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听贾家被抄,史湘云被赶出去,贾敏母女均是一怔。
林如海倒是不甚在意,他本就不大喜欢史湘云,不仅是因黛玉,还有卫若兰,再者也明白这是规矩,不是本家的人,且与案件无关,在查抄之时都要赶出去。
史鼐不在京城,史鼎却在,两座侯府远近闻名,史湘云被赶出荣国府,自有去处,无论如何史家都不会不管史湘云。所以,贾敏和黛玉听小厮说过之后,想到此节,便不再在意,只问道:“住在牟尼院的贾四姑娘怎么样了?”
距离贾母过寿才过去多久,贾家就出了事,也不知道惜春能否避过。
小厮想了想,道:“太太和姑娘问的是宁国府小姐?这位小姐无事。因她孝名远播,兼如今住在庵堂为亡父诵经念佛,所以额外赦免。”
贾敏和黛玉心神一松,尤其是黛玉,不枉她费了一番心思。
林如海淡淡一笑,他没有说是因为忠顺王爷瞧在自己的面子上才没有为难惜春,虽说有孝女之名大约能避开此劫,可遇到不讲情面的,仍会将其入罪。他没有插手宁荣二府的事情,可是别人却会念着他是荣国府的女婿,较之别家,相对和气了几分。
于是,林如海对贾敏道:“一会子你就打发人去牟尼院给惜丫头送些东西过去,将府里的事情告诉她些,免得她担忧。”
黛玉插口道:“爹爹,此事不宜妈妈出面,不如我去一趟。”
林如海想了想,道:“也好,让你妈在家收拾些衣裳吃食,荣国府既被查封,你外祖母她们被拘在院中,那些看守的兵士绝不会供应衣食,便是供应,也不过和牢狱之中一样。咱们打点一下,才是正经。”
黛玉满口称是,贾敏亦是心中感动。
小厮静静听了一会,觉得贾家比别家体面好些,若不是有林家,他们比现今的遭遇还得凄惨几分,忽又想起一人来,道:“还有一个人也被放出去了,是老太太身边叫鸳鸯的姑娘,按名册拿人时,她不在其中,原来前些日子就被老太太放了籍,另置房舍地亩,只是她舍不得老太太,仍在老太太身边服侍。这一回抄家时,老太太说她不是家里的人,官差一查果然,将她赶出去,她哭着不肯,要留下陪老太太,被老太太呵斥了一番,方含泪离去。”
鸳鸯素对贾母忠心,今生没有贾赦威逼,她也没有立下不嫁的誓言,想来和上辈子随贾母之死而自缢相比,今有贾母的恩德,她能有一个好结局。
林如海心头默默掠过上辈子各人的命运,微微颔首。
贾敏心中一动,不知怎地,她忽然想到前些日子贾母接连不断地送东西给他们,算算时间,鸳鸯也是那时候放出去的,莫不是贾母已经有了不祥之兆,所以如此?仔细想想,那些东西极其贵重,粗略算来,价值好几万两银子。
贾敏心中一酸,曾几何时,嫡亲的母女之间有话也不能明说,非得迂回而行。
黛玉问道:“听你这么说,府里倒还平安?”
小厮想了想,道:“算不上平安,也只老太太和寡妇奶奶平安,剩下的不好说,下人不必说了,都锁在一处,将来要发卖的,其他太太奶奶姑娘们大概要发卖的,这沾上了谋逆二字,无论如何都不能赦免。还有一件事好叫老爷太太和姑娘知道,抄家的时候,从那府里管家太太房里抄出了好些甄家的东西,还有好几箱子的借据,都是重利盘剥的证据!还有一件事也巧,因王家先一步抄家,比荣国府里略早些,王家又有人手,送了好几十口箱子到荣国府,二太太收下时,还没来得及放回库房,官兵就到了荣国府,当场拿住,故此亦算一项罪名。不算这些收下来的犯官之物,独二太太房里抄出五六十万的家私,虽未登记,然光看到的金银一项就有三十余万两白银,听说,整个荣国府都没抄出什么钱来,只有些东西。”
贾敏一听,咬牙切齿地道:“难道她就不知道那是重罪?如此胆大包天!”语毕,她想起王夫人先已收了甄家之物,至于王家自然不会袖手旁观,暗恨作罢。
黛玉起身奉茶与她,轻声道:“那府里做下的重罪,何止这么一项呢?从前我在外面与人顽,也听过二舅母包揽诉讼的消息,害死了几条无辜的性命,只是畏惧王家的权势,不敢如何罢了。这几宗罪过凑在一处,想来二舅母的刑罚最重。”
贾敏哽咽一声,仰面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他们平素无恶不作,略劝一句就觉得我心怀不轨,如今遭受了报应,我能说什么?叫他们自己承担罢!总不能因他们是我的亲戚,就说不该治他们的罪过!”
