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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爱是生命(5)

他同疯狂一样,全身战栗,粗暴的从桌上取过信来,一撕两半。那两张信纸,轻轻的掉了下地,他并不去注意,只将两个半边信封,叠做一处,又是一撕,向字篓中尽力的掼去。

沅陵的人

这地方神秘处原来在此而不在彼。人民如此可用,景物如此美好,三十年来牧民者来来去去,新陈代谢,不知多少,除认为“蛮悍”外,竟别无发现。

沈从文

由常德到沅陵,一个旅行者在车上的感触:可以想象得到,第一是公路上并无苗人,第二是公路上很少听说发现土匪。

公路在山上与山谷中盘旋转折虽多,路面却修理得异常良好,不问睛雨都无妨车行。公路上的行车安全的设计,可看出负责者的最大努力。旅行的很容易忘了行车的危险,乐于赞叹自然风物的秀美。

在自然景致中见出宋院画的神彩奕奕处,是太平铺过河时入目的光景。溪流萦回,水清而浅,在大石细沙间漱流。群峰竞秀,积翠凝蓝,在细雨中或阳光下看来,颜色真无可形容。山脚下一带树林,一些俨如有意为之布局恰到好处的小小房子,绕河洲树林一湾溪水,一道长桥,一片烟。香草山花,随手可以掇拾。楚辞中的山鬼,云中君,仿佛如在眼前。上官庄的长山头时,一个山接一个山,转折频繁处,神经质的妇女与懦弱无能的男子,会不免觉得头目晕眩。

车到了官庄交车处,一列等候过山的车辆,静静的停在那路旁宽阔处,说明这公路行车秩序上的不苟。虽在军事状态中,军用车依然受公路规程辖制,不能占先通过,此来彼往,秩序井然。这条公路的修造与管理统由一个姓周的工程师负责。

车到了沅陵,引起我们注意处,是车站边挑的,抬的,负荷的,推挽的,全是女子。凡其它地方男子能做的劳役,在这地方统由女子来作。公民劳动服务也还是这种女人。公路车站的修成,就有不少女子参加。工作既敏捷,又能干。女权运动者在中国二十年的运动,到如今社会上露面时,还是得用“夫人”名义来号召,并不以为可耻。而且大家都集中在大都市,过着一种腐败生活。比较起这种女劳动者把流汗和吃饭打成一片的情形,不由得我们不对这种人充满尊敬与同情。

这种人并不因为终日劳作就忘记自己是个妇女,女子爱美的天性依然还好好保存。胸前的扣花装饰,裤脚边的扣花装饰,是劳动得闲在茶油灯光下做成的。(围裙扣花工作之精和设计之巧,外路人一见无有不交口称赞。)这种妇女日常工作虽不轻松,农衫却整齐清洁。有的年纪已过了四十岁,还与同伴竞争兜揽生意。两角钱就为客人把行李背到河边渡船上,跟随过渡,到达彼岸,再为背到落脚处。外来人到河码头渡船边时,不免十分惊讶,好一片水!好一座小小山城!尤其是那一排渡船,船上的水手,一眼看去,几乎又全是女子。过了河,进得城门,向长街走走,就可见到卖菜的,卖米的,开铺子的,做银匠的,无一不是女子。再没有另一个地方女子对于参加各种事业,各种生活,做得那么普遍,那么自然了。看到这种情形时,真不免令人发生疑问:一切事儿几乎都由女子来办,如《镜花缘》一书上的女儿国现象了。本地方的男子,是出去打仗,还是在家纳福看孩子?

