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上回王子腾深恨林如海不肯手下留情,饶族弟性命,自觉面上无光,遂起心报复,王夫人亦觉林如海不该如此铁面无私,闻得王子腾此言,询问究竟,只听王子腾慢慢地开口说道:“倘或我没有记错的话,林家似乎曾经得罪过南安王府?”
王夫人闻言一怔,摇头道:“何曾是林家得罪了南安王府?却是南安王府得罪了林家才是,为了那件事,南安王府特特请老太太做中人,设宴吃酒方和解了。”
每每想到此事,王夫人便觉十分好笑,实不知霍灿从哪里学来才子佳人的做派,竟妄想取代贾敏,只因林如海生得清俊,又有才华。若是贾家无权无势,说不定真让她得逞了,幸而贾林两家都非寻常,方得南安王府赔罪。王夫人虽与贾敏素有嫌隙,今日亦怒林如海之举,然同为原配正室,又有赵姨娘处处扎眼,极得贾政之宠,难免鄙弃霍灿所为。
想到往事,王夫人一面摇头,一面笑,道:“哥哥忽然提起南安王府,这是何故?”
王子腾眯眼一笑,嘴角流露出一丝狡猾之色,道:“便是对付林如海,也不该咱们亲自出手,若叫你们府上知道,你不好做人。”
王夫人心中感动,毕竟是兄妹,她忽然福至心灵,低声道:“哥哥打算借刀杀人?”
王子腾含笑点了点头。
贾史王薛四家,第三代子孙中,撇开贾赦贾政兄弟,史家不必说了,除了长子外,史鼐史鼎亦都颇为上进,薛家能娶到王家姑娘,亦非简单,王子腾更是其中翘楚,做到如今的官职,全凭自己本事,他原也是聪明人,但是无论何等英明果断之人,能做到大义灭亲的却是寥寥无几,别人常常义正言辞地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可轮到自己,决计不肯送自家人的性命,因此心伤于族弟之死,对林如海王子腾自是难以谅解,唯觉愤怒不已。
世上本就是官官相护,王夫人借此不知揽了多少事,赚了多少钱,听了王子腾的打算,不禁说道:“哪有那么容易?南安王府在京城,便是南安王爷戍守西海沿子,郡主与之同居那里,也离江南有数千里之远,哥哥如何借他们的刀?”
王子腾呵呵一笑,眉眼间尽是厉色,又觉精明无比,道:“我却听说叶停在江南谋了个缺儿呢,不日便将南下赴任扬州,可不是林如海的所在?”
叶停即霍灿之表兄,其妹却是贾敏之表嫂,按理说,叶林两家也算得上是有一点儿沾亲带故,然而叶停自小从霍灿一起长大,最喜霍灿,故不喜林如海,王子腾平常见了他,总能听到他对林如海念念不忘,不过却非挂念,而是愤恨。
原来王子腾从他嘴里得知,霍灿如今在西海沿子过得并不如意,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年她还没到西海沿子,那里的出众俊才定亲的定亲,成婚的成婚,竟而再挑不到好人选做郡马了,最终掂量再三,南安郡王只得选了云南总督杨昊的嫡三子,定亲时杨昊仅是四品,其子也只是出身门第模样强些,半点本事都无,唯知斗鸡走狗,花天酒地,没日没夜地和霍灿大吵大闹。
南安王爷虽有心庇护女儿,但是毕竟是嫁出去的姑娘,婚事宣康帝连问都没问过,杨昊又总管云南一切事务,离西海沿子不远,但凡西海沿子所需粮饷,多从杨昊手中过,因着这些缘故,小夫妻拌嘴,南安王爷亦无法插手其中。
因此,这些年叶停越发恼恨林如海了,叶停既去了江南,少不得给林如海寻些烦恼。
王夫人听了来龙去脉,亦觉惊心,又有些害怕,忙劝道:“我劝哥哥竟是消停些的好,别因小失大,反而惹祸上身。想当初,南安王府的郡主在京城横行,何等颐指气使?现今如何?竟连个好郡马都选不得,只嫁个纨绔。若说其中没有林如海的手笔,我却不信,怎么就那样巧,郡主抵达西海沿子前偏就没了未成亲的俊才?这么些年来,我瞧林如海此人貌似儒雅,实则果断,性子又狠辣太过,半点不留情,不然也不会一日三迁,做了两淮盐运使。要知道,甄大人今年进京述职,也盯着盐课御史呢,偏生被林如海得了去。”
说话之间,王夫人忽然想起林如海母舅家的表兄似乎曾在云南为官,也有什么同年故旧亦在云南做过官,是否已经左迁王夫人便不知道了。
王子腾听了,不禁沉吟起来,随即却摇头道:“无妨,横竖我不出面,事情是叶停做的,与我有什么相干?便是林如海查出来,也只会查到叶停头上,叶家已败,叶停没了父母,自己又无本事,谅他想不到我的身上。”
王夫人叹道:“我只怕连累哥哥。”王豪之死固然令人心痛,但是比起他,王子腾却是她的娘家依靠,王豪算什么?终究有些事还依靠他们荣国府呢。
又问道:“哥哥到底是什么主意?如何借刀?如何杀人?”
