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太后选用两名年轻的奶妈,让她们每天洗净全身,穿上大红紧身上衣,只露出奶头,跪在西太后床前供她躺在床上吮奶吃。
(摘自《清宫太监回忆录》)
杨嬷嬷十八岁被选进金府当奶妈,整整六十年之后,七十八岁啦,也就是公元一千九百八十六年仲夏,她请求离开金府,还乡去与儿孙们团聚几天,领略一丁点儿天伦之乐。这事儿却在金府上下引起了深深的不安和惊慌。
“老爷子!”杨嬷嬷嘴唇发白,哆嗦着对九十高龄的金老先生恳求着,“我伺候您全家六十年啦。小辈儿的不知道,您老爷子可是个见证人,今儿个是我头一回请假呀!您哪能不赏我这点儿情哩。十年讨饶一天,我总共朝您告六天假。六顺,我一准顺顺当当地按时赶回来,决不耽误。唉……您还信不过我吗?”
“信得过,信得过……人之常情!”
金老先生这天属于头脑清醒的时候,靠了助听器,把杨嬷嬷请假的话儿每个字都听得真切。惟其清醒,听得真切,一股凄凉伤感的心气才由衷而发,麻酥酥、凉丝丝,顺着后脖子一直爬上天灵盖,连他干涩的老眼也湿润了,迷蒙了。他只能尊重这“人之常情”。
听了老主子这句宽厚话儿,杨嬷嬷在几秒钟之内就摘心扯肝般地悔恨起来。“老爷子呵,要不是,要不是亲骨肉来勾我的魂儿,我就是把舌头咬掉了,嚼碎了,咽进肚里去,也决不敢说这请假的话儿呀……”
金老先生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他觉得,再开口,八成会走调儿,透出些呜咽哽噎之声,对老年人(不论他自己还是杨嬷嬷)的健康都非常有害,有悖于养身之道。
那么,杨嬷嬷只请六天假,回一躺平谷县的老家,金府里的老主子和小主子们又何必惊慌不安呢?这可要从金府说起。
北京的紫禁城,俗称皇城,如今是闻名遐迩的故宫博物院了。就在这皇城根(当然是紫色城墙外边啦),一条不起眼的小胡同里,有一片废弃了的王爷府。现在是居民乱住的大杂院。大杂院这个名称十分精当,既大又杂。那三教九流、五行八作、贫富荣衰、江南塞北的各样人家,总共一百多户拥挤在里边,每人平均三点四平方米住房面积,“三世同堂”者大有人在,好比一个巨型沙丁鱼罐头,塞得满满的,早就超过了“见缝插针”的扁平结构而向双层床三层床的立体空间跃进了。一户至少升着一个火炉子,冬天放在屋里取暖,一百多个烟筒伸向院子,对口冒烟;夏天又全都搬到屋檐下烧饭炒菜,互相烘烤着。邻居之间,真是呀:油盐酱醋千般味,烟熏火燎尽相知。
这个大杂院里真的就这么挤吗?真的。也不尽然。在院内一角,有个小跨院,独门独户,碧瓦粉墙,雕梁画栋,飞檐回廊,至今仍保留着王爷府的影子。它不是国务院参事室,也不是北京市文史资料馆(这些单位具备保护文物的觉悟水平和经济能力,占用了王府尚能保持王府建筑物的老模样),而是一代名医“金一趟”的住宅。附近的老北京们仍然习惯于叫这个小跨院为金府。这因为,老中医金一趟本人便是一位前清的贝子,也就是亲王的儿子。他始终占据着亲王府“祖业”的这一个小犄角,几经战乱,“改朝换代”,悠悠岁月九十年,非但未被扫地出门,而且衣食优裕,名声显赫,经久不衰。
自从一九一一年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胜利,宣统皇帝逊位;一九二四年冯玉祥的大兵将溥仪逐出紫禁城,同时把享受民国“优待条件”的前清王公大臣们赶出各自的府邸;时至今日,像金一趟这样依然盘踞王府(即使仅仅是一角)的遗老遗少,恐怕已是绝无仅有的了。
