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556900000055

第55章

我一直看着李万吉和阳子。多么好的人、奇怪的人,对他们来说,哪怕来自异性的爱只有一丝一绺,就会让他们感慨万千。我同时想起了梅子,我在那个平原、那个山区流浪生涯中经历的一次次异性的爱护;特别是——凹眼姑娘。我在想人的一生注定要经受的热爱、困苦、辛劳,和各种各样的冷热熬煎……没有办法,一个人只要活着就不能胆怯,就只能迎上这一切。在这个世界上,谁都不能回避也无法回避……

这个夜晚我难以入睡。起风了,巨石滚动。大风吹过山口的声音又一次让我感到了惊惧。我与吕擎挨在一块儿,以小声交谈来抵御深夜的不安。各种嗥叫与狂风混在了一块儿,那声音让人不能不想起巨雷闪电,想起出没的海盗以及狂浪拍碎甲板折断桅杆的那一刹那……大概由于白天刚刚受到一场劫掠的缘故,这声音让我格外不安。吕擎告诉:出来这几个月尽管忍受折磨,饥一顿饱一顿,有时累得真想一头栽到旁边的灌木棵里睡上几天……可奇怪的是,在路上他竟然一次也没有病倒;虽然人越来越瘦,眼窝越来越深,脾气却越来越执拗……我问他想母亲、想吴敏吗?他点点头:“有时候就觉得是在她们的目光下往前走。母亲的目光与爱人的目光是不同的,可是只有她们的目光能一直望着出远门的人。”

2

我在吕擎的叙说中不吱一声。因为我不能不想那些在大山里流浪的日子,那时候我也有一个望眼欲穿的母亲……与吕擎的母亲不同的是,她不仅让我远走高飞,而且还让我把她、连同那个茅屋一起忘掉——妈妈的口气是如此地坚毅果决,不容回绝。

在这个风声隆隆之夜,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与吕擎都没有睡去,只长久地沉默着。这个山地之夜啊,四周漆黑漆黑。睡不着,我们谈起了接下去的行程。吕擎说恐怕在这个冬天,他们不会离开南部山区了。这儿比他们以前想象的仿佛更遥远,就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这儿的一切,会让一个在橡树路上长大的人目瞪口呆……天亮前我小声谈了莉莉的事,并建议让余泽早点回去,因为他这样单纯的人被莉莉欺骗,未免太惨了。吕擎没有吭声。那个叫埃诺德的外国二流子黏上了莉莉,丝毫不出他所料。他这样待了一会儿,终于判定说:对余泽而言,这次远行还是比莉莉重要得多;当然他和女友之间的变故会带来痛苦,可这样的痛苦绝不是这次远行的代价,因为每个人都跳动着一颗不同的心,谁也无力将它改变——如果天生是一个轻薄的灵魂,那也只好任它飘去。我明白,吕擎没有说出的一句话就是:既然对方从根上讲是个贱坯子,那就不值得留恋,无论她长得多么美……

天快亮了。在难得的一阵安静里,我似乎又听到了外面传来奇怪的嘶叫。我和吕擎坐起来。旁边的三个人睡得很熟。吕擎说:“你听——”

我屏住呼吸。

终于听清了,那是求饶的声音,是哭泣、呼喊,一个沙哑的嗓门……

吕擎站起来:“他们在打他,是他在哭、在喊!”

我听得越来越清晰了。因为关押盲人的小石头屋就离我们不远,现在大风停息了,我们也就听到了那种哭嚎……我和吕擎立刻出门。

小石头屋是一个空着的碾房。三五个掮着土枪的民兵围着一个大碾盘,碾砣的木架子上就捆了那个人。几个民兵闪开一点,我们才看清捆着的人眼下成了什么样子:头发、脸庞和衣袖都沾了血痕;碾盘上还有一些血。看得出,他已经被折腾得奄奄一息了——整个人一点声音都没有,头抵住胸口。天很冷,可他的衣服给脱掉了多半,仅剩下的一点也给撕破了。我们正看着,旁边那个民兵又要显露本事,伸手在他的小腹那儿猛地一拧,于是马上响起一声“啊呀”大叫。这就是我们在屋里听到的那种声音了。喊过之后,他的头又垂下来。