王子腾淡淡地道:“他林如海不是秉承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么?他如今可是身在扬州,听说扬州山清水秀美人儿众多,才子佳人俱是佳话。”
王夫人登时听住了。她虽是内宅妇人,却也知道扬州花街柳巷之名,更有本地许多盐商大贾单买许多细巧瘦弱美貌的女子调、教,授以琴棋书画歌韵舞艺,都说是养女,送与过往官员,好请诸位官员额外照应一番,难道哥哥竟想引得叶停设法将林如海诱入花街柳巷?又或者送人进林家,好乱其内宅?早听说朝廷律例,不许官员涉足花街柳巷等处。
王夫人欲待细问,却觉得此事极不堪入耳,遂不再言语了。
她却不知王子腾之计比她想的更为歹毒几分,叶停又暗暗筹划,竟想让林如海就此身败名裂,直到后来得知后她亦惊心不已,却是后话不提了。
王夫人又同哥哥嫂嫂说了些家务事,用了一顿午饭,方起身回府,先去给贾母请安。
贾母所居院落本就是荣国府中一等一的所在,虽无荣禧堂之轩昂壮丽,亦无东院之小巧别致,但是贾母生性风雅,三进大院疏落有致,布置精雅。今已进九月里了,黄花如醉,红枫似火,越发有一种热闹的好看,风一吹,桂子飘香,更觉沁人心脾。
王夫人有些恍惚,不知不觉,距离宝玉抓周也有数月了,想到贾政因那日之故不喜宝玉,心中不由得十分担忧,幸而还有贾珠争气,极得贾政喜爱。
想到这里,王夫人一面叹气,一面往里走去,忽见几个婆子抬了两盆白海棠花走在前面,枝叶如碧,花瓣似雪,便扬声问道:“哪来的花儿?送到老太太房里的?竟是白海棠,倒少见。谁家送的花儿?我才回来,还没见帖子呢。”
婆子听到声音,忙站住脚,转身道:“回太太,是赖家孝敬的。”
王夫人听说是赖家,眉头一松,赖家极得贾母心意,赖嬷嬷又是贾母的心腹,赖家父子都是管家,现今赖嬷嬷的孙儿赖尚荣更是得了恩典放出去,也读书识字的,奶娘丫头婆子服侍着,便是王夫人也不敢小觑他们家,遂笑道:“他们家有心了。”
婆子们听了,乘机笑道:“可不是,这是送给宝玉的呢。”
王夫人闻言一愣,道:“宝玉素来爱红,玫瑰花儿、石榴花儿都是他所钟爱的,再不济,桃花也使得,怎么今儿却改了性子,喜欢白海棠了?”
婆子们何尝不知宝玉的癖性,便是丫鬟嘴上的胭脂他也爱到了十分,常常吵着要吃,只不敢让贾政知道罢了,遂笑道:“清早鸳鸯姑娘抱着宝玉去园子里,宝玉便说白海棠洁净,可巧让赖大家的听到了,这不,就送了两盆极好的白海棠来给宝玉摆在房里。”
王夫人点点头,当先一步进去了,婆子们抬着白海棠跟在其后。
却见鸳鸯抱着宝玉在廊下看鹦鹉,逗得宝玉一张脸儿如春花初绽,凑在鸳鸯脖颈处闻她脸上的香油气,见到王夫人,鸳鸯忙走过来,轻声提醒道:“老太太今儿心里不爽快呢,太太且仔细些,先去换件衣裳再来罢。”
王夫人亦悄声问道:“怎么?出了什么事儿?”
鸳鸯道:“史家大老爷今儿一早没了,偏太太出去了,故只打发大太太去了。”
王夫人心内着实吃了一惊,脸上亦带了些惊疑之色,道:“好好儿的,史家大老爷怎么没了?前儿不是说只是风寒么?原非大病,咱们还送了好些药呢。”
鸳鸯叹了一口气,面上带了点惋惜,说道:“便是小病才要了命呢!史大老爷那样身强体壮,早先谁不说史大老爷将来继承爵位,从了军,再有二老爷三老爷帮衬,定能光宗耀祖。谁承想命运不济,史家舅太爷尚且无事,大老爷却没了,身后也没个儿子,这一房竟绝了。”
王夫人奇道:“何出此言?史家大太太不是有了身子?哪能绝了呢?”