他凭的什么呢?许多老北京都知道,找金大夫看病,不论患者是谁,也不论病情多重,他只给你开一次处方药单,“拿回去照方抓药,文火煎服。有效多吃,没效少吃。有效没效,下次都甭来啦。听明白了吧?下次要是再来,就等于您当众抽我嘴巴!”据说,凡是服了他的药,没有不见效的。天长日久,有口皆碑,一传十,百传千,北京神医“金一趟”名声大噪。沿途设岗、驱车坐轿前来金府请他看过病的各类要员,从孙中山到汪精卫,从蒋介石到林彪,从土肥原到司徒雷登,以及郭沫若、梅兰芳、江青、张恨水……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人物,数不胜数。所以就连无法无天的红卫兵满城“破四旧”的时候也未曾触及金一趟的灵魂和皮肉,被迫承认中医还是老的好,中药方子还是“旧”的能治病。
更重要的,是金一趟及其家人会秘密地制作一种起死回生的中成药“再造金丹”。这可不是花钱就能买的。不对症,自然不给吃;对症的,也得当面吃当面嚼当面用温汤送进肚,还得当面用盐水漱口。连牙缝里的药渣子也不准你带出金府去。据传闻,当年北京市革委会主任谢富治的夫人当卫生部长的时候,想要一颗再造金丹,金一趟答得挺干脆:“我只有一颗脑袋,您要不要!”
既然金一趟如此硬气,不可一世,那么,一名风烛残年的老妈子请六天假回乡省亲,又何必大惊小怪哩!
不,事情很复杂。杨嬷嬷在金府六十年,对一切都熟透了!金一趟唯恐她泄露天机,把再造金丹的宫廷秘方传出去……如今是什么世道?都说认钱不认人啦……他猛然想到了“风烛残年”,九十岁啦,可不就像露天野地里点着的一支蜡么,谁保哪边不吹来一股风呢,人死如灯灭,一口气,刹那间,冥冥之中,永世不得再投胎。赶紧把秘方传了吧!传给谁?
传给谁?传给谁?
金府无后。无后!无后……
留在人间吧……一种混沌的声音在耳际嗡嗡响着,由近而远,越来越远,金一趟又陷入了精神恍惚的状态。
金一趟原名金奕屏,是否与肃亲王善耆的子女们同属一支一辈?他自己不说,别人也没考究过。自从著名的日本女间谍川岛芳子被国民政府处决之后,他更是讳莫如深。川岛芳子原名金壁辉,是肃亲王的第十四格格。善耆将她送给日本浪人川岛速浪作了义女,才改用日本名字的。至于彼此都姓金,金一趟倒是作过一点解释:“金,就是爱新觉罗。不是汉人百家姓里那个金!”他的意思,只承认与金壁辉同族而并非同姓——离远点儿好。
一九二六年,金一趟“而立之年”得子,十分欣慰,立刻派陈管事到京东去选奶妈。陈管事是留在这座小跨院“王府”中的最后一名太监了,老家在京东一百四十里的平谷县,所以在小少爷尚未出生时,他就多次向金一趟吹嘘平谷奶妈身子骨壮实奶水足了。
坐上金府的骡拉轿车,陈管事兴冲冲地回到了平谷县。平谷、三河一带,几百年来都是出太监和奶妈的地方,就像保定府那边一样。究其原因,除了这里人多田少,农民生活十分贫困之外,就是那些当了太监而又受宠发财的极少数人,把白花花的银子捎回老家盖房置地所造成的影响。不少终年劳碌难得温饱的贫苦农民,竟然认为这也是一条摆脱困境的出路。有的父母狠着心肠,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十一二岁就送去“净身”,也叫“去势”,然后再走门路把这不男不女的孩子送进后宫或者各座王爷府。