不过一个旅行者自觉已经来到辰州时,兴味或不在这些平常问题上。辰州地方是以辰州符驰名的,辰州符的传说奇迹中又以赶尸著闻。公路在沅水南岸,过北岸城里去,自然盼望有机会弄明白一下这种老玩意儿。

可是旅行者这点好奇心会受打击,多数当地人对于辰州符都莫名其妙,且毫无兴趣,也不怎么相信。或许无意中会碰着一个“大”人物,体魄大,声音大,气派也好像很大。他不是姓张,就是姓李,(他应当姓李!)会告诉辰州符的灵迹,就是用刀把一只鸡颈脖扎断,把它重新接上,一口符水,向地下抛去,这只鸡即刻就会跑去,撒一把米到地上,这只鸡还居然赶回来吃米!你问他:“这事曾亲眼见过吗?”他一定说:“当真是眼见的事。”或许慢慢的想一想,你便也会觉得同样是在什么地方亲眼见过这件事了。原来五十年前的什么书上,就这么说过的。这个大人物是当地著名会说大话的。世界上事什么都好像知道得清清楚楚,只不大知道自己说话是假的还是真的?是书上有的,还是自己造作的?多数本地人对于“辰州符”是个什么东西,照例都大不明白的。

对于赶尸传说呢?说来实在动人。凡受了点新教育,血里骨里还浸透原人迷信的新绅士,想满足自己的荒唐幻想,到这个地方来时,总有机会温习一下这种传说。绅士,学生,旅馆中人,俨然因为生活在当地,便负了一种不可避免的义务,又如为一种天赋的幽默同情心所激发,总要把它的神奇处重述一番。或说朋友亲戚曾亲眼见过这种事情,或说曾有谁被赶回来。其实他依然和客人一样,并不明白,也不相信,客人不提起,他是从不注意这个问题的。客人想“研究”它,(我们想象得出有许多人是乐于研究它的,)最好还是看《奇门遁甲》这部书或者对他有一点帮助,本地人可不会给他多少帮助。本地人虽乐于答复这一类傻不可言的问题,却不能说明这事情的真实性。就中有个“有道之士”姓阙,当地人通称之为阙五老,年纪将近六十岁,谈天时精神尤如一个小孩子。据说十五岁时就远走云贵,跟名师学习过这门法术。作法时口诀并不稀奇,不过是念文天样的《正气歌》罢了。死人能走动便受这种歌词的影响。

辰州符主要的工具是一碗水;这个有道之士家中神主前便陈列了那么一碗水,据说已经有了三十五年,碗里水减少时就加添一点。一切病痛统由这一碗水解决。一个死尸的行动,也得用水迎面的。这水且能由昏浊与沸腾表示预兆,有人需要帮忙或家事吉凶的预兆。登门造访者若是一个读书人,一个教授,他把这一碗水的妙用形容得将更惊心动魄。使他舌底翻莲的原因,或者是他自己十分寂寞,或者是对于客人具有天赋同情,所以常常把书上没有的也说到了。客人要老老实实发问:“五老,那你看过这种事了?”他必装作很认真神气说:“当然的。我还亲自赶过!那是我一个亲戚,在云南做官,死在任上,赶回湖南,每天为死者换新草鞋一双,到得湖南时,死人脚趾头全走脱了。只是功夫不练就不灵,早丢下了。”至于为什么把它丢下,可不说明。客人目的在表演,主人用意在故神其说,末后自然不免使客人失望。不过知道了这玩意儿是读《正气歌》作口诀,同儒家居然有关系时,也不无所得。关于赶尸的传说,这位有道之士可谓集其大成,所以值得找方便去拜访一次,他的住处在上西关,一问即可知道。可是一个读书人也许从那有道之士服尔泰风格的微笑,服尔泰风格的言谈,会看出另外一种无声音的调笑,“你外来的书呆子,世界上事你知道许多,可是书本不说,另外还有许多不知道了。用《正气歌》赶走了死尸,你充满好奇的关心,你这个活人,是被什么邪气歌赶到我这里来?”那时他也许正坐在他的杂货铺里,(他是隐于医与商的)忽然用手指着街上一个长头发的男子说:“看疯子!”那真是个疯子,沅陵地方唯一的疯子。可是他的语气也许指的是你拜访者。你自己试想想看,为了一种流行多年的荒唐传说,充满了好奇心来拜访一个透熟人生的人,问他死了的人用什么方法赶上路,你用意说不定还想拜老师,学来好去外国赚钱出名,至少也弄得哲学博士回国,在他饱经世故的眼中,你和疯子的行径有多少不同!