鸳鸯摇头道:“若真是个哥儿倒好,将来爵位还是大老爷这一房的,偏生大老爷一病没了,史家大太太伤痛不已,动了胎气早产,挣扎着生下一个姐儿,便因血崩没了。”
王夫人听了,心头大恸,想起素日两家交情,不觉流下泪来,语气略带哽咽,道:“怎么偏他们这样多灾多难,不说史舅太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便是这个才落草的姐儿,生来就没了父母,将来可如何是好呢?”
鸳鸯也叹道:“可不是这么说呢,舅太爷觉得史大姑娘命不好,克着父母了,又是个女儿,心里好生不喜,连问都不曾问,如今都是史家二太太抱在身边照料着。”
王夫人听了,叹息不已,忙去换了一身素服,方去贾母房中道恼。
贾母正在房内倚着靠枕垂泪,角落里正放着两盆才送来的白海棠,宝玉蹲在花盆前揪花瓣儿,身边站着鸳鸯玻璃等丫鬟,见到王夫人,贾母便道:“真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昨儿个还好好的呢,说想吃东西,家里没有,特特打发人去外面买回来,不曾想,今儿一早起来,气儿都没了,我就这么一个大侄子,怎能不让我伤心呢?”
王夫人只好上前安慰道:“史家大老爷已经去了,逝者已矣,老太太好歹留心自个儿的身子,莫悲痛太过了,反让史家大老爷地下不安。”
贾母抹了泪,道:“我理会得,史家料理两个人的丧事,你们也精心些。”
王夫人连忙满口答应,次日果然与窦夫人同去。
窦夫人的兄弟窦晨已于今春中了进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端的清贵,平常教导贾琏时,贾琏亦常带贾珠同往,故王夫人待窦夫人不同往日,将昔日之心尽皆收了。
因史家老太爷此时尚在,悲痛太过,其子其媳的丧事办得并不是十分热闹,饶是这么着,也是人来人往。史鼐史鼎都告了假,两对夫妇忙得脚不沾地,尤其是史鼐,既要招呼来客,史鼐的夫人又要照顾未足月之侄女,更比旁人忙了十二分。
忙完丧事,史家老太爷再承受不住丧子之痛,就此一病不起。
史鼎同史鼐服侍父亲吃完药,挑帘出来,出了院落,史鼎忽然想起那年那日酒楼里林如海说的话,不禁对史鼐叹道:“若是大哥听了林姐夫的话,好歹保养些,何至于此?咱们再没想到大哥哥竟这样没了。”说着,史鼎忍不住流下泪来。
虽然大哥和他的情分不如和二哥好,但毕竟是亲兄弟,大哥既去,如何不为之伤悲。
史鼐闻听此言,心中一动,登时有所触动,寻思半日,低声对弟弟道:“许是林姐夫当真看出了些什么也未可知,不然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你可还记得林姐夫说咱们家将来一门双侯?我原说哪里有双侯,咱们父亲也不是侯爵呢,爵位是大哥的,和咱们有什么相干?谁承想大哥竟没了,难道其中一个应在我身上,便是继承了父亲的爵位,而后立功,重复祖上荣光?你却是自己挣一个侯爷来?我记得你考试可不就是考了第三名?真真灵验得很。”
史鼎悄悄地道:“我也觉得林姐夫本事厉害得很,二哥你瞧,林姐夫为官至今不过十年,何等平顺?竟是半点儿波折没有,立时便成了两淮盐运使。我听荣国府的赦表兄说,他已归还了荣国府所欠银两,原是因林姐夫而来,林姐夫在述职后降旨前也把五万两还了。”
史鼐道:“咱们家是不是也欠了银子?”
史鼎想了想,摇头道:“家里的事情你我怎么知道?原本父亲只告诉大哥,如今大哥去了,想来二哥将来就能知道了。二哥,你问这个做什么?”
