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钱基博吴江沈颖若先生《文字源流》后序

文字源流之中英比较观

吾读吴江沈颖若先生《文字源流》一编，语繁不杀而举例尽，因为广其意以诏诸生曰：仲尼诲人不倦，然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之复庄生有言：“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夷考埃及墨西哥之古文，而知世界文字，同出于一源。埃及国语：一曰图解；二曰符号；三曰音声模拟。较之吾国六书，图解即象形；符号即指事；音声模拟即谐声。墨西哥古语，由图解易为符号，由符号易为音声，虽不合许君之六书次第，而揆之班氏所言六书次第，亦颇相符。故文字之形声虽殊，而制作之大例则一。盖既为地球上之人类，同比五官四肢，喜怒形于色，哀乐动乎中，音之不能尽而笔诸书，文字之声虽异，所以为传达言语之具者实。同特以各国所处之地位不同，洋海环之，山岭障之，斯言文不能统一耳。虽然，中西文字之异，人之所知也。中西文字之异而有其不异者存，则人之所不甚知也。诸生皆旁治英文者也。试以英文为例：

（一）文字之初，先有义有声而后谐声以制文字，不论中西一也。盖气清而上浮者谓之天。天音何自生？生自颠。气浊而下凝者谓之地。地音何自生？生自低。推此类也，读上字高字如张口仰望；读下字低字如闭唇下视；读吃字如吞咽；读呕字如呕吐；盖未造字之先，已发其音义矣。英文亦然：如High，高也，读之张口如仰望；lower，低也，读之闭唇如下视；eat读之亦如吞咽。又如吾国有感叹词呜呼，噫，嘻，唉，及丁东，剥啄之类，专以谐声为义，而西文亦有O.oh.ah.ha.ahas.hurrah及soom（爆发声）click（轻击声）crashing（折断声）hick（凿声）等字。若此类者，不胜枚举。

（二）凡韵母悉属喉音。而英文之韵母Vowel有五：曰a，e，i，o，u，同于中国之宫商（盎）角（脚）羽。a商，e角，i徵，o宫，u羽也。亦有变音，与中国同，谓之双音Pipletbong，如oi之在boil，ai之在aisle，皆变徵之音也。试以a，e，i，o，u五韵母而征之中国韵书：如a在father，音阿，正六麻，二十一马。二十二祃音。a在all，其音与au之在laud同，则五歌，二十哿，二十一个也。a在gnat，入声短呼七曷，八。e之在me，正四支音；而e在met，则入声短呼九屑。i之在knit，入声二十锡，十四缉。o在not，入声十药，在no，介五歌七虞之间；在move，七虞，其音与u之在rude同；而oo之在wood，其音与u之在hut同，则入声一屋矣。u在nut，入声十五合，十七洽。而i之在high，其音与ai之在aisle同，则九佳也。oi在boil，十灰。ou在bow及bound，四豪。ew在mew，其音与u之在tube同，则十一元矣。惟英语无六鱼音，而法语之u字，乃真六鱼音也。

（三）夷考英文有字根，乃有展转引伸之字。字根皆拉丁希腊文也。如以acer（拉丁字有尖利辛辣尖骏苦刻薄诸义）为字根，而acrid（辛辣），acrimony（姜桂之性，严酷刻薄），acid（酸，醋酸）诸字由之引申而出，以stasi（希腊字有坚持植立不动永久诸义）为字根，而ecstasy（颠狂妄动），ahosstay（背叛道教），system（法则）诸字即由之引申而出。详见《纳氏文法》第四册第二十七章三八五—三九二页。声相从者义亦相从。而我国文字亦然：如以“中”为字根，而尽中心为“忠”，中衣为“衷”，人次在中为“仲”；其从“中”展转引申之字，声从中者义亦从中。又如以“戋”为字根，戋，小也；于是贝之小者为“贱”，皿之小者为“盏”，竹简之小者为“笺”，凡从戋展转引申之字，声从“戋”者义亦从“戋”。诸如此类，不可枚举。

（三）独体为文，合体为字。文不足于用，而孳乳成字以济其穷，此不论中西一也。侯官严复所谓从或字之法而言之，英字又可分为两大类：其一曰文primary words；其一曰字secondary words。文者何？原成之字，不可复析者也，如化学之原质然。字者何？孳乳寝多之字，所可更析之以为文者也，如化学之杂质。字分二类，中西皆然。中国之文，如一人，夕，口，马，日，诸字。西国之primary words，如one，man，night，mouth，horse，sun等。中国之字，如信，武，证，忠，娶，诸字，皆合文而成者也。西国之secondary words，如tedshoom midday，kingdom，beautiful，亦可更析为primary words者也。