三十岁的陈管事永远忘不了这些门路。他本人和许多小太监,当年就是从这两条门路引进而“献身”的。一处是北京城里南长街会计司胡同里的毕五家,一处是地安门方砖胡同的小刀刘家。毕、刘二人都是清朝的七品官儿,专营进送太监的活计。孩子们先由亲爹亲大爷的送到这儿“挂档子”报名;然后“审议”一番,也就是特殊的考试吧,内容包括审视相貌是否端正,身体有无疾病,还要交谈,类似口试,看你反应机敏不,口齿伶俐不?一切合格,办手续,由孩子的亲爹亲叔伯在“献身”契上画押,永不反悔。此时,家长领了赏银立即走人,一切的一切,全都拜托给毕五或者小刀刘了,生死不问!余下的事儿倒也简单,小刀刘们把动手术的小刀放在火上烧一烧(消毒),也没有止痛药,就象阉猪阉狗那样把个男孩子活活地“割”了……陈管事永远记得十九年前这一刀造化。所以,今天他坐着蓝布帏子的小鞍轿车,盘着膝下无物的双腿,穿着真丝纺绸的光滑裤褂,摸着同样光溜溜的下巴颏儿,闻着提神醒脑的鼻烟,一路打了许许多多痛快淋漓的大小喷嚏,便趾高气扬地回老家选奶妈来了。
眼下虽然是民国十五年了,金府挑选奶妈却依然沿用着老规矩。那契约条件既宽大又严格。不成文的条件是:体格健壮,性情平和,相貌端正,头胎初乳。成文的字据是:进府之后管吃管穿,另赐月银四两(现改为银元五块);丈夫儿子等等亲属一律不准进府探访;在府奉侍终身,生养死葬。这最后两条——不准探视和终身服役,是金府的特殊规矩,大概与那神秘的再造金丹有关,怕奶妈偷走了宫廷秘方。
陈管事好不神气啊!来到他在村里建造的青砖大瓦房里一坐,立刻有几位本家大伯大婶的躬身上前问寒问暖,敬酒献茶,同时争相推荐奶妈子。这些人图的是二十元酬银,自然十分殷勤;陈管事身负重任,效忠主子,也不怠慢。他并不休息,边吃边喝边干,眼耳口脑手并用,没到半天就亲自检查了十几名送上门来的竞选奶妈。平谷话管姑娘叫姑奶奶,为了表示这些刚刚生下头胎的小媳妇儿年轻力壮,推荐者故意叫她们奶姑娘,而不称奶妈。“张家奶姑娘,还愣着干啥?快脱褂子呀,请陈公公看奶子!”“李家奶姑娘模样儿生得俊!大脸盘,双眼皮儿,身子骨也壮实!”“她是咱陈家的姑奶奶哩,啊不,现时刚变奶姑娘,您不信就挤一下瞅瞅看,奶水能滋三尺远!”
乱乱哄哄,竞竞争争,领进屋来的其实都是些个女孩子。由于早婚,这些刚生头胎的小奶妈儿,最大的也不超过十八九。陈管事亲手给她们检查全身,连耳朵眼儿脚趾头缝儿也得察看清楚,有一丁点儿皮肤病也不行呵。小奶妈子们害羞,其实是无知,陈公公他是太监嘛,也是蹲着撒尿的角色,你怕他个啥?
日头偏西,陈管事已选定了十八岁的杨春妮。这个小媳妇虽然不属陈姓的本家姑奶奶,却生着一张瓜子脸、双眼皮儿、高鼻梁、薄嘴唇……容颜俊秀,透着一股子灵气。金府的小贝子吃了她的奶,“七分像爹娘,三分像奶妈”,所以容貌也很要紧;杨春妮的小丈夫杜七儿,抱着刚出世十五天的孩子站在房门外,现身说法,足以证明她符合“头胎初乳”的条件——初乳最“壮”,金府的小贝子怎么能吃“寡汤剩水”的多胎奶哩!杨春妮的奶子胀成了两个半圆球——金府的小贝子一准是大胃口,饿着了还行!杨春妮的……总之,选定了。陈管事当场掷下五十块白花花沉甸甸的“袁大头”,二十酬掮客(其实是他的本家嫂子),三十赏杜七儿。吃罢晚饭,连夜登车回府。