史鼐沉思片刻,道:“我觉得林姐夫有些趋利避害的本事,不然不会这样一帆风顺,因此跟着他办事,大约不会错。林姐夫为什么急着还银子?赦表兄那样的人物,哪能想到这一处?必然其中有些儿缘故你我不知。咱们家竟也要还上才好。”
若说欠银,满朝文武泰半都欠着银子,即使是太子皇子,亦欠不少。
史鼎听了却道:“我劝二哥缓缓罢,切勿对父亲提起。我虽性子粗豪,却也不是傻子,父亲的性子大概明白些。若是哥哥这样去问父亲,去劝父亲,说不定父亲反恼了,说二哥早就觊觎着大哥哥的爵位,故大哥哥尸骨未寒便想插手府里的事务。因此,二哥不妨等一等,等到二哥能当家作主了,想怎么料理便怎么料理,别人也不会说什么。”
又道:“听说林姐夫今年斩了王家的一个旁支子弟,半点儿不留情,凭王子腾的性子,必然不依不饶,他们家都是胆大包天的主儿,为了银子权势,素来视国法于无,拉帮结派比咱们家和贾家更甚,咱们若是想和林姐夫交好,得留心些。”
史鼐冷笑一声,道:“论亲戚,咱们和林家可比他们亲!王子腾原是个有本事的,只可惜太护着自己人了,溺爱过甚,不管对错,都是别人的不是,如此一来,哪能教好子孙后代?王子腾现今两女一子,长女已得了他们姑妈几分真传,次女尚且不知,儿子王仁却最是无法无天,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他们家姑太太做的事情我隐约听到了一点子风声,不止如此,连王子腾的夫人也做这些,可见是耳熏目染所致,不以为意。咱们四家虽有交情,竟远着他们的好,贾家也远些,似林如海这样的人物,才值得咱们结交,毕竟是妻贤夫祸少。”
说到这里,史鼐叹了一口气,林如海人品清正,贾敏亦不曾做出丝毫祸及家族子孙的事情,儿子更是教养得十分出色,不过八、九岁年纪,文章一绝,哪像贾家、王家两处,王夫人和王子腾夫人做的那事不提了,幸而贾家倒有贾珠贾琏颇为长进,贾琏已是举人了,倒是薛家,听说薛蟠今年不过五岁,已经被溺爱得傲慢之极了。
论亲戚情分这么说,但是论起交情,王子腾居住京城,倒和他们来往比常年在外的林如海更亲密些,只是知道的事情多了,史鼐心里难免有些冷淡起他们来。
京城就这么大,大家谁不知道谁家?就算没有来往的,若是遇到红白喜事,也得和人一样过去,平常见了面,都相互打听消息,因此王子腾夫人和王夫人姑嫂两个的行事都瞒不过人,更何况他们自恃权势滔天,原就没收敛过。
史鼐哀叹不已,若想长长久久的富贵下去,便该学林如海和贾敏夫妇二人才对,男主外,女主内,外不贪赃,内不枉法,便是有人想对付他们,也挑不出不是来。
史鼎赞同道:“王家除了王子腾,余者都不必理会,王子腾虽有些不是,却难得有些本事,贾家倒是可和珠儿琏儿两个孩子来往,赦表兄和政表兄还不如这两个孩子呢。至于金陵薛家,千里迢迢的,他们是王家和政表兄的亲戚,和咱们有什么相干?”
史鼐点头,立于世上,若想光宗耀祖,终究得有所取舍。
史鼎又问道:“现今大哥的女儿都是二嫂带着?若精力不足,叫我媳妇帮衬些。我瞧着侄女该取个名儿了,总不能大姑娘大姑娘地叫着,却有姓无名。”
提起襁褓之中便丧父母的侄女,史鼐一脸怜惜,叹道:“不过是个孩子,你嫂子还能照应不周了?又不是没照应过你侄子,很不必你们夫妻费心。如今大哥既去,我便为长子,又是亲叔叔,总得照应着些,虽是个丫头,赶明儿嫁出去又多一门姻亲,不必你担心我们怠慢她。至于名字,父亲不管不顾,只好由我来取了,你道湘云如何?”