话虽如此,可是事到眼前,总觉得心如刀割。
骨肉至亲,如何能说抛开就抛开?
小厮瞅瞅几位主子,犹豫了片刻,似有话说,林如海开口询问,他方迟疑道:“还打听到了一个消息,说是平安州那边的,西宁王爷被锁拿之时,王妃提前发动了,谁知竟生不下来,最终一尸两命。原本按着规矩对谋逆者家人理应一张草席卷了扔到乱葬岗,但因孝敬亲王和咱们家的情分,叫人预备了一副薄棺,草草安葬在平安州了。”
贾敏眼泪纷纷落下,片刻间就将手帕浸透。
她和元春并不如何亲近,然当年也曾好心相劝,只是她富贵之心太盛,终究嫁到了西宁王府为妃,如今还不到三十岁,竟如同深秋的一枝花儿,凋零得奇快。
一个个心比天高,却哪知平安是福。
倘或元春和迎春一样嫁个寻常读书人家,如今仍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何至于此?
林如海暗暗叹息,道:“如今是福不是祸,总比他们再作恶几年,罪过更重的时候好,说不定到那时竟有灭族的罪过呢!再说,还有琏儿一家,好歹他们不曾被此事牵连。”长庆帝之所以早早料理,就是不想再让他们为非作歹,祸害百姓。
他本以为贾家未必能罪至抄家,谁知竟是谋逆,这就罪无可恕了。
没有元春封妃的尊荣,宁国府行事依然胆大包天。
贾敏忙又问道:“荣国府里已出阁的二姑奶奶可曾被连累到了?”和元春相比,迎春与她更近,虽知宋家是厚道人家,可仍十分担忧。
小厮答道:“不曾。圣人开恩,只拿了各府嫡系子孙,出嫁之女和旁支子弟除非参与其中,否则都没有治罪。荣国府的二姑奶奶平安无事,宋家亦未因此而恼。倒是荣国府的大管家赖大家亦被查抄,原来许多事赖家也搀和在其中了,其中宁国府的管家赖升也是他们家的兄弟,赖尚荣常到珍大爷处,所以私下做了好些事。”
贾敏听了,心先微微放下,却不在意赖家之事,据她所知,赖家做了宁荣二府的管家,早已有数十万的家业,能从何处来?还不是宁荣二府,故此并不怜悯。
林如海又细细问了小厮一些外面的消息,赏了几两银子和几盘果子给他,叫他再去继续打听,道:“别家暂且不理,只管先打听荣国府的,你仔细打听他们家还有什么罪过,早些回来告诉我们,有你的好处。”
这小厮年纪小,出来进去并不惹眼,兼之性子十分伶俐,打听消息的本事在林家属于一流,所以林如海才派他出去。
听了林如海的话,他笑嘻嘻地应了,又谢了赏,方出去。
贾敏目中含泪,道:“祖宗好容易传下来的的基业,竟就这么毁了。想当初,两家何等富贵,如今都如过眼云烟。这也罢了,罪有应得,怨得了谁?只可惜了无辜之人。”
林如海叹了一口气,道:“虽是无辜,却也并不无辜。”
黛玉点头同意,说道:“就好比爹爹常说的,生于富贵之家,本就已享受了家族供应的一切锦衣玉食,既然这些锦衣玉食是民脂民膏,那么无论是谁都不无辜。富贵既享,焉能在获罪之时以无辜二字来逃脱其罪?就像咱们家,此时我因父母兄弟得以生来享福,玉粒金莼,那么无论何事,理应一同承担,绝不推辞。”
贾敏倒是头一回听到这话,出了一回神,叹道:“你们父女两个说的这些我如何不知?只是明白是一回事,伤心又是一回事。这人生在世,若是对世事冷眼旁观,倒显得无情了。”
