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吃喝得非常痛快的当儿,吴仲祥以主人的地位向所有的来宾发言了,——诸位,他的声音夹带着咳嗽,又有点沙哑,不过还不至于口吃;今天,在我本人,能够有这么多的朋友参加这个宴会,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我的朋友蔡定程先生,他晓得我在这里过着一种堕落,腐化,不上进的生活,想法子要把我改造改造,是他的一点最应该接受,最值得敬重的好意。我屡次听从朋友的话,开书局,投军,办农场,这都是对国家社会很有益的事,可惜我是一个庸才——我有着很高的热情,到底是不是这过高的热情害了我,我自己也不知道,这过高的热情常常使我混身颤抖,并且从极高的山巅坠进极深的谷里,我几乎有一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黯淡无光,不见天日的境地中挨过,我知道世界上再没有一个和我这样可怜的人了!——喂,诸位,请听我说出一点由衷之言吧!我没有成见;不满意别人的所为,而自己做来却并不见得漂亮,这样的人简直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疯子,我对他只有厌弃。我呢,我非常地羡慕这世间,因为这世间是热烈的,我所有的朋友都重视我,并且忠实于我,他们一点也没有对不起我的所在,只有我自己对不起他们。现在要怎么办呢?我的朋友蔡定程先生,他每一次碰见我,总是叫我多多的锻炼身体,因为身体是太重要了,……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吴仲祥满面通红,非常紧张,眼睛迸射着怪异的光焰,视线缩得很短,常常落在(看来)并无实体的空气里面。
……谢金星骑着他的白马,在下午二时左右离开了宾阳。
吴仲祥全家以及所有的朋友和邻人们都欢送他到离开宾阳城半里以外的地方,——宾阳城的市民们远远地望见一群绅士簇拥着一位勇士走来了,那勇士高高地骑着一匹雄健而威武的白马。
——团长!——团长!
——不,师长!我记得曾经在南宁总司令部的门前看过这个人,对的,我一点不会记错,那时候他身穿黄绒军服,脚穿马靴,骑的是一匹棕色马,瘦一点,没有像这匹白马高大,这匹白马太好了!
市民们各都为一种低声地,急促地传递着的消息所联结,从而一堆堆地塞积在街道上,跟随着那白马的骑者,慢慢地,无灵魂地移动着自己的脚步,——凡是谢金星所走过的街道,都为无数的市民所挤满,他们因为总是出神地对谢金星的一身凝视着,谢金星一昂头,一回顾,都使他们的身上起着奇特的反射作用,至于不自觉地在脸上起着痛苦的痉挛,或者把脖子扭动着,——在更远的街道上站立着的人们也望见了。
——我看这不是李总帅,就是白副老总。
——什么?李总帅?白副老总?他们到我们宾阳来了?
——也许是呀……我昨天听见了这样的消息,说是前线的抗×军已经和中央军开始接触,而且打败了中央军,夏威将军的队伍已经有两师左右向湖南推进了,李白宣布要在我们宾阳县组织非常时军政府。
——但是这位骑白马的并不是李白。
——在我们广西,当这风起云涌的时会,所有的英雄豪杰都集中了来,我承认这里面还有比李白更重要的人物!
谢金星的白马是一产下来就决定了它的尊贵和伟大的一匹马,它熟悉它的主人所统率的市民,在这广大而热烈的市民的队伍里面,它精明,得体,短而结实的腰在空间里摆动着轻微的波纹,用着镇静自若的步武在前行着,使所有的市民们都更热爱它,挨近它,决不对它怀下了一点点的危惧的意念。
到了红水河畔,已经是午后三点左右。谢金星让他的马在河边喝水,自己懒懒地呼着对岸的渡船夫。
渡船夫从隔岸迟钝地移动了他们的笨重的大木船,他们一个个分站在两边,曲着腰背,用肩膀去撑那长长的竹篙,无灵魂地从木船的前头走到后头去。河水卷着漩涡,非常湍急地在滚动着,似乎分成了无数的个体,它们互相间只要稍一起了磨擦,总是没命地在扭绞着,有的在这扭绞中突然破碎了,痛楚地迸出了花沫,——大木船在中间走过,常常陷进了无能为力,停顿,甚至全身痉挛的可怕的状态,船夫们把竹篙靠在肩膀上一撑,无论怎样用力,哪怕全身的筋肉都抽根结核,至于起着高高的脊棱,都不能使大木船移动半步,临到了这样的场合,船夫们只好暂时静止在两边的船舷上,却一律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紧张着全身的筋肉,上身向前面倾斜着,像墙壁的浮雕上所常见的冀图以最单纯,最有力的姿势去打动观众心坎的角力者——仿佛是我们新广西负责建设的同志们,集中了所有的人力财力,不容易弄成功的结晶品一样。
谢金星起初没有注意到,和他一同乘大木船过河的还有三个学生。谢金星和他的白马上这大木船来的时候还很早,大木船照例等二十分钟,看看有没有更多的人要过河然后开行。临到了要开行的一刹那,三个学生才力竭声嘶地追了上来。
他们一踏上大木船,就开始注意那白马。他们低声地互相谈论着说,——恐怕就是这匹白马了!