史鼎念了一遍,道:“倒好,就叫湘云罢。”
迟疑了一下,道:“前儿我在外头,恍惚听说叶家舅老爷南下前见过王子腾一回,不知说了什么,就是那个在赦表兄成婚时为难林姐夫的叶停。二哥,咱们是否该给林姐夫去个信儿?好心里有数?他家今年添了一位千金,咱们家虽随着贾家顺路送了礼,到底不如自个儿送去的好,何况明年二月女娃儿也就满周岁了,倒不如再备些礼物送去,正好赶到冬天做年礼,命心腹送礼时悄悄告诉林姐夫一声。”
史鼐脸上登时变色,点头道:“很该如此,你放心罢,这就打发人去。”
林如海夫妇入冬方得此消息,史家大老爷原是贾敏舅舅家的表弟,自小也是一处长大的姐弟,闻他早逝,难免伤心难过,林如海却是早知他的命运,倒不如何惊奇。
那年在京城史鼎请吃酒时见面,林如海亦曾提醒过史家大老爷好生保养身体,偏生他没放在心上,今年林如海压根儿忙得没想起此事。抵达扬州时,所有账目林如海色、色过目,对账清查一遍,忙得焦头烂额,和上任盐运使足□□接了一个半月方完。那盐运使临走时,还笑说林如海太小心了些,话虽如此,却也明白林如海此举用意,毕竟自己上任时,亦如此作为,唯恐账面混乱,任上亏空,反而罪过落在自己身上。
至于史家来人说王子腾见过叶停,林如海却是莞尔,不必别人提醒,早在他听说今年新任官员中有叶停的名字,便起心防备了,只没想到他竟见过王子腾。
这便是友人多的好处了,京城权贵十个人中有九个都是认识的,彼此或是交好,或是敌对,对方有什么风吹草动,总能知晓几分,尤其是在御前的友人,更比别人知道多些,平常谁和谁见面,虽不知道见面时说了什么话,但是总会知道他们见过面议过事。
王子腾恐怕没想到自己虽远在江南,京城里的消息却一直没断过。在史家送来此信之前,沈家、李家和苏黎等便先送了许多信儿来,不独这一件事。
又过了几日,天气越发冷了,叶停犹未抵达江南,林如海命人一打听,才知道他素来身娇肉贵,猛得远离京城赶赴江南,昼夜兼程,不想竟病了,耽搁了一个多月方又重新启程,如今仍在途中,只打发人先来告诉一声。
今日林如海休沐,因看日头甚好,便换了一件厚衣裳,披着棉斗篷,抱黛玉出门顽耍。
贾敏听了,哪里肯同意,忙披着一件貂皮披风跟上来,道:“天冷得很,老爷出去做什么?横竖也没什么好去处,若说顽,园子里的景致着实秀丽,不比外头差,倒不如等暖和些了,玉儿年纪大了,老爷再带她出去。”
黛玉如今已有九月,身上穿着粉袄红?,绣花小鞋,裹着一件小小的大红羽缎面哆罗呢里的棉斗篷,斗篷连着雪帽,沿边镶以雪缎,绣以红梅,越发显得一张小脸晶莹如玉,她趴在林如海怀里望着贾敏抿着嘴儿笑,十分可爱。
贾敏伸手要抱她回去,她将头一扭,小手揪着林如海的头发,竟是不肯。
林如海一手托着女儿,一手抚其后背,往上举了举,笑道:“哪里就冷到不能出门的地步了?湖水还没结冰呢。我出门坐车,吹不到风。再说,我们父女两个不走远,只到瘦西湖一游,咱们住的园子虽好,到底只是人工堆砌,非天然之景,没什么好瞧的。”
说话间,望着女儿笑道:“玉儿说,是不是?”
黛玉此时尚未开口言语,又是幼婴,哪懂林如海话中之意,茫然地看向林如海,嘴里啊啊几声,娇娇嫩嫩,模模糊糊,也听不真切,不知她想说什么。
贾敏只得让他们多带些仆从,又命奶娘带着黛玉换洗的衣裳跟着方好。
车内铺以锦毯,又设火炉,才一上车,扑面便是一阵融融暖意,又有炉内焚了一点清香,林如海解了斗篷,亦解了黛玉身上的,因车外街上人声鼎沸,黛玉望着窗口咿咿呀呀地叫着,伸手去抓帘子,极力探头想去瞧热闹。
林如海知道她闷了,微揭帘子一角,令其看到外面人来人往的景状,街边商铺酒楼书肆林立,寻常贩夫走卒倒不常见,唯有进进出出的客人,以及过往的路人。扬州乃是天下第一等风流富贵之地,客人路人均衣着光鲜,黛玉高兴地在林如海怀里手舞足蹈。
行不多时,马车停于瘦西湖畔,林如海先给女儿裹上斗篷,方抱她下车。