（四）英字之孳乳其法有二：一曰会合。composition。会合者，取分立之文字而合之使成一也。如lighthouse（灯塔），inkstand（墨水瓶）等字，谓之compound words。所会合者，自二字有时至于三字四字，如shendthrift（豪奢之子），合二字者也。midshipman（海军学生），合三字者也。outoftheway（非常者），合四字者也。一曰转成。derivation，转成者，由一字之根，以意义之殊而变化其体成异字者也。如love（爱字）为根，而loving（爱、中意）lover（情人）lovely（可爱）loveable（可爱者）诸字由之而出。full（富足）字为根，而富于信义者谓之truthful，甚可畏者谓之fearful，富有希望者谓之hapeful。ward者，著其物之所趋也，以此为根，而进往曰forward，向往曰toward，北首曰northward，西南首曰southwestward，不便利曰awkward，凡此之类，谓之derivatives。按许君六书定义，以事为名，取譬相成，谓之形声；比类合谊，以见指挥，谓之会意；皆有合义分立之文，而孳乳成字。如形声之中衣为衷，正言为证；会意之一大为天，用口为周；即是西文之compound words也。又合两字见意者，如会意之天从一大，古从十口；形声之衷从衣，中声；证从言，正声；是也。有合三字四字见意者，如会意之祭从示，以手持肉；茻从四屮；形声之整从攴，从束，从正，正亦声，是也。此与英文之compound words相同。至英文之derivation，则亦犹转注建类一首，同意相受之例耳。惟derivatives之同意相受，大抵皆即一字为根，而前后附益之，而转注则以一字建一类之首，而上下左右附益之耳。盖西文横行，中文纵行也。

（五）按中国六书，象形指事二者，为西国拼切之字所无，间见于记号，如天学以⊙为日，以为月；然非文字。惟会意，（赅形声而言之，以声亦兼意也）转注，假借三者，为用与中文正同，而假借之用尤宏。如back，背也，而backslide，backslider之back，则作违背解。way，路也，而亦训为方法。以肩背之背引申作违背之背，道路之道引伸作道术之道，即六书之假借也，西文谓之ambiguity，皆以一字而当数义。如box有二十余诂，皆由本义引申而假借之。此类最多：如rampant，本训跃者，缘者，兽之立者，引伸为事势之方兴，皆谓rampant也。patient，本训受事者，引伸之为病人，为忍耐。valant，本训飞者，傲者，鸟之张翼者，引伸之为流荡，为轻迅。fruent，本训流者，故言辞之流利，书法之流美，皆用之。patent本训开者，故事之显无隐者，涂之通者，皆谓之，而制造专利亦云patent者，以其得国家之明谕，故有此称也。

（六）英文中拉丁字，往往同此一字，在此为名词，在彼为动词，其形无殊，但变其所读之重音accent，而实用之名词。即转为动词之虚用者，此其变流之趣，乃与吾国文字正同。盖即中文之读破法，如“春风扇微和”，扇读平声，而名词转成动词。“春风风人，夏雨雨人”，风雨皆读去；亦转名词为动词者。他若“解衣衣我，推食食我”之衣食二字，“春朝朝日，秋夕夕月”之朝夕二字，皆缘读破法而名词转动。湘乡曾国藩所谓实字虚用者也，盖不胜枚举焉。此于英字如下，可略举以为释例者也：

Noun名词Verb动词

accent重音accent重读之

affix接尾字affix附后

collect总会collect集会

concert和会concert相和

convert改宗教者convert劝化

extract精华extract摄取

insult羞辱insult凌辱

object外物object疏凌外辱兼恶

produce物产produce出产

frequent常有frequent时常往来

absent所亡absent脱身

compound混合物compound混合

present礼物present奉献

rebel叛徒rebel作叛

虽然，accent变而后义异者固多，而accent不变而异义者尤伙，此如中文“人其人，火其居”，而未闻人火二字有读破也；《公羊传》“入其宫无人宫焉，入其门无人门焉”。其第二宫，第二门字，亦不读破也。此在英文，如help（助）可为名词，可为动词。他若water，paper，stuff，dance，book，smoke，fire等，几无实用之名词不可虚用者，亦观其司中之职为何如耳，乌得变乎？此所以宏文字之用也。

但以中文与西文比例为论，有其难者，则西文常用之名，例为一字，而中文或以数字为一名，故其相似难见，此在学者能以意通之而已。即如英文arise（起）awake（醒）agoe（去）诸字，起首之a母，正与《尚书·尧典》“黎民于变”，《大学》“于止”之于字合符。而abed（在床）ashore（于岸）两字起首之a母，则又与《易·系辞传》“其于中古乎”，《曲礼》“于外曰公，于其国曰君”之于相当。盖我之于字乃象形，在古正读为鸦，与a音近也。中西言语当上古时，本为合一，在此可以证见，此不过一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