我觉得一股血冲上头顶,上前阻止他们。刚才拧人的那个家伙咬着牙,牙缝里发出哼哼的笑声。他这样笑着看我。我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一股杀气。我知道在任何地方,都能找到这种极其凶狠的品性——只要一有机会,他们就会扑上去撕咬,咬得人鲜血淋漓。在我们这个世界上,这样的人总能不失时机地派上用场,他们绝无生不逢时的苦恼。我明白自己的阻止无济于事,就对吕擎耳语几句。吕擎走开了。

那个人还在用力地推搡那个瞎子,把他的头发狠力揪起,往后一拨,让他的脸仰起来。但那两只眼还是紧紧闭着。他喝问:“说,‘大腕’的老窝在哪?”原来他们在逼问那一伙的秘密。年轻的瞎子一声不吭,碾盘上的血就是他自己咬破舌头和嘴唇流出来的。“这个狗东西,就是不说,就是不说!”那人恨恨地骂,腰带“叭”一下打过去。盲人后背上已经血痕交错,分不清是伤口还是糊上的脏东西。这些人折磨了他一夜。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可能是吕擎领来了村头。旁边的人好像受到了这脚步声的鼓励,重新用皮带抽打起来,并再一次去揪瞎子的头发——而这一次却让我看到了,瞎子竟然在笑。“嘿,古怪的东西,还笑,他还笑!”他们嚷着,伸手指着他,对刚刚进门的村头吼着。

村头叼着烟:“嗯?让我看看!”

他拨拨他的下巴。瞎子不笑了。村头鼻子哼一声:“小瞎子,你可知道犯的是死罪?”

屋里所有人都不吭一声。村头说下去:“你这条小命就攥在俺手里哩,你还牙硬!乖乖说出,服个软,我也好给你留一口气。嗯哼?不做声?那好,你就吊在这石碾子上吧,吊个半月二十天就是。”

我把村头拉到一边,再次提出把他送到惩治罪犯的地方。村头摇摇头,小声说:“你不晓得哩,咱抓住这么个人儿不易,咱要能从他嘴里抠出秘密,逮到‘大腕’,那一伙窝藏的果实就归咱村了。咱可不能让一块肥肉从嘴边滑溜过去……”

我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独自审人了。我说:“可是这样打,要出人命的!”

村头回头看看瞎子,摇摇头:“你不知哩,这些人泼皮得像牲口。”

我和吕擎建议:就由我们好好跟他谈谈,说不定会有些效果;让这些民兵走开吧。

“那不中,他们先围在四周吧。你们也许能把这瞎子的牙撬开?不过不绑是不行的……”

民兵撤走以后,我和吕擎就给他松了绳子,把旁边扔下的衣服给他披上。我们这样做时,他竟然一动不动。我问:“你饿吗?”我发现他身上抖了一下,慢慢抬起了头。他还是闭着眼,鼻翼活动了一下——他像一只土拨鼠那样频频地活动鼻翼,嗅着四周的什么。

这样嗅了一会儿,他又重新垂下头去。天亮了。

3

村头坚信“大腕”这一伙手里藏有一笔数目可观的金银财宝,甚至估计:如果能挖出这份财宝,就可以使小夼村彻底变个模样。“到了那一天,”村头咂着嘴说,“咱肉汤尽喝,白馍尽吃!”他越是寄予这种厚望,就越是盯紧了那个年轻的盲人不放。我和吕擎阳子等不知做了多少规劝,结果村头仍然坚持要把他捆在碾屋里,每天只给一些极其粗劣的食物,按时审问,直到他说出秘密的那一天。我们却看不出什么指望,因为这个盲人执拗得可怕。我从来没有看到一个人能像他这样忍受,简直是抱定了一死的决心。渐渐我和吕擎几个人都明白了:他是不会屈服的。