说完,又道:“听听,整个荣国府的家私都比不得二太太一人!钱从何处来?不过是管家时中饱私囊,在外又行贪婪之道方得,怕是平素典当母亲的东西,没少昧下。幸好当初大哥哥离京时,因和母亲并二哥哥一房不睦,拿走了好些东西,不然白便宜了他们!明明府里该由琏儿继承的,偏因别人作践,该他的如今都没了。圣人查封荣国府,不曾牵连远在外任的大哥哥一家,已经是额外开恩了”
黛玉莞尔,道:“钱是小事,只要琏哥哥有本事,什么家业挣不回来?如今还是平安二字要紧。今日听小厮说的话母亲也该放心了,荣国府虽出事,到底没有殃及性命,且先歇歇,明儿还有好些事情要料理呢。”
贾敏听她一说,方觉浑身酸痛,遂去歇息,黛玉亦收拾东西,去了牟尼院一趟。
牟尼院早得了消息,难免就对惜春生出一分怠慢之心,不曾想,尚未行动,便见黛玉亲至,思及林家之势,她们倒不敢再有这份心思了。
黛玉来看惜春,便是向众人表明惜春尚有林家庇佑。
黛玉在惜春所居的禅房中细细说明,末了道:“妹妹别怕,你且在这里住下,我不来看妹妹时,也会托妙玉姐姐来,不会有人打扰了妹妹。”
惜春神色淡淡,除了在黛玉提起贾母时流露出一丝关切,对于宁国府发生的事情她一概无动于?,煞是冷漠绝情,道:“从前我就没当自己是宁国府的人,我清清白白的人,哪里能让他们带累了?如今他们得了报应,正是佛祖说的因果循环,我也没有二话。姐姐放心,我在这里好着呢,便是长住下去不离庵堂我也愿意。”
此时此刻,惜春方明白当初贾敏让自己住到庵堂的用意,想必那时他们家就知道宁国府不好了,怕自己被牵连入罪,故有此等主意。
惜春心里满是感激,随即又生出一分忧虑,她因林家而逃过一难,府里剩下的其他人是否会憎恨林家?没有人比她更明白府里那些人的心思了,他们若是知晓自己平安无事,定会觉得如果林家提前跟他们说一声,或者帮他们一把,他们也能逃过这一劫。
惜春此番心思果然成真,不仅湘云,连探春也对林家生出一分不满,且是后话不提。
这一日,林家不平静,外面亦纷扰,京城中的气氛十分压抑,许多百姓大气都不敢喘。
却说小厮到晚间没打探到什么要紧消息,今日抄了好些人家,其家私登记造册不是一时之间能完成的,故接连几个月朝廷分外忙碌,闻得林如海之病好了八、九分,长庆帝急召进宫议事。林如海仍管着吏部,这一回许多官员获罪,自然要他亲自考评其他官员,取代空缺的职位。一时之间,所有官员都不得清闲,因西宁王爷尚未押解进京,最终定罪的旨意没下来,小厮一直一无所得,只在外面游荡,继续打听。
和别人家的胆战心惊不同,林家接到了许多帖子,门庭热闹,人流如潮。无他,现在空缺的职位都要经由林如海考评方能填补,大多都是一二三品,让人如何不为之心动?故此都往林家拜见。既登门拜见,便有许多拜礼,一件比一件贵重。
因先料理西宁王府,关于宁荣国府的旨意迟迟未下,贾母等人仍被拘于荣国府中,贾敏担忧贾母,无心操持,黛玉做主命人一一登记造册,换了银钱,然后以林如海的名义买下许多军营所需之物,打发人送到兵部,指明给京营的将士。
黛玉心思细致,她送的这些,不是容易被贪墨的银子,而是东西,又是极寻常极便宜的东西,旁人留着也无用。不过,也因东西太过寻常,用那些拜礼换的钱倒是买了许多,数目极大,单是林家下人忙碌好几日才送完。
如今掌管京营的不是别个,正是俞恒。
俞恒年纪虽轻,人却老练沉稳,兼他只听长庆帝之命行事,不过数年,已然升至九门提督,手握京都启闭、宫禁安危,端的位高权重。