虽时值冬日,然游人如织,望着湖波荡漾,水色潋滟,林如海只觉得心胸为之阔朗,耳目一清,此时天如澄碧,云若白雪,黛玉越发高兴了,指着湖面上的画舫叫个不停。
林如海笑道:“好,咱们也去船上坐一坐。”
话音未落,便见一艘画舫停于湖畔,鼓瑟从上面走下来,道:“老爷,都妥当了。”
此画舫乃是林如海早命人预备的,上面都是林家的小厮丫头,林如海便抱着黛玉上了船,甲板上设有炉案等,正有一个头梳双鬟的绿衣丫鬟扇着风炉烹茶,壶嘴里吐出袅袅热气被风一吹便即消散,愈加衬托出此婢雪白一段如玉的手腕。
林如海上来后,画舫缓缓游向湖心。
林如海意欲进舱,不料才踏进半步,便听黛玉啊啊大叫,扭头看向舱外,示意出去。林如海想了想,便命人挪了一张藤椅到船头,径自坐下,黛玉方欢喜起来。
先前的绿衣丫鬟送上香茗,又有几个小丫鬟鱼贯而出,在藤椅旁设了一几,摆上几色鲜果细点,又有一个丫鬟拿了一幅狐皮毯子过来,正要盖在林如海腿上,却听林如海道:“姑娘还小呢,碰皮子不好,换件织锦毯子来。”
听了这话,那丫鬟忙换一张天蓝如意云纹的织锦毯子。
林如海将毯子盖在膝上,却双手伸于黛玉腋下,扶着她踩于其上。
黛玉东张西望,乐不可支,一时瞅瞅景色,一时看看林如海,一时又揪着林如海的衣襟不放,真真是忙得不得了。林如海却觉得十分欣慰,虽然比之林睿,黛玉仍觉瘦弱了些,但是比之上辈子却强了不少,自出生至今只生了三四次病。
黛玉刚一出生时,林如海便已请大夫细细把脉了,只是大夫说黛玉胎中仍有些气血不足,想来和父母无关,须得好生调理,十年后便能和常人无异了。
林如海每每想到此处便觉得十分不忿,他已是如此小心谨慎了,不知道耗费了多少心力,饮食之仔细,比之皇宫都不差,自己和贾敏、林睿母子的身体亦佳,林睿九月早产尚好,黛玉十月分娩,如何仍旧避免不了上辈子体弱多病的命运?
林如海忽然想起那两个神出鬼没的和尚道士来,一个癞头和尚,一个跛足道人。甄士隐抱着英莲曾经遇到过他们,出家亦随着他们同去,薛宝钗之病得过和尚给的药方子药引子和金玉良缘的吉利话,贾宝玉王熙凤之魇亦有和尚道士来持通灵宝玉念诵一遍,贾宝玉出家是他们度其超脱,记得自己女儿三岁时亦有癞头和尚说些疯话,总是见到他们的踪迹,莫非他们是真人不露相,其中有什么缘故,导致自己无论如何都免不了女儿病弱之痛?
林如海忽觉胡须被黛玉揪住,顿时回过神来,见女儿得意的小模样,不由得笑了。
黛玉蹬了蹬腿,小手指着从旁边划过的一艘画舫叫了起来,满眼好奇,似乎是觉得为什么别的画舫比他们家的画舫更华丽更宏伟更秀美,又或者是觉得为什么其中传出一阵丝竹之声,又夹杂着许多猜拳行令等欢声笑语。
林如海皱了皱眉头,脸色不悦。
他选在今日出来游湖,往的又是湖心,不与他人碰面,为的便是一份清静天然的景色,哪里想到竟会遇到这样的画舫,鼻端尽是脂粉香气,耳中唯听其内传来莺声燕语。
杜牧曾有诗曰:“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兼之此处又为盐商大贾汇聚之所,堪称富甲天下,更何况青楼林立,名妓云集,不知多少人都认为下扬州为人生最欢喜之事,因此许多盐商在此大兴土木,又有许多画舫飘荡于湖中。
林如海掩住爱女的耳朵,吩咐道:“离那画舫远些,没的玷辱了耳朵。”
鼓瑟听了这话,想起早先打听到的消息,又见那画舫逐渐靠近,忙走过来低声道:“老爷,太子殿下的门人在那艘画舫上行乐呢。”
林如海双眉一轩,问道:“太子殿下的门人?哪一个?”
是了,夺嫡之争已然开始了,太子殿下此时正值风光之时,任谁也想不到数年后他竟因行止不端又心起反意而被宣康帝废去太子之位,郁郁而终,只得了个义忠亲王的追封,反而是平平无奇的九皇子年纪轻轻登上了皇位。
自己初掌盐政,太子殿下忽然派人来此做什么?
盐政是重中之重,非圣人心腹不能任,几乎每位皇子都企图拉拢盐运使,林如海想起太子从甄家得了不少好处,莫非此次门人忽至,却是为了自己而来?
