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以后,部队再次换防,撤到二线休整。
文工团又忙起来了。独唱歌曲《阵地之家》重新谱曲配乐,成了小狐狸每场必唱的保留节目。她还鼓动郭平和小董创编一个表现尖刀连长的舞蹈,一个反映女战士抢救伤员的舞蹈。郭队长和小董班长极力支持,共同设计着各种模拟动作,三人形影不离。闲话立刻传开,连小蔡等等亲如姐妹的姑娘们也在背后议论开了。
“小狐狸也学会走上层路线啦!”
“没准儿也想入党了吧?”
“全靠冯大胡子给她吃偏饭儿!”
“冯团长背后还有人!小艾亲口说的,吴军长拉着她的手,从大青山顶一直拉到小汽车上,还到兵团司令部去洗了个澡,领了一套新军装,看了一场电影,吃了一顿儿小灶哩!”
“明白啦。小心刘力背后打黑枪!”
“你少胡说!那倒不会。当众抽她两耳光,啐一脸唾沫,叫狐狸精现原形,倒是做得出!”
“这么一闹,刘力可就不打自招啦!最轻也得下连去当兵。还记得断了腿的大春吗?可别这么蛮干,要是成心把你刘力编到尖刀连,送你一个烈士称号还不容易吗?”
“可不,他会跳舞,可不会打仗呵……”
没有不透风的墙。文工团只有这么大。流言蜚语不断传进刘力神经过敏的耳朵。他,病了。
这天,下了初霜。文工团的男同志全体出动,到兵站去领棉衣、背口粮。刘力独自留在防空洞里修理手风琴。艾虹乘虚而入,悄悄跑来请他帮忙。
“刘力,我真控制不住自己啦。练歌,创作两个舞蹈……我还想再创作一个,你帮我一把儿吧!”
“我?我能做什么!”刘力冷冷地说。
“你对吴军长也很了解!我是说,譬如,在打球方面……刘力,这次强攻大青山,我对军长崇拜得五体投地!他该立特功!他是英雄,又通人情。我想,咱俩合作,编一出歌颂军首长的小歌剧,一定能够……”她还想说,“能够激发战士们对首长的感情,提高指挥员的威信!”可是,看到刘力气得煞白的脸,就吃惊地不往下说了。
“出去!当你的官太太去吧!”刘力吼道。
艾虹完全没想到,刘力是这种态度。她最讨厌听“官太太”这个词儿,刘力却偏偏要用这带侮辱性的言词伤人……你我不是有过山盟海誓吗?要不是“二七八团”这条军规,今天我就当众宣布是你的未婚妻!你是我唯一的心上人,却为何唇枪舌剑刺痛我的心?两颗豆大的眼泪挂落下来……小狐狸心一软,设身处地为刘力想想吧,他也是爱之深才恨之切吧?我可怜的小哥哥……
“崇拜首长……官太太……是两码事儿!”
刘力不说话,也不看她,只顾低头修理手风琴。
他还是个迷人的手风琴高手哩……你拉起动听的《红梅花儿开》,我跟着你的节奏演唱,然后咱俩一块儿又跳又唱……将来举行婚礼的时候,就给来宾们表演这个节目,大家一定会羡慕,夸赞……小狐狸柔情地靠到了刘力怀里。
“我比你的手风琴好……”
“艾虹,亲爱的,我一天也离不开你呀……”
“亲爱的,现在,还不相信我吗?……”
可惜,这一对儿年轻的恋人,糊里糊涂地铸成了大错……
隆重的庆功大会开过了。不久,又是春节。北朝鲜的严冬奇寒无比。除夕晚会的气氛却十分热烈。虽然谁也不知道,朝鲜停战协议半年后就会签字,但是,和平的景象已经露头。连朝鲜老人也用他们熟悉的汉文写了迎春对联,在地窖门上贴出了喜人的桃符。
又是一年春草绿
依然十里杏花黄
此时,只有小狐狸一个人愁眉苦脸,心急如焚。她偷偷地跑到卫生员小蔡的单间小屋里,求她设法救救刘力。富有同情心的小蔡,早已消除了对艾虹的全部意见。在此种问题上,她俩比亲姐妹更亲。可是,她把所懂得的全部知识和能够奏效的一点儿药品,统统使了出来,也没能战胜那小家伙顽强的生命力!