其实因国库有了进项,拨到京营的银子足够一年所用,但是银子毕竟比不得东西,朝廷预备得也不周全,闻得林家又送了东西过来,其中有大营急需的炭和药。彼时已经进了十一月,正是极寒冷的时候,京营中炭火不足,底下许多兵士冻得夜不安眠,也有不少兵士生了冻疮,偏治疗冻疮的药数目极少,所以林家送的东西立刻解了燃眉之急。
林如海如今忙于政务,贾敏为荣国府上下打点,俞恒不必思索便知是黛玉所为。
想到已经定亲数年的未婚妻,聪明伶俐处时有耳闻,再想起幼时的清秀脱俗,俞恒嘴角微翘,眼里闪过一缕柔情。
俞恒麾下早就跟了他几年的将士笑道:“公爷的岳父大人又送东西来,咱们可有福了。”
从前国库空虚,致使他们这些从军的处处捉襟见肘,不仅吃穿不好,还时常缺东西,若不是林如海几次三番地资助,怕他们根本熬不过去。尤其是冬日,没有棉衣可穿,没有炭火可烧的日子现在提起来都叫人害怕。
俞恒笑道:“既知道东西送来,还不打发人去取。”
众人一哄而散,如往年一样,仍是棉衣、木炭和冻疮药几样,皆是冬日得用的,其中棉衣数量少些,乃因今年朝廷送来了一批棉衣,他们不缺,也便没有领棉衣,留给没有棉衣的兵士。取完分发的东西,他们过来对俞恒道:“公爷什么时候成亲?咱们定都过去好好热闹一番,等迎亲的时候公爷可别忘了咱们,咱们都过去,场面恢弘,那才体面。”
俞恒素知他们嬉皮笑脸诙谐惯了的,轻笑一声,笑骂道:“急什么?你们想陪我去迎亲,也得等着。”不管怎么说,黛玉明年二月才及笄。依林如海溺爱女儿的情况,说不定还会再留黛玉两年,毕竟未出阁时在家娇养,出嫁后便没有这份自在了。
众人笑道:“我们并不是为自己急,是为公爷。公爷今年二十多岁了,若是别人,儿女都有好几个了。林姑娘明年及笄,公爷回去快催老夫人替公爷请期才是。”
俞恒心里也盼着早日成婚,这日去宫里办事,顺道给老太太请安时,提起此事。
这一年多来,俞恒忙得连休沐的日子都没有,更别提在家里住了,每回给老夫人请安都是来去匆匆,老夫人知他身负要事,心里十分体谅,见他如此,不觉一笑,道:“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贾家的事情尚未了结,如何能提?这么些年都等了,也不在乎眼前的一时半会。我早就有了主意,你只管等着成婚罢。”
俞恒脸上微微一热,道:“孙儿明白,不过是底下将士的玩笑。”
俞老太太闻言,不觉莞尔。
如果不是贾家出了事,此时她预备的那些聘礼聘金早就送到了林家,也请官媒请期了,过大礼、请期、成亲,用一年的功夫来行这些礼,既不显得仓促,也不显得缓慢,谁知贾家偏出了事,眼下若提,倒有些不好,容易惹人嚼舌。
想罢,俞老太太对俞恒道:“昨儿林家送了好些东西过来,其中有几样补品和吃食,你回营的时候带一些,自己吃不完,分下面一些,也是你的好处。”
俞恒忙道:“留给祖母吃罢,祖母好生静养才是,别为我费心。”
俞老太太倚着靠枕,叫他到床前,伸手拍了他一下,道:“你是我孙子,我不为你费心为谁费心?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家补品多得库房里都堆不下,你两个叔叔见天儿地往这里送。我一个老婆子,纵是大肚子弥勒也吃不完。”
她说话的时候,眼里流露出一丝讽刺,别看她年纪大了,可心里并不糊涂,两个儿子打的是什么主意,她明白得很,不就是怕自己死吗?
