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真是个迷人的字眼儿。
恋爱,也是文工团员们抗拒“二七八团”的铁壁铜墙。
也由于冯大胡子的宽厚和拖延战术,文工团的“反不良倾向斗争”煮成了夹生饭,正在拖泥带水地缓缓进行中。从大会动员、小会交心、群众“背靠背”地互相揭发检举以及支委会“梳辫子”排队……直到今天,运动开展一个多月了,政治部王主任点了名的那些“重点对象”,还是一个也没有坦白交待。冯团长倒也沉得住气,非但不找任何的“重点对象”个别谈话施加压力,反而每天挤出几个钟头来,组织了六个火线演出的小分队,抓紧排练文娱节目,准备着全军重上火线的工作了。
“这不等于反倾向斗争快收兵了嘛!”舞蹈队的支委兼宣传部长的贴身联络员对李协理员说。
“这,我只是个助手。老冯抓工作,从来不跟我商量。我有啥办法呢?”李协理员满脸愁云。
“不跟你商量?你俩住一个洞!没准还是唱双簧的哩!”
“小郭,千万别这么讲。支委会里锣齐鼓不齐,你也是亲眼所见嘛。唉,我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呵!”
“今天又力不足啦!你让我递上去的那份材料,写得有鼻子有眼的,我那老头子早报给王主任和吴军长过目了。六对儿,十二个人名儿!全是你写的!可现在呢?一对儿也没挖出来。想想你自己会给军首长留下个什么样儿的印象吧!”
李协理员已经头皮冒汗了。他记得冯大胡子吹了蜡烛之后的那段颇有威胁性的忠告:“谁都能摘你的乌纱帽,押你的禁闭!”刚要解释,没承想部长夫人的口气更硬了,说了句:“王主任叫你去汇报进度哩!”便扭头走了。
他第一次感到了打小报告的危险性!王主任叫我去直接汇报进度,既越过了冯团长,又越过了宣传部长,这怎么得了?别说汇报错了,就是半句错话都没说,也不行呵。王主任肯定会有所指示,回来怎么传达贯彻?
不去也不行。他悄悄离开了文工团,便大步流星地赶到了军政治部。
“首长有事。”警卫员挡了驾。
“是王主任叫我来的。”
“那也等一会儿吧。”
他独自坐在防空洞外面的大松树下,怀里就像揣着个兔子,嘭嘭跳。怕挨王主任一顿批;又怕被文工团的什么人看见,回去告诉冯大胡子。
过了半小时,警卫员朝他招手了。走进防空洞一看,原来是吴军长在这里跟王主任下围棋,宣传部长也在旁边观战。他向首长们行了举手礼,笔挺地站在他们面前。
“坐吧,小李。”王主任指指铺着厚草垫子的土炕。
李协理员正襟危坐,准备接受“三堂会审”。
“你们团那个小狐狸叫什么呀?”
协理员没想到王主任如此开门见山地追究小狐狸,又因吴军长也瞪着他,心中一慌,未能迅速回答。
“叫艾虹。”宣传部长代答。
“百家姓里有姓爱的吗?”王主任问。
“是艾草的艾,”还是宣传部长说,“她的本姓,的确是恋爱的爱,百家姓里没有。”
王主任笑了:“漂漂亮亮的小狐狸精,已经讨人爱啦,还偏偏要姓个谈恋爱的爱,这还了得?”
吴军长瞪了王主任一眼:“你这话讲得没道理!人家小狐狸姓啥子,天王老子也管不着嘛。你少扯乱淡!”
李协理员听糊涂了,又插不上嘴。只听宣传部长说得津津有味儿:
“小狐狸是北京参军的,南下工作团的娃娃兵,被冯大胡子选进了文工团。这次北上入朝,我在北京见过她的父亲,谈过几句,这才知道她是满族。满族不像汉族,没有姓,只有氏族。她家是爱新觉罗族的。辛亥革命以后,满族纷纷改了汉姓。爱新觉罗族的,大多改成姓艾的,或者姓罗的了……”
“你的调查蛮深入嘛!”吴军长也听得津津有味儿,乐呵呵地夸了一句。
“小狐狸表现怎么样呵?”王主任言归自传,开始问李协理员了。
协理员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他写的材料上,第一对儿“思想腐化”的典型就是艾虹和刘力。这,在座的首长肯定都是看过的。那为啥还要明知故问呢?他还知道,吴军长是单身汉,最喜欢跟小狐狸跳舞,甚至……呀呀,今天是不是要通过我的嘴把艾虹说成一只真正的狐狸精,以此推动“反倾向斗争”呢?不对!听宣传部长刚才那段话,还有吴军长的表情,绝不是想整小狐狸的样子!那,我能夸她的优点吗?自己打自己的耳光?让王主任当场把那份材料往我脸上一摔……那可真应了郭平的话:“想想你自己会给军首长留下什么样儿的印象吧!”他真的发慌了,汗珠儿像小虫一般地顺着头皮往脸上爬……装聋作哑也不行呵!他真后悔自己在写那份材料之前为啥不先摸准首长的态度和好恶哩!
正在他张口结舌、胡思乱想之际,还是宣传部长代答了:“艾虹这个同志很聪明!业务上也很有发展前途。当然也有缺点罗,主要是娇气,有点儿清高,小知识分子的通病罗。”
李协理员又是一惊。咋搞的?说得很准确呀。要是让我说,凭良心说话,也是这几句呀。那你老婆何苦还叫我写材料哩?非把蚂蚁写成大象不可……
只见吴军长也在认真地听着,听完之后很高兴,微笑着说:“就是娇气、清高这点小毛病吗?那就是个好同志罗。比我的缺点错误少得多嘛!”
王主任也露出了一丝笑意,这笑容一闪,又板起面孔批评李协理员了:“听说你反对小狐狸入团?还说她出身不好,不经过战斗考验就不能入团?是不是呵?同志,不要讲这种话嘛!哪里有这一条规定罗!青年团就是要发展青年人嘛。搞不得关门主义的。咱们军三万多人,女兵有多少?女同志到朝鲜来,困难比我们多得多呀。应当承认,志愿军的女同志个个都是好样儿的,是先进分子!有缺点也不要紧,入团就是为了更好地培养教育青年嘛。听明白了没有?回去吧!”
李协理员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顿儿批,赶紧站起来立正敬礼,才发现吴军长与宣传部长又摆了一盘棋。他回文工团的路上,回想这次去汇报“反不良倾向斗争”的进度,自己竟然一句话也没说。这倒不错。嗐,幸亏啥也没说呀,不论我说了什么,也对不上首长的口径!从今以后倒要学一条——少说话!
这位二十八岁的协理员确实见识还少,再长十岁也未见得能猜透今天这场戏。其实,连三十七岁的吴军长也还蒙在鼓里——你这能征善战的将军,大大超过了“二七八团”杠杠的首长,有朝一日提出申请要讨老婆,而女方不是党、团员的话,上级组织部门照样不予批准!真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哪。另一方面,吸收小狐狸入了团,她也必然要增加一层组织观念,也可以说预先给她戴上个“笼头”,日后不是更好驾驭她了嘛。可见,五十多岁的王主任,对青年军长的帮助,也是用心良苦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