一天早晨,我和吕擎提来了热汤和瓜干饼子让他吃。他默默地把汤喝掉了,把那一点食物细细咀嚼了咽下去,然后又像过去一样把头垂下。站在一旁的民兵恨得咬牙切齿。村头也蹲在一旁吸烟,直盯着整个过程。他不止一次嘲笑我们这些城里来的“大善人”。我和吕擎不敢离去——只要一挪窝儿,他们又会狠狠地揍他。我一次又一次警告村头:“他会死的。”村头露出一丝冷笑,瞥瞥我,不语。

好多天过去了。有一天村头突然找到吕擎说:“硬的不行来软的,这样吧,就把那狗狼养的交给你们弄去,只让民兵远远瞄着。可有一条——别让他跑了,他要真敢撒开丫子,咱也真敢开枪。”

我们都明白,他是想让我们一点一点套出那个秘密。看来他们真的绝望了。

我们把他领回了饲养棚里。

从这一天起,饲养棚外面就站了几个背枪的人。村头每天都要来一两次,询问结果。瞎子整天不说话,一双无光的眼睛偶尔睁开,缓缓转动着头颅,像是从屋子的这一边嗅到另一边。这屋子里好像有什么特异的气息。他的敏感令人惊讶,因为他几乎能够分毫不差地取到任何想取的东西。有一次,李万吉的一沓纸放在通铺的另一边,他竟然直着走去,只一下就摸到了它——当时李万吉对阳子咕咕哝哝念什么,念完就把这沓纸放在了铺上。我看他嗅着手里的纸,心里一动,问:“识字吗?”

他用力摇头。

我又问他是哪里人、从哪儿来、为什么和“大腕”一伙搞到了一起。他马上像过去一样垂下了头,紧闭双眼……

日子一天天过去,许多人的注意力渐渐从盲人身上挪开了。只有民兵仍然不依不饶地守在外面。我不想耽误吕擎他们几个人的事情,只想帮他们做点什么。我甚至试着和他们一块儿去冬学里授课。那个黑黑的大屋子里,来听课的不仅是孩子,还有上年纪的老头老太婆。山里人其实是用这个办法度过长长的夜晚。所谓的“上冬学”只是讲故事、讲大山之外的世界,时不时地插空教几个生字。每个人都关心自己的名字怎么写,还有村名、地名、山名。

同类推荐
  • 暂时谋杀

    暂时谋杀

    此时,当你翻开这一页的时候,就相当于坐在我的对面,听我讲述。我们之间摆放着两个酒杯。你的酒杯是满的。我的却永远是空的。你问我:“既然摆了酒杯,为什么不喝酒?”我说:“为了解救。”“解救什么?”你好奇地问。“解救一段关于谋杀的记忆。”你笑了笑,以为我在开玩笑。我也笑了,随即向你讲述了这个谋杀的故事。谋杀之前,我听到了一个声音:“Gosh(天哪)!”
  • 大地芬芳

    大地芬芳

    脚夫陶秉坤救下沉潭的女子做了堂客,开始了拥有土地和发家致富的梦想,陶家的争斗与苦难从此也如影随形,而出身豪门的陈秀英却投身革命,弃爱情而为理想……
  • 套中人:契诃夫短篇小说精选

    套中人:契诃夫短篇小说精选

    收入这本《套中人——契诃夫短篇小说精选》的14个中短篇都是契诃夫 小说的代表作,按发表的先后顺序排列,从中可以鲜明地看出契诃夫创作 思想发展的脉络,越到后来越深刻。
  • 羁旅

    羁旅

    陈默因为公司老总的一个包藏祸心的遣派任务,在异乡沦为人质和替罪羊,被关进看守所。逆境中,他坚信自己是无辜的,凭借着“和而不同”的生存智慧和“洁身自好”的道德底线,躲过一次次的生存危机。然而,在天使难以抵达的牢房,撒旦却在黑暗中横行。一个身为公安局局长爱子的流氓团伙首犯和一个罪恶毕露、难逃死罪的雇佣杀手结成同盟,欲置陈默于死地。神使鬼差的结局竟是雇佣杀手倒在血泊中。公安局长爱子却反咬一口,成了陈默在监内斗殴、故意杀人的目击证人。在停止行刑的通知传到刑场时,冰冷的子弹已经飞了过来。悲剧诞生了。
  • 鹰王传奇