“是儿不死,是财不散。”倒是年轻的小蔡先流了泪,说了这么一句老古董话儿。
“这话谁说的?”
“我妈妈说的。她说我心眼儿好,到了朝鲜也打不死。”
小狐狸猛然醒悟了。也许仅仅因为小蔡让她听见了“妈妈”这两个字,一种伟大的母爱,过早地闯进了这位十九岁姑娘的心扉……
“女生”班长小董渐渐窥见了某些端倪。郭平也听见了一些风声。文工团只有这么大。而且,凭着老经验,谁都知道,春节一过,以某种名目出现的“反倾向斗争”大概又要来临了。唉,这回,小狐狸你再机灵,也无法滑过关了哟。
刘力最紧张。到炊事班打饭的时候,偷着塞给小蔡一个纸条儿,约艾虹晚上到卫生员的小屋里密谈。
“小蔡,你到底还有没有办法?”刘力问。
“三个多月了,越大越牢。”小蔡说的都是实情。
“艾虹,咱俩扒火车回国吧!”刘力说。
“当逃兵?错误更大!就算不枪毙,一辈子也没脸见人。”艾虹比他明白得多。
“留在这儿,我也得疯了!”
“你也许不会疯,”小蔡净说实话,“一撸到底儿,下连当兵,是最轻的。”
“那我就自杀……”
“自杀,那就是叛变革命!”小蔡说。
“你自杀,事儿就完了吗?是不是把我也杀了呢?三条人命呵!……刘力,事到如今,你应该为孩子想想啦!”艾虹脸色煞白,语气倒是冷静的。
“你!你已经在说疯话了……”刘力吃惊地望着她。
“孩子是你的骨肉!他有什么罪?!”
艾虹说出了这句话,三个年轻人都流着泪,泣不成声了……
“笃笃笃!”有人敲门。
“卫生员!给我上点儿红药水……”
这是李协理员的声音。屋里的年轻人全吓傻了。还是小蔡比较快地反应过来,答了声:“等等,我穿上衣服!”立刻把被子抖开,将刘力和艾虹蒙在墙角——朝鲜老乡的小屋,进门就是炕,根本没处藏。小蔡解开棉袄的钮扣,开了门,还用身子挡住蜡烛投向墙角的光亮。
进屋的竟然是李协理员和女班长小董两个人。他们并没有进行搜查。而且,协理员的手指头上当真划破了一道口子。小蔡这才放了心,快速地给他上药、包纱布。
李协理员没头没脑地对小董说:“看见啦?”二人便退了出去。
“他真的划破了手指头。”小蔡说,“就是不知道小董来干吗?临走还说那么一句!”
艾虹此时仍然聪敏过人,冷笑着说:“小母夜叉告的密!姓李的故意划破手指头……临走那句话——看见啦?是告诉小母夜叉:搞运动的时候站出来当见证人!”
“看见什么啦?”刘力还不清醒。
“看见你啦!看见我啦!墙角上两个大活人,谁是瞎子……”
还没说完,刘力又捂住了她的嘴。艾虹一头扑在了刘力怀里,紧紧地搂住他,伤心地哭了起来……“刘力,儿子是你的!我一定为你把儿子抚养成人!从今以后,你再也不要找我啦!……二十年,三十年以后,你的儿子自然会来找爸爸!”
刘力和小蔡都惊呆了。
“艾虹,你这是怎么啦?”
“刘力,记住:什么也不要承认!”
“艾虹!”
“听我最后说一句:刘力,我永远爱你!”
小狐狸冲出门外,飞快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