这个人的言谈,倒真是一种杰作,三十年来当地的历史,在他记忆中保存得完完全全,说来时庄谐杂陈,实在值得一听。尤其是对于当地人事所下批评,尖锐透入,令人不由得不想起法国那个服尔泰。

至于辰砂的出处,出产地离辰州地还远得很,远在凤凰县的苗乡猴子坪。

凡到过沅陵的人,好奇心失望后,依然可从自然风物的秀美上得到补偿。由沅陵南岸看北岸山城,房屋接瓦连椽,较高处露出雉堞,沿山围绕;丛树点缀其间,风光入眼,实不俗气。

由北岸向南望,则河边小山间,竹园,庙宇,居民仿佛各个都位置在最适当处。山后较远处群峰罗列,如屏如障,烟云变幻,颜色积翠堆蓝。早晚相对,令人想象其中必有帝子天神,驾螭乘睨,驰骤其间。绕城长河,每年三四月春水发后,洪江油船颜色鲜明,在摇橹歌呼中连翩下驶。长方形大木筏,数十精壮汉子,各据筏上一角,举桡激水,乘流而下。其中最令人感动处,是小船半渡,游目四瞩,俨然四围是山,山外重山,一切如画。水深流速,弄船女子,腰腿劲健,胆大心平,危立船头,视若无事。同一渡船,大多数都是妇人,划船的是妇女,过渡的也是妇女较多,有些卖柴卖炭的,来回跑五六十里路,上城卖一担柴,换两斤盐,或带回一点红绿纸张同竹篾做成的简陋船只,小小香烛。问她时,就会笑笑的回答:“拿回家去做土地会。”你或许不明白土地会的意义,事实上就是酬谢楚辞中提到的那种云中君——山鬼。这些女子一看都那么和善,那么朴素,年纪四十以下的,无一不为胸前土蓝布或葱绿布围裙上绣上一片花,且差不多每个人都是别出心裁,把它处置得十分美观,不拘写实或抽象的花朵,总那么妥贴而雅相。在轻烟细雨里,一个外来人眼见到这种情形,必不免在赞美中轻轻叹息,天时常常是那么把山和水和人都笼罩在一种似雨似雾使人微感凄凉的情调里,然而却无处不可以见出“生命”在这个地方有光辉的那一面。

外来客自然会有个疑问发生:这地方一切事业女人都有分,而且像只有“两截穿衣”的女子有分,男子到哪里去了呢?

在长街上我们固然时常可以见到一对少年夫妻,女的眉毛俊秀,鼻准完美,穿浅蓝布衣,用手指粗银链系扣花围裙,背上竹笼。男的身长而瘦,英武爽朗,肩上扛了各种野兽皮向商人兜卖。令人一见十分感动。可是这种男子是特殊的。

男子大部分都当兵去了。因兵役法的缺憾,和执行兵役法的中间层保甲制度人选不完善,逃避兵役的也多,这些壮丁抛下他的耕牛,向山中走,就去当匪。匪多的原因,外来官吏苛索实为主因。乡下人照例都愿意好好活下去,官吏的老式方法居多是不让他们那么好好活下去。乡下人照例一入兵营就成为一个好战士,可是办兵役的却觉得如果人人都乐于应兵役,就毫无利益可图。土匪多时,当局别外派大部队伍来“维持治安”,守在几个地区,别的不再过问。土匪得了相当武器后,在报复情绪下就是对公务员特别不客气,凡搜刮过多的外来人,一落到他们手里时,必然是先将所有的得到,再来取那个“命”。许多人对于湘西民或匪都留下一个特别蛮悍嗜杀的印象,就由这种教训而来。许多人说湘西有匪,许多人在湘西虽遇匪,却从不曾遭遇过一次抢劫,就是这个原因。