    鹰王传奇

    青少年爱读的中国民间故事读本之的《鹰王传奇》共分四辑,具体内容包括:狐杀、义犬奇龙、鹰王传奇、台湾老板和深山猎人、复仇女侠、无影杀手、义海横刀、盗侠方胆豪等。
热门推荐
  • 妙手思春

    妙手思春

    一个是行医的臭文盲,一个是使剑的臭流氓。因一言堂追捕流落杀手组织隐居的女神医,多年之后为了报仇找上一言堂现任掌门,当种种谋杀手段都阴错阳差成了爱慕的表达,当女神医遭遇史上最厚颜无耻的掌门人,这注定是一场变了味的复仇之路。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The Pickwick Papers(VI) 匹克威克外传(英文版)
  • 豪门闪婚:高冷帝少轻点宠

    豪门闪婚:高冷帝少轻点宠

    为救父亲,她要将自己送上顾少的床,不料事后却被告知顾少根本就没有来酒店。那……与她发生关系的那个男是谁?父亲在牢狱自杀身亡,落魄的她差点被叔叔一家人卖给一个有钱的老头子,手足无措的时候一个陌生的男人出现,将她搂入怀中自称是她的未婚夫。迷迷糊糊的就这样和一个陌生的男人领了结婚证,从此她的人生有了新的转折点。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我要稳稳的生活

    我要稳稳的生活

    笑笑一路坎坷,只想找到属于自己那稳稳的幸福生活,只要稳稳的幸福。与你一起携手,共赴才米油盐!
  • 猛鬼MG

    猛鬼MG

    倒霉的跑酷爱好者旭尧,作为主角,竟然开场就被神秘人给掐死了?!然后还莫名其妙的加入了阴兵?还去执行了任务?阴森的大山古墓,诡异的精神病院,满是血迹的别墅房间,横尸遍野的私立高中……当事人旭某表示:来个人!救救孩子啊!!
  • 长姐难为

    长姐难为

    作为放排农家女的韩雪看着家徒四壁,望着一望无边的鸭绿江欲哭无泪,家道艰难啊。父亲是个放排人,意外身亡,母亲难产而死。留下一家子弱小弟妹,韩雪表示,长姐好难当。女儿当自强,看小小农家女如何养活弟妹,谋得锦绣良缘。
  • 菲律宾总统夫人的悲歌

    菲律宾总统夫人的悲歌

    一九八六年二月二十六日,对伊梅尔达而言,是个最为悲惨、最为狼狈的日子。清晨,她和丈夫马科斯以及八十多个亲信随从,乘几架美军直升飞机逃离总统府马拉卡南宫,来到了美军驻菲律宾的克拉克空军基地。在成千上万群众的咒骂声中,灰溜溜登上去美国的飞机。马科斯统治菲律宾的历史从此结束,伊梅尔达的“第一夫人”桂冠化为乌有。最不堪忍受的,是她和马科斯不仅不能长驻马拉卡南宫,而且无法在菲律宾呆下去。为了保全性命,不得不开始茫茫无期的政治流亡生涯。飞机按照他们的要求,在马尼拉上空转了两圈。
  • 巴比特(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巴比特(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主人公乔治·福兰斯比·巴比特是泽尼斯市一个生意兴旺的房地产经纪人。作者截取了巴比特生活中的一个横断面,以生动简练的文笔、鲜明的色彩、机智风趣的格调描绘了一幅二十年代美国中西部城市生活的风俗画,淋漓尽致地刻画了中层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泽尼斯虽然是一个虚构的名称,但有典型意义,可以被看成是美国任何一个城市,在那高度商业化的资本主义社会里,一切事物,包括人类精神文明的产物,都降为商品,医生、律师、教士、诗人和学者变成了资产阶级出钱招雇的雇佣劳动者,人与人之间没有别的联系,只有赤裸裸的利害关系和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 ”。
  • 穿越江湖之横行

    穿越江湖之横行

    我辈论生死,招招凭武艺。占得江湖鳌首,纵横天下无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