林如海的猜测自有依据,他今生就任盐课御史比上辈子提前了五年,虽说那时太子尚未被废,但已见颓势,他又一心尽忠于宣康帝,虽也有人前来拉拢,却是一直无动于?,只不过等到宣康帝退位,自己依旧在位,未免让新帝有些不放心,饶是这般,他至死不曾离任。
只听鼓瑟道:“并不知道来的是谁,只是恍惚听说,是太子殿下的门人到了,因此许多盐商大贾都争相过去奉承了,这艘画舫便是一家姓吴的盐商所有。”
林如海点了点头,道:“是有一个姓吴的盐商,名唤吴越,是盐商中的大贾了,家资千万不止,咱们初到扬州时,还曾登门拜见过,单是送给玉儿的一件玩器便价值千金。我想起来了,吴越似乎有个名唤豆蔻的养女是太子殿下的侍妾。”
诸位皇子争位夺嫡,需要大笔的银子打点,没有银子如何养心腹幕僚仆从,单凭俸禄万万不够,而盐商大贾们却想有从龙之功,即便不能封侯拜相,也能摆脱商贾身份,就好比金陵薛家祖上便因出资拥护□□得以封为紫微舍人,虽然并非世袭,已没了官职,但传到如今四代,仍比寻常皇商体面非常,因此诸位皇子与这些盐商大贾一拍即合,各取所需。
吴越将养女送给太子,便是投诚,太子派人过来与之接洽,便是应允。
鼓瑟问道:“老爷,不知他们会不会来打扰老爷?”
林如海淡淡地道:“咱们家的画舫本就有人知道,况且我带着玉儿一直在船头上并未进去舱中,一望即知,若是有心人,必然会见我,若是无心于此,那就另当别论了。”
鼓瑟一怔之间,便见那艘画舫越来越近,丝竹之声亦越来越响,显然是其中有人看到了林如海,又见船头上立着三个人,其中一个身形瘦削,儒雅非凡,另一位身着绛色茧绸面的大氅,随风翻飞,却有些凌人之气,最后一位则是吴越。
林如海眯眼望去,眉头一挑,心中暗暗有些诧异,怎么是他?
待两艘画舫并头而行,挨得极近,几乎擦边,到了此时,鼓瑟方认出来那身形瘦削之人竟然便是苏黎,另一位白面微须,身形肥胖,却不认得是谁。
苏黎微微一笑,虽是冬日,却让人有一种如沐春风之感,道:“如海,好久不见了。”
林如海万万没有想到来的人竟然是苏黎,另一位则是太子的乳父贺信,遂抱着黛玉站起身,道:“金陵一别,也有三四年了,原本想着你今日该当仍在京城才是,不想你竟到了扬州,既来此处,如何不提前说一声?也好为你接风洗尘?”
说话时,林如海目光微闪,心神恍惚,若苏黎投奔到太子门下,他倒是明白上辈子为何苏黎未曾败落于金陵之时反而是后来突然亡故,导致只剩出家为尼的苏青玉了。恐怕苏青玉所谓的因病出家,也只是为了避祸罢?
苏黎道:“你忙于公务,哪敢劳烦你?”犹豫了一下,下面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林如海正欲接口,便听贺信笑道:“林大人,当年京城一别,屈指一算,约有六七年未见了,别来安好?这一回正有事相求呢。”
林如海心神一凛,他素知太子殿下睚眦必报的性子,若是今日不应,怕是后患无穷,然而他明知太子势颓,焉能与之亲近?何况便是太子最终登上皇位,他此时此刻尽忠的也只是宣康帝而已,并非储君。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太子尽是储君,还未登基呢。
正在此时,黛玉忽然大哭起来。
林如海忙借此低头哄着女儿,不答贺信之语,哪知黛玉一时竟哄不住,在他怀里哭得越发厉害了,声噎气堵,手挥脚踢,没一刻安稳。
苏黎远远看着,顿时好笑起来,看到黛玉,不觉想起自己的女儿来,叹了一口气。
贺信面上微有不悦之色,只听林如海道:“惭愧,失礼了,还请诸位见谅。小女哭闹不休,想是欲见内子,贺大人和苏大人有什么话,改日如海做东,咱们再说罢!”说毕,抱着女儿遥遥挥手致歉,转身进了船舱,命人回转。
待其画舫走远了,贺信方看着苏黎,似笑非笑地道:“苏大人,听说你和林如海好得很。”
苏黎淡淡一笑,道:“不过是曾经在应天府一处为官罢了。既一处为官,自然有所来往,虽是同窗同年,实际上相见相交不过就是在应天府做官的那几年。”
贺信冷笑道:“苏大人竟是别说这些假撇清的话才好,谁不知道你们两家亲厚,不然殿下也不会特特派大人过来。大人见了林大人,该好生同他说说,向殿下投诚,辅佐殿下,有朝一日殿下登基,必然许以权倾朝野之职。”
苏黎听了,不由得暗暗苦笑,即便不投诚太子,以林如海的本事也能做到权倾朝野的职位,如今他不过三十余岁,便已是圣人的心腹了,何必再投诚太子?