俞恒目光微微一沉,自然也想到了两个叔叔的举动。当初他们天天请太医来给祖母诊脉,他见祖母每回诊脉都得换衣裳,多则一天三四遭,怕祖母劳累着了,发了一顿火才制止两个叔叔的行为,改为请不当值的太医在家中坐镇,若是老夫人觉得身上不好再来诊视。
其实调理这么些年,俞老太太虽觉得自己因年老而精力不济,可神气却好了些,又听从林如海的建议,时常在花园子里走动走动,活动筋骨,气血倒比先前足了,不似前两年瞧着就是一副命不久长的模样。
俞老太太对两个儿子有些心寒,但她却不愿孙子与他们不和,毕竟都是一家人,将来自己去了,只剩孙子一人,没有人扶持自己不放心,因此见到俞恒这般神色,立刻岔开,夸赞起黛玉来,道:“昨儿送的东西里有一件大氅,我瞧着是玉儿亲手做的,我在家不出门,竟是穿不着,白放着可惜了,你拿去穿罢。”
俞恒眼睛一亮,神情愉悦,笑着答应了。
俞老太太命人将大氅拿过来,紫貂为里,石青为面,上面是刻丝图案,一共八团,男女皆宜。刻丝图案本就织进经纬之中,自然不是出自黛玉,但是里面的针脚绵密细巧,边缘密密地滚着玄色狐狸皮风毛,却显然是黛玉的手笔。
俞恒将其披在身上,更显得英武俊挺。
俞老太太端详了好一会,笑道:“这大氅还是你穿着好看。我倒盼着你早些成婚了,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媳妇,比什么都强。”
俞恒道:“等贾家的事情了结再说罢。”
俞老太太何尝不知?她自己也是这样打算,瞧长庆帝的意思,怕是要等到年底了。
处理这些犯官时,长庆帝分了轻重缓急,率先处理的是西宁王府,然后是其党从,其中包括王家和宁国府,接着是那些被抄没的官宦之家,荣国府和薛家算是罪过最轻的,前者多为宁国府牵连,后又有其罪,后者则是因为薛姨妈和王夫人满心都是金玉良缘,所以薛姨妈送了一笔十万两的银子给元春,别的倒没搀和,也不知谋逆,故而最后处理。
如今王家和宁国府的事才尘埃落定,正在处理党从的官宦之家。
因主审官极是严苛,查得极严,不知怎地牵扯到史鼐和史鼎了,是其中一个官宦开口说明的,贾家的事情还没完,史家也跟着出事了,果然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不过牵连到史家的一些罪过不重,却也不轻,七八日查下来,长庆帝即批史鼐和史鼎革职,各自罚银二十万两,了却罪名,家眷下人都没事。史鼐仍在外任,甚至没有调取进京就直接派人去处置了。
赫赫扬扬的史家就这么败落了。
自此,当年曾经名震天下的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烟消云散。
史鼎夫人本就不喜史湘云,如今上缴了罚银,家里所剩无几,越发觉得史湘云的命不好,贾家出事后她被赶出来回到自己家才多久,自己家就出事了?可巧史鼎要回金陵,那里还有一些基业,好好经营,未必没有起复的一日。于是,史鼎夫人借口史湘云年纪大了,须得等卫若兰回京完婚,便将她和她父母留下来的梯己嫁妆一并送到叶停家。
史鼎不大理会内宅之事,原本不同意把史湘云送到叶家,但是闻得夫人说法,想到史湘云确实到了成婚的年纪,思忖再三,方允了。
史鼎夫人倒是想把史湘云送到贾家了事,谁不知道史湘云和贾家最亲密?偏生贾家仍封着,不得其门而入,而林家比他们家更远了一层,史湘云嫡亲的舅舅尚在,没有将她托给林家的道理,因此只有叶停一家名正言顺。
叶停是史湘云的亲舅舅,亲舅舅总不能不管外甥女罢?