——我也这样想,不过那骑的人并不像一个连长。
——不错,他的军服是政务人员的制服,又没有横直皮带,……——他的胸脯上还挂着徽章呢!
——呸!抗×救国,这是什么!从商店里随便买来的!
那年纪较大的戴眼镜的一个,带了点少年老成的样子,对于世间上的事姑且作如是观似的冷淡地开始对谢金星问,——连长,请恕我冒昧,我有一件事要报告你,刚才我们碰见了一个人,他问我们这路上刚才有一位骑白马的连长走过没有,我看他问的一定是你了。
谢金星很觉诧异。
——我看那人一定是你的朋友,戴眼镜的学生接着说;他穿着漂亮的西装,是一个又白又瘦的少年人。
——那么他现在哪里去了?谢金星问。
——他正走在前面,他是乘前一次的渡船过河的。
戴眼镜的学生同时问清了渡船夫,把自己的话确凿地证实着。
谢金星怀着满腔的疑团,过了河,急急地跳上了马,也不回头对那三个学生举礼告别,就叫他的马飞速地向河畔的高高的斜坡猛冲上去,——不到半里远,就把那奇怪的少年追着了,原来是吴仲祥的舅子。
吴仲祥的舅子非常爱慕谢金星的军队生活,他决意抛弃了半生不死的农场和他的姊夫,他要在谢金星的身边做一个随从,跟他一同到前线去抗×去。这个意思他是早就决定了,只恐怕他的姊夫要阻止他,他是从宾阳暗自乘长途汽车逃走的,——他实在狼狈得很,帽子也不戴,自己随身最简单的用物都不曾带走,完全是一个幼稚,未见世面,带着犊儿不怕老虎的勇猛与无知的小孩子的情态。这使谢金星看了也动起怜悯。谢金星对他说,——那么你还是乘长途汽车先到庆远去等我吧!我今晚住大塘,明早从大塘出发,大约上午十一时左右总可以到庆远去,……谢金星本来是应该在离开南宁后第二天到庆远的,副官长限定他一往一返的时间至多不能超出三天,谢金星一路上是经过了那么多的奇特的事,整日里吃吃喝喝的,自己正也有点忘形得失的样子,不觉已经花去了一个礼拜的时间。——在这个礼拜中,前线的局势有了非常的变动,抗×军不曾和中央军打过仗,以前在路上所听的消息都是假的,现在广西的抗×军已经和中央军联合了,广西的“抗×”原不过是为着要和中央军打仗,现在既然不和中央军打仗,“×”也就不必“抗”,……庆远这地方已经在日前让中央军接了防,原来的抗×军不晓得给调到哪一个角落里去。谢金星再也找不着他们的司令部。
吴仲祥的舅子用完了所有带来的钱,终于含羞忍辱地走回他的姊夫那边去。谢金星是什么都没有,只得了一匹马。他狼狈得很,饭也没得吃,又不敢带他的马跑到别地去,恐怕他的马要中途被人截去了。他很惧怕,至于挨着饥饿整日里躲在一间无人过问的破屋里空守着他的马。那白马现在变得很憔悴,身体饿得很瘦,……一个西风吹得很紧的晚上,谢金星为饥饿所迫,悄悄地跑过了邮政局附近的一条狭小的巷子,走到乐群社这边来。庆远城的市民们很早就熄灭了灯火,狭窄而破烂的街道陷进了从未有过的黑暗,——为着要清查城里的散兵游勇,中央军正在戒严。谢金星在街道上碰不到半个人,他的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了,如果像平日一样,这街道上到处有牛肉摊子在摆列着,趁着人多手什的时候,他说不定可以有完全不花钱的东西入手,……但是在前面,突然有野兽般的怪异的声音叫出了:
——口令!
谢金星正想退下来,而猛烈的电筒已经准对他的面孔迫射着。
——举手!
谢金星驯服地把手举起了。
哨兵开始搜查谢金星的身,——电筒猛烈的光焰偶而划过了刺刀的梢末,那上面就有一种雪亮而青绿的光焰在耀眼地流射着。
谢金星给中央军带回司令部里去之后,为要避免许多的苦刑,他决意献出了他的白马。——他完全依照着所决定的做了。当司令部里的人知道他原本是一个马夫的时候,就又给一个马夫让他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