因此,苏黎摇头道:“我虽与之有旧,却未必能劝得了他。”
贺信一脸不信,转头看向吴越,道:“林大人到此也有半年了罢?你瞧着如何?可有什么短处把柄?你们都是本地根深蒂固的盐商大贾,可别说竟然一无所知。”说话时,贺信瞪了一眼从舱中出来的几个美貌女子,惊得诸女连忙退了回去,不敢走近。
苏黎微微一叹,并未言语。
吴越却是凝思片刻,半日方道:“实在是没有。林大人就像是做过盐运使似的,对盐政里面的门道一清二楚,丝毫都瞒不过他。便是为人,也挑不出半点瑕疵。平常我们送礼,三节两寿,他也收,并未特立独行,但是从来不收替人办事的钱,从来都是奉公守法,连带我们都少了许多利益呢,不过一样,盐枭也少了许多,真真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贺信神色一敛,有些震动,沉吟道:“果然如此?”
吴越点头道:“哪敢哄大人?确实如此。我们私下都说,难怪圣人单单点了他做盐课御史呢,真真是铁面无私的,到任半年了,没从公中捞一钱银子。”冰炭敬并三节两寿等礼都不是公中的,饶是吴越替太子办事,也暗暗佩服林如海。
别人做这盐课御史都是为了捞银子,哪怕只一任也足够了。他倒好,虽说他平常得到的礼物每年也有一二万两之巨,毕竟所有的盐商大贾都得奉承他们家,每年送出的礼物都价值千金,但跟盐政的油水相比,连九牛一毛都没有。吴越记得清清楚楚,甄应嘉做盐课御史时,一年便得了数十万两银子,这还只是他们这些盐商知道的,不知道的还有呢,不过他们也都得了好处,何况官场上许多事都是瞒上不瞒下,不会为了这个去得罪甄家。
因此,吴越觉得要想让林如海替太子办事,恐怕极难。
听了吴越的猜测,贺信冷笑道:“那还不容易,若不愿意,不过就剩半年,咱们在京城打点一二,让自己人取代了他便是,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能做这盐课御史。”
苏黎不禁暗暗忧虑。
却说林如海带着黛玉返回家中,忽然一阵风落,竟下起雪来,不紧不慢,却颇为密集,仿佛如玉的蝴蝶在空中翩跹起舞,平添一种妩媚灵动之色,贾敏倚门而看着院中几只鸟儿在树间腾挪跳跃,见到他们忙迎了过来,道:“我正想着呢,怕你们受寒,倒回来了。”
又问黛玉哭闹了不曾。
林如海将熟睡的女儿递到她怀里,笑道:“我原说咱们的女儿是极聪明的人物,果然不出我所料。今儿遇到了一件为难之事,正自不好回答,玉儿偏在此时哭闹了一回,我便借故回来了,才回程,她便不哭了,只揪着我的胡子。”
贾敏一怔,问道:“什么为难的事?”
林如海搀着她往屋里走去,一面走,一面道:“遇到了太子殿下的乳父贺信。”
一句话未说完,还没提到苏黎,便被贾敏打断了,道:“好端端的,他们来做什么?我就知道,做了这盐课御史,便没有清闲的时候了。”
林如海默然不语。何以盐政是重中之重?乃因盐课御史可以上达天听,也就是说许多事情不必经由上峰,完全可以直接上折子进京送到御前,另外御史又源自监察之意,若遇到江南不平之事,林如海亦可直言弹劾,往往深得圣人重视。
甄应嘉当这盐课御史时,参掉了不少与之作对的官员,此地离京千里,宣康帝鞭长莫及,哪里知晓官员是无辜,还是有罪,因此平白造就不少冤案。
林如海如今的幕僚何云,其父便是这样被甄应嘉参倒的。
因此,哪位皇子得他倾心相助,必定如虎添翼。
至傍晚,雪下得愈发密了,院中松柏翠竹经其一染,愈发显得苍翠如玉,风雪积压,亦压不弯其筋骨,倒一直凌雪傲然。
林如海站在窗下看雪,却只想着苏黎来江南的用意。他和苏黎交情非比寻常,又敬其风骨,不愿他为太子牵累,以至于性命无存。他原本以为苏青玉身体渐愈,苏黎夫妇又在京城,理应避过上辈子的劫难,没想到,竟在自己一无所知时,悄然来到江南。
江南水深,官场倾轧,岂是苏黎这等清高之人能来的地方?
正深思之间,忽听外面有人通报说:“苏大人求见。”
林如海恍然回神,忙命快请,又换了一件见客的衣裳,到了前厅,果然见到苏黎满脸疲惫之色,身上仍是今日在瘦西湖所见时穿的衣裳,并未丝毫改变。
见到林如海走来,苏黎起身深深一揖,道:“如海兄,黎今日冒昧来访,乃是有事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