸上禁不住飞起一丝红晕。

卓王孙看着杨逸之,淡淡道:“她已两度蒙盟主援手,何妨再救第三次?”

说话之间,对面丛林中已断木横飞,兽声鼎沸,尘埃冲天而上。那道紫光倏地停在密林边缘的一棵大树上。

光华渐散,只见小晏舒开双臂,静静站在高处,紫衫临风飞扬,宛如一只紫色的巨蝶。桃红色的鲜血如珍珠一般从他腕间滚落,在半空中轻轻蓬散,化为数十团血雾,落花般飘然而下。

树下的倥杜母宛如饕餮而见美食,扬蹄乱抓,齿牙毕露,争着舔噬上方的血雾,而这淡淡血雾哪里能够万千巨兽分食?更是引动群兽恶欲,不断跳纵,向树上撞来,似乎连性命也顾不得了。

卓王孙道:“馨明殿下,火墙已经备好,请速向沼泽中退来。”他声音不大,用内力传出,顿时满天遍湖皆是,震天兽啸竟也压他不住。

小晏似乎略一颔首,衣袂微张,身形已从树端凌空而起,无声无息地向岸边飘来。他身后黑浪一般的兽群翻滚而至,尘土冲天而上,伴着枝叶四散横飞。

待兽群近了,众人方才看清这群倥杜母全是劫后重生,形态与开始多有不同,有的大如狮象,有的小如野犬,有的头部被同类踩踏过,裂开一道血缝,又已从缝中生出一个新的头颅,足有三身两首,有的鸠形虎面,九首双身,狮肩龙爪,有的形如僵尸,独足怪啸。真是奇形怪相,不可方物。

这时,卓王孙等人已踏萍而过,退入泽中小岛之上。小晏并不着急,时退时停,腕底散开满天血花,将群兽一步步引入岸边入口。

那些野兽丝毫不觉有异,只循味狂涌而上。

小晏站在岸边,全身都笼罩在一片血雾之中,他面向群兽,双目轻闭,长袖缓缓褪下,只见雪光一动,双手手腕同时喷出一蓬血花,纷扬而落,片刻之间,他立身之处都已被鲜血染红。朝霞灿烂,垂照在他身上,那张本就毫无血色的脸更隐隐罩上了一层青气。

血光更盛,群兽怪啸连连,蜂拥而上。小晏静静立在朝阳之中,似乎一动不动。眼见那第一波兽浪已然就要沾上他的紫衣,突然,他全身化作一团紫光平平向后退开十余丈,在沼泽污秽的水面上立定身形,宛如一叶浮萍,随波起伏,却是鞋袜不沾。

那群野兽狂奔之下,那里收势得住?只听沼泽中一片怪响,倥杜母纷纷跌入淤泥之中。在偌大的泽面上溅起无数丈余高的黑色泥柱。

小晏双手在身前舒开,指间微动,已结成两种法印。一道若有若无的淡紫光环瞬时环绕住他的全身,溅起的淤泥刚一近身,就被远远弹开。而他腕间的鲜血却依旧从紫光中透出,在脚下蜿蜒成两道小溪,似乎并不受光环的桎梏。

那群倥杜母根本不顾同类的死活,只管踏着前排同类欲沉未沉的身体,向小晏扑来。一霎间十数顷的沼泽竟如大海一般澹荡不休,黑浪冲天,腥风遍野。

小晏双手结印,闭目静立于沼泽之上,只待下一批倥杜母及身的一瞬,轻轻向后飘开一小段距离。

此时已是旭日在天,霞光万丈,成千上万的妖兽震天动地地向泽中跳去,淤泥澹荡而上,业已升过湖岸丈余,排山倒海地拍击着岸边,宛如一池方圆数十里的黑玉正在沸腾,弥漫出满天黑烟,腥臭刺鼻,却也极为壮观。巨力之下,岸边泥土石块都纷纷塌陷下去,相思这才明白,那两道木墙为什么建在远处,若是建在岸边,怕不早被冲散。

然而那些倥杜母数量实在太多,一时来不及下沉,后面的野兽又已踩踏而上,不知是嗅到了大泽中的死亡之气,还是仅仅因为泥浪的推打,有不少竟然踏着同类的身体攀爬着向岸边回退而去。

相思方要惊道:“不好”,眼前一花,杨逸之已纵身而起,在泽面上几个起落,已到了岸边,只见他凌空一扬手,数点火光从指间飞出,在空中划出两道彩弦,纷扬而散,落到两堆木墙上。

火光瞬时冲天而起,杨逸之衣带微招,整个人仿佛交错的月影,若隐若现,宛如在湖面信步一般,瞬间已折回小岛之上。

那些正要爬上岸边的倥杜母一见火光,顿时四足颤抖,齐声哀鸣,推挤之下,又纷纷掉头冲向沼泽。

足有半个时辰,兽群落水之声才渐渐小了下去,泽面上一开始还可以看见无数兽爪狂舞,然而不久就已沉陷,慢慢恢复平静。

这无数不死之身的妖兽终于被十余顷大泽深陷泥底,不得动弹。

小晏退回岛上,落地的一瞬,身后长发如云般当风扬起,护体光环顿时散成一蓬紫色粉尘,随风散去。

千利紫石似乎看出了事情凶险,一声惊呼,冲上前去跪倒在他脚下,将衣裙撕下一条,为他包扎,眼泪宛如滚珠一般落到他的广袖上。

小晏的神情依旧十分平淡,遥望水面道:“只希望接下来这封印的万亿岁月,能化解它们的执着与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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