史鼎夫人亲自送史湘云过去,意欲亲自把史湘云所有的梯己嫁妆单子交给叶停的夫人小王氏,自己一家尽快上路,谁承想小王氏得知来意以后,一口拒绝。
小王氏素知湘云的一些事,不愿意她住到自己家,连累自己儿孙媳妇的名声,遂冷笑道对史鼎夫人道:“史大姑娘的两个亲叔叔尚在,哪里有做舅舅舅妈做主的道理?就是到外面拉一个过路的人来问问,也没有说你们是对的!不管怎么说,府上两位老爷是史大姑娘的亲叔叔,不管是按律例,还是按人伦,都该你们管她!你们既要回金陵,带她一起回去又何妨?横竖卫公子不在京城,等他什么时候回京,你们什么时候再送史大姑娘回京发嫁便是。”
近来发生了许多事,简直让人目不暇接,史湘云从贾家被赶出来,又被史家送出去,心里早已百感交集,痛苦不堪,闻得叶家也不愿收留自己,不由得低头落泪。她自小到大,心胸阔朗,万事随心,从不在外人跟前掉泪,可是到眼前的地步,她却是着实忍不住了。
史鼎夫人被小王氏说得无言以对,半日方陪笑道:“实在不是我们不想带她回去,只是我们家现在只剩几个主子,下人走的走,散的散,身边也没有贴心人服侍,恐云丫头一路上跟着我们吃苦受罪,从我们这里破落门户出嫁也显得不好看,方托府上怜悯一二。云丫头毕竟是府上嫡亲的外甥女,打断骨头连着筋,她嫁得体面,也是府上的好处不是?”
小王氏冷冷地看着她,摇头不允。
史湘云胸臆之间满是怒意,正欲开口,却被史鼎夫人打断,道:“太太总要问问叶大人的意思不是?叶大人从前极疼云丫头,知道我们家的遭遇,想必很愿意收留云丫头。”
小王氏嘴角一撇,似笑非笑地道:“莫不是拿我们老爷来弹压我?”
史鼎原来的品级远在叶停之上,史鼎夫人亦然,她素来颐指气使惯了,能让她低头的人除了诸公主郡主王妃国君太君外,也就贾敏、苏太太等寥寥几个人,见小王氏油盐不进,不觉也恼了,幸而她想到自家已经败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忍住气,道:“并不敢拿叶大人弹压太太,只想叶大人终究是一家之主。”
小王氏哼了一声,道:“就算如此,没有我的同意,谁敢收拾房舍?史太太且回去罢,与其在这里与我纠缠不休,倒不如回去设法安置史大姑娘。”
史鼎夫人看了史湘云一眼,拂袖离去。
回到家中,史鼎夫人不好对史湘云撒气,便指桑骂槐对着史鼎说了一通,史鼎见史湘云双目含泪,煞是可怜,挥手打发她下去歇息,方头痛地对夫人道:“罢了,他们既不愿收留云丫头,咱们还能强逼不成?”
史鼎夫人赌气道:“横竖咱们回去不能带云丫头,你想法儿罢!”