一个旅行者若想起公路就是这种蛮悍不驯的山民或土匪,在烈日和风雪中努力作成的,乘了新式公共汽车由这条公路经过,既感觉公路工程的伟大结实,得到沅陵时,更随处可见妇人如何认真称职,用劳力讨生活,而对于自然所给的印象,又如此秀美,不免感慨系之。这地方神秘处原来在此而不在彼。人民如此可用,景物如此美好,三十年来牧民者来来去去,新陈代谢,不知多少,除认为“蛮悍”外,竟别无发现。外来为官作宦的,回籍时至多也只有把当地久已消灭无余的各种画符捉鬼荒唐不经的传说,在茶余酒后向陌生者一谈。地方真正好处不会欣赏,坏处不能明白。这岂不是湘西的另外一种神秘?

沅陵算是个湘西受外来影响较久较大的地方,地区教会的势力,造成一批吃教饭的人物,蛮悍性情因之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或许是一点青年会办事人的习气。沅陵又是沅水几个支流货物转口处,商人势力较大,以利为归的习惯,也自然很影响到一些人的打算行为。沅陵位置在沅水流域中部,就地形言,自为内战时代必争之地,因此麻阳县的水手一部分登陆以后,便成为当地有势力的小贩,凤凰县屯垦子弟兵官佐,留下住家的,便成为当地有产业的客居者。慷慨好义,负气任侠,楚人中这类古典的热忱,若从当地人寻觅无着时,还可从这两个地方的男子中发现。一个外来人,在那山城中石板作成的一道长街上,会为一个矮小,瘦弱,眼睛又不明,听觉又不聪,走路时匆匆忙忙,说话时结结巴巴,那么一个平常人引起好奇心。说不定他那时正在大街头为人排难解纷,说不定他的行为正需要旁人排难解纷!他那样子就古怪,神气也古怪。一切像个乡下人,像个官能为嗜好与毒物所毁坏,心灵又十分平凡的人。可是应当找机会去同他熟一点,谈谈天。应当想办法更熟一点,跟他向家里走。(他的家在一个山上。那房子是沅陵住房地位最好,花木最多的。)如此一来,结果你会接触一点很新奇的东西,一种混合古典热诚与近代理性在一个特殊环境特殊生活里培养成的心灵。你自然会“同情”他,可是最好倒是“赞美”他。他需要的不是同情,因为他成天在同情他人,为他人设想帮忙尽义务,来不及接收他人的同情。他需要人“赞美”,因为他那种古典的作人的态度,值得赞美。同时他的性情充满了一种天真的爱好,他需要信托,为的是他值得信托。他的视觉同听觉毁坏了,心和脑可极健全。凤凰屯垦兵子弟中出壮士,体力胆气两方面都不弱于人。这个矮小瘦弱的人物,虽出身世代武人的家庭中,因无力量征服他人,失去了作军人资格。可是那点有遗传性的军人气概,却征服了他自己,统制自己,改造自己,成为沅陵县一个顶可爱的人。他的名字叫做“大老爷”或“大人”,一个古怪到家的称呼。商人,妓女,屠户,教会中的牧师和医生,都这样称呼他。到沅陵去的人,应当认识认识这位大老爷。

沅陵县沿河下游四里路远近,河中心有个洲岛,周围高三四百合,名“合掌洲”,名目与情景相称。洲上有座庙宇,名“和尚洲”,也还说得去。但本地的传说却以为是“和涨洲”,因为水涨河面宽,淹不着,为的是洲随河水起落!合掌洲有个白塔,由顶到根雷劈了一小片,本地人以为奇,并不足奇。涨北岸村名黄草尾,人家多在橘柚林里,橘子树白华朱实,宜有小腰白齿出于其间。一个种菜园子的周家,生了四个女儿,最小的一个四妹,人都呼为夭妹,年纪十七岁,许了个成衣店学徒,尚未圆亲。成衣店学徒积蓄了整年工钱,打了一副金耳环给夭妹,女孩子就戴了这副金耳环,每天挑菜进东城门卖菜,因为性格好繁华,人长得风流波俏,一个东门大街的人们都知道卖菜的周家夭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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