蓝布帏厢的小鞍轿车,铁瓦大木轮子,咯登登地在大马路上行走着。车上五个人。跨坐在车辕左侧的车把式得了两元酒钱,心里美滋滋的,不时抡起长鞭抖个脆响儿,啪!啪!单抽辕骡子的耳朵根,蹄声得得,响的更密些了。跨坐在车辕右侧的杜七儿,只有十五岁,却说(虚岁)十七,根本不懂这是怎么一回子事。去年娶了个“女大三,抱金砖”的媳妇,原本也是为了给全家烧火做饭喂猪打狗听使唤的,如今送进王爷府去当奶姑娘,兴许那吃喝穿戴比在自己家里强得多。爹妈都说过,“杜七儿呀,你要真疼你媳妇,就让她进北京去吧,那王爷府里金砖墁地,比咱家的热炕头还舒坦呐!”想来此话不假,亲爹亲妈亲口讲的嘛。蓝布帏子里边,陈管事倒头呼呼大睡,大功告成啦!而且,这次雇奶妈的钱,总数是一百块大洋,除去明面上的花销,我这一趟也落下四十八块,全都留给了我的爹妈;而且,我爹说啦,只要有钱,太监也会有儿子,从本家侄子里挑一个过继的,上赶着来哩;而且,你金一趟三十得子,我与你同庚,也要三十得子!而且……谁他妈的再敢说太监断子绝孙,我就,我就娶个媳妇叫你们瞧瞧!想来想去,天无绝人之路,焉能断子绝孙?想得头头是道,最大的安慰就是有钱,有钱就可以宽心大睡。
这辆骡车上,蓝布帏子里边,此时只有杨春妮独自垂泪。她怀抱着亲生儿子,给他喂奶,吃吧,吃吧,这是你最后一晚上吃娘的奶啦。娘不是人,是一只羊!咱家不是喂着一只奶羊吗,赶明儿你就吃羊奶去吧……可是春妮不明白,陈管事为啥让杜七儿抱着孩子跟车送行呢?后来,过了好几年,她才知道女人的奶汁必须让孩子天天吸着,一停就会憋回去。
第二天黄昏,车到东直门脸儿,陈管事发话了:“杜七儿,你就甭进城啦,抱着孩子下车吧。再赏你一吊钱,就在这门脸儿外边吃顿饭。别进城!等会城门楼子上一打点就关城门,小心把你关到城里,叫巡警逮了去做苦工!也别在关厢住店。吃完饭,揣两个大火烧,趁着大月亮地儿就原路往回踅吧。甭耽误,别把孩子饿着了。放心过好日子去吧。你媳妇月月挣钱,逢年过节还能得赏钱哩,晃眼砸手的袁大头自会流水样的给你捎到家。人活着图个啥?买房子置田地,上孝顺父母,下造福儿孙,我也是这样献身的人嘛,哈,你也快变成小财主啰!有一句话你给我记两辈子:金府可不是好惹的!你跟你这怀抱着的儿子,日后就算吃了豹子胆,发了横财,也千万不要进府来探亲!”
陈管事为啥一口气说这么一大堆呢?原因好几层:首先,他是个精明强干的管事,明知道这样雇奶妈跟买丫头差不离儿,好话坏话硬话软话都必须说周全,叫杜七小两口儿听明白,断了那小夫妻之情,死了这条心,免得日后惹事生非;第二层,我陈公公不停嘴地说话,你俩也就得注注地竖着耳朵听,不容你小夫妻互诉衷肠,再说点子掏心掏肝牵魂动魄的私情话儿,更免得小奶妈伤心动情的那么一折腾,气血不顺瘪了奶;第三呀,说完就动手,迅雷不及掩耳,你俩还发愣哩,骡拉轿车往路边一停,一脚踢在杜七儿屁股蛋子上,不由你不下车;哔啦,一吊铜钱掼到地下,不由你不弯腰拣钱;回过头来叉开双手就到杨春妮怀里夺孩子……孩子哭,亲娘叫,好不凄惨!
杜七儿呆呆地在路边站着,他也才是个十五岁的大孩子呀,此时好像弯了腰驼了背的小老头儿,更像半截木头桩子……车上,杨春妮死抱着儿子不撒手,可这个没满月的小家伙浑身嫩肉细骨头,当娘的怎么忍心下死劲抢夺哩!她护又护不住,夺又夺不过,急了,张嘴往那小胳膊上使劲咬一口,早被经验丰富的陈管事一巴掌打了个歪脖儿。
她两眼发黑,黑暗中又迸出许多金星。骡拉轿车咯登登地又摇晃起来。这生离死别的时刻,奇丽的金星……我苦命的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