史鼎叹了一口气,他虽然和长兄不如次兄亲,但是人死为大,史湘云到底是他唯一的骨肉,他本就不赞同夫人的主意,然而如今见夫人恼怒如斯,不觉对湘云生了三分不喜。若不是湘云这几年弄出那么些事,桩桩件件都令人心冷,次兄夫妇何以不管她?现今连亲舅舅亲舅妈都不愿意收留她,可见也是不喜她的为人。
沉吟片刻,史鼎道:“咱们家若要回南,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先打发几家下人回金陵打扫修缮宅子,咱们在京城里再留几个月,晚些回去,等咱们走的时候,大约贾家的判决也该下来了。不说别人,姑母定会被赦免,到时候送她去姑母身边罢。”
史鼎夫人想了想,觉得有理。
却说史湘云回到房间,回思今日的遭遇,不由得大放悲声。
她身边的翠缕本就是贾母给她的丫头,是家生女儿,没有身契,只有奴籍,仍在贾家,贾家出事时,她没能出来,剩下的几个丫头都不贴心,兼史家出事,人心惶惶,又知史鼎夫人不喜她,竟也不上前安慰,由着她哭泣不止。
哭了半日,史湘云红肿着眼睛,望着镜中狼狈的自己,越发思念在贾母身边的好处,不知道贾家的事情如何了结,贾母几时能再接自己回去。
直到冬底,关于处置荣国府的旨意才下来。
林家的小厮打探到消息,立刻去禀报贾敏和黛玉。
林如海此时还在上朝,就算已经知道了消息,也不能立刻赶回家来。
为了贾家,贾敏这些日子十分操劳,眼圈儿都黑了好些,以脂粉遮掩,闻说荣国府的处置下来了,忙道:“快说。”
小厮道:“相比宁国府而言,荣国府的罪状轻些,不过比史家重了许多。家私悉数抄没充公,除老太太和寡妇奶奶外,余者不管男女皆入官奴,与下人们一并发卖。不过,二老爷和二太太都不轻,二老爷判了流放十五年,二太太是明年秋后问斩,暂且收押在刑部,在斩首之前,每月枷号示众十日,任人唾弃。皆因二太太的罪过太重,其中出了好几条人命,包揽诉讼时也曾用过二老爷的帖子颠倒黑白,有失公道,所以二老爷也有罪。”
当初宁国府最后判了嫡系子孙十五岁以上男丁斩立决,十五岁以下男丁和女眷们全部都是流放三千里,下人一概登记造册,作价发卖。
贾敏再恨宁国府,少不得也打点一番。
自从贾家出事,真真是墙倒众人推,富贵的时候人人奉承,落魄的时候人人疏离,竟没有一个故人对宁国府伸手相助,其心冷漠,可见一斑。只有贾敏派人打点了狱中,叫贾珍父子临死前清静些,又悄悄送了发配的尤氏婆媳等人一笔银子,也打点了押送的官差。
惜春对宁国府虽然绝情,人也没离开牟尼院,可是私下却打发丫头送了二百两银子给尤氏和贾蓉之妻,这是她当初离开荣国府身上所有的积蓄。
闻得贾政的判决,贾敏面色惨白,随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未曾伤及性命,已然大善。你这个舅舅做事酸腐,就算因和你大舅舅的缘故人品上有点儿瑕疵,可坏事正经没沾过,偏生没有娶一门贤妻,反被带累。”
小厮听到贾敏这番话,低头看地,假作不曾入耳。
黛玉忙开口问道:“外面可说无罪的老太太和寡妇奶奶何时放出来?”
贾敏立刻盯着小厮,只听他说道:“旨意今儿才下来,明儿才官卖那些主子下人,想来官卖完了,官差撤离荣国府,老太太和寡妇奶奶便能放出了。”
贾敏听了,连忙打发人去守着。
荣国府一干人等官卖的时候,别人都知是林如海的岳家,虽然想买人,却都谦让林家先买,所以林如海做主,贾敏打发人只买下了贾兰、宝玉、探春、贾环和周赵两位姨娘,并被牵连的几门嫡系子孙,都是贾敏几个叔叔家的,还有贾母的几个丫头仆从。
至于薛家也是抄没家私,主子下人一起发卖,被得到消息赶回来的薛蝌接走了。
又有长庆帝恩旨,府邸应由一等将军贾赦承继,不属贾政一房,故不入官,赐还于功绩卓著的贾琏,敕造匾额已摘,改为贾宅。所以,被贾敏买下来的这些人重新回到了荣国府原来的住所,只是里面除了贾母和李纨的居所,都已空荡荡的一无所有。
贾敏带着衣物吃食抵达的时候,贾母正与众人抱头痛哭,李纨亦搂着贾兰不放。他们分别数月,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瞧着十分可怜。
见到贾敏,众人自是感激,再三道谢。
贾敏怅然道:“虽然已经赎了你们出来,也不必你们做小伏低地伺候别人,只是官奴的身份怕是消不了,以后的日子总得你们自己有所打算。”不管谁买下了他们,他们永远都会是官奴的身份,除非有朝一日能得到特赦。
李纨想起自己多年来督促贾兰读书,只求他有朝一日金榜题名,不枉自己苦苦守了这么些年,谁知如今都成虚妄,闻听贾敏此语,顿时泪流满面。
几个月不见,贾母头发白了好些,神情苍老,她搂着宝玉对贾敏道:“这几个月全靠你给他们张罗,做到你这样已经是仁至义尽了,除了你和二丫头,别人家谁帮衬过?剩下的事儿除非别人倚仗权势欺负了他们,否则你别管了,他们都有手有脚,哪能养不活自己?圣上恩德,我的梯己赐还了不少,虽然抄了家,但是这么几个人嚼用也少,很够过日子了。”
除了宝玉浑浑噩噩,余者面上都流露出一丝不以为然的神色来,显然不赞同贾母的话。他们落到这样的境况,正该贾敏帮忙的时候,怎能说不让她出手?
贾敏见状,只觉得心冷。她之所以事事关心,为的不过是贾母,不愿贾母在晚年的时候面对家破人亡,哪里是为他们?自己终究是出阁的姑太太,难道还要对他们管吃管喝管一辈子的前程他们才满意不成?如今自己做到这样的地步,他们觉得不够,未免太不知足了。
她只救贾母并宝玉贾兰等人,别人也挑不出错,不过是怕外人生事,有损林如海的清名,兼自己的一双儿女还未嫁娶,才将那些本就不甚亲近的嫡系子孙都买了下来。
贾母叹了一口气,对贾敏道:“你送了这些东西,再者我也有钱,还剩几家下人服侍,日后衣食不愁,你不用过来了,等到春天玉儿就及笄了,你好生操持她的嫁妆罢。”
她不想贾敏再因为那些人和自己家离心,远香近臭,倒不如叫她少来,免得被烦扰。将来自己不在了,贾赦必定不管宝玉,还是要靠贾敏这位姑妈照应,并不是说要让贾敏把宝玉当亲儿子照料,只想宝玉遇到难事,贾敏能出手帮一把。
贾母粗略估算了一下,发还给自己的梯己财物还有约莫两三万两,留在鸳鸯那里的也有三万,这几个月鸳鸯为自己着实费心。等自己死了,分给贾环探春和鸳鸯一些嫁娶之资,余下的都给宝玉。尤其是放在鸳鸯处的那些,自己不叫别人知道,死之前都留给宝玉。有了这些钱,等到宝玉和宝钗成了亲,以宝钗的精明,虽没有了荣华富贵,但也不至于流落街头。
思量已定,贾母给那些老妯娌家每家二百两银子,打发他们另寻出路,眼前就只剩李纨母子、宝玉、探春和贾环,并周赵姨娘和几个下人,余者再无他人。
贾母本就是有魄力的精明人,很快就将家里整治得井井有条。
府中不过几十个人,兼府邸是赐还贾琏的,贾母命人在外面买了几处不大的宅子,暂且慢慢收拾着,等自己死了好给宝玉等人居住,如若不然,他们定会被贾赦赶出去。然后,又命人将府中各处都锁了,只收拾自己的上院出来,自己带着宝玉住在上房,探春住在西厢,赵姨娘和贾环住在后院,李纨带着贾兰住在东跨院,西跨院留着给宝玉娶亲之用。
因王夫人判了秋后问斩,也就是明年秋后,恐宝玉守孝,耽搁三年,贾母便做主打发人去薛家问明薛姨妈的意思,赶在二月将二人的婚事办了。
闻得此消息,林如海不觉叹息,金玉良缘终成,不过那位夏家小姐倒是不用嫁给薛蟠,然后闹得天翻地覆了。听说夏家小姐嫁了一位往宫里供应蔬菜瓜果的皇商,因那人家门风清白,没有姬妾在前,夏金桂性子虽妒,却不似在薛家那样闹事,日子过得甚是自在。
和定亲的热闹相比,成亲时显得十分冷清,来人并不多,除了贾敏停留的时间长些,史鼎夫人亦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离去的时候把史湘云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