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风尘滚滚,林园主仆乘马车而归。
马车内。林园阴沉着脸,身子坐得笔挺,一动不动。黄越看着她的表情,只恨不得把整个人都缩到角落里去。
依林园之前的打算,本想在观海楼多住两天,与幽姬多商讨下有关朝廷官员的动态,然后再根据他们的动向制定之后探听消息的动向。可是今日上午,皇宫里却派出了一名大内侍卫专程乔装来找林园回去。
北国皇帝林向天早在多日前就陷入了昏迷,御医说,待皇上再次醒来之时,怕也是他将要龙御归天之日。小太子还在襁褓之中,幸而他的生母德妃娘娘已逝,外戚一时半会儿也不敢太过嚣张。想着之前父皇亲传她于御前,要她做那背后运筹帷幄之人,可如今,她却连肃清身边近侍之人都还未能做到。幽姬身处市井勾栏,虽说能探得不少消息,在其他事情上却终归帮不了太多忙。那半块能调动京畿兵力的薛姓虎符在手,看似可万事无忧,然而掌管内廷的侍卫总管却是王侍郎的外甥——据幽姬所述,王侍郎早在数月前,便已经投在了德妃母家府上。
林园甚至略有些庆幸德妃已死,不然此刻恐怕林家的江山早已风雨飘摇。想到这里,林园不禁打了个寒颤,这其中道理她自己都已经想到,难道在帝位上沉吟了数十年的那个男人会不知道?这样说来,德妃的死,恐怕真的就如师父所说,其中另有玄机。而那东宫里面只会放开嗓子嚎哭和大口大口吃奶的小皇子,究竟是不是名副其实的皇家血脉呢?
林园宽大的袖口下,双手已经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两人一路相顾无言,任马车疾驰,不一会儿就到了宫门。
“且慢!”黄越从怀中摸出一枚金黄色令牌,正要探身下车,却被林园喊住。
“你,去……”马车内,林园悄悄塞给黄越一物,耳语几番,黄越便悄悄下了马车向着与宫门相反的官道上走去。待他走远,林园才又重新整顿衣衫,持令牌叩开了宫门。
回到宫中,换上公主制式的袍服。林园不待宣召,便迫不及待要往龙栖殿去看望林向天。只是刚走出宫门,便有黄衣小太监匆匆走来,宣:“四公主,奴婢奉皇上口谕,宣四公主前往东宫觐见。”
“哦?”林园挑眉。“难不成父皇已经醒了,而且此刻正在东宫?”
“奴婢不知,奴婢只是奉喜公公之命来传达圣喻。”其实小太监也从心里觉得不太可能,毕竟林向天病入膏肓,就算是回光返照,也不可能有力气去到东宫。可是这是王喜交代的,王喜跟在林向天身边几十年,是皇帝身边为数不多的心腹,断然不会假传圣喻。
林园早已预料到宫中此番可能会有波澜,但是事情牵扯到父皇,林园心中难免还是会有些焦躁,当下也顾不上与小太监套话,只向身边宫人使个眼色,霎时便有两名黄衣小太监上来拖住他,而林园则快步向龙栖殿走去。
她要尽快确定她的父皇尚还安好。
“四公主留步。”快到龙栖殿时,突然有一个红衣老太监拦住了林园,正是林向天身边的大太监——王喜。王喜躬身向着林园,满脸笑容,“皇上此刻不在龙栖殿,在东宫。奴才还差人传了皇上在东宫召见四公主的口谕,想必那小太监是与公主走岔了。
“喜公公,父皇真的已经醒了?”林园皱着眉头,仍有些不敢相信。
“四公主亲自看看不就知道了。”王喜依旧笑眯眯。
林园思索片刻,终于还是转身去往东宫。在她身后,王喜脸上笑容尽褪,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担忧。
……
太子东宫,本该是个肃穆尊贵的地方,可是因为本朝太子尚且是个未满月的孩童,此时宫里面晒满了婴儿的尿布、百布衣、小褥子,平添了许多热闹和烟火气。宫女们忙忙碌碌走来走去,因为本朝只有一位皇子,并且老皇帝不久便会撒手人寰,因此小太子便成了东海里的夜明珠、龙首上的眼珠子,大到衣食住行,小到每日哭过的次数时长、玩过的玩具,都有专人看护,全部在这东宫里进行。
小孩子最是纯真,林园听着屋里传来的咿呀声,紧绷着的脸也不禁有些许缓和。她缓步走进主殿,甚至在心里的某个瞬间,林园几乎都已经相信了父皇要在东宫召见自己这件事情的真实性。
于是她毫无防备地推开了虚掩着的殿门走进去,直到——一把冰冷如霜的利刃架上了她的脖颈。
“四公主,别来无恙。”大内侍卫总管赵四九一刀架在林园脖子上,歪着嘴角突然狷狂一笑,笑容既不冷酷也不邪魅。身边早已有侍卫服饰的人再次关闭了正殿大门。
林园不理他,只是默默睁大眼睛环顾周围——宽阔的正殿里早已挤满了身穿盔甲腰佩尖刀的大内侍卫,除了侍卫,便只有三个宫女正拿着锦被、玩具等物,诚惶诚恐围绕在正殿正当中的红木椅子前伺候着。北国监查寺主簿大人、德妃生父张光禄满面悠然,怀中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小太子,一副饴孙自乐的样子。
“张大人,我父皇到底如何。”林园此刻最关心的是林向天的动向。
“那个老家伙,应该快驾鹤归西了吧。”
张光禄漫不经心地说道。手上摆弄着一个拨浪鼓,一副专心逗弄小孙子的样子。
林园暗暗吐出一口气,父皇没事。
“不过——”张光禄放下拨浪鼓,将怀中的小太子交给身边的宫婢。他站起身来,徐徐向林园走来。
“听说老东西之前给了你一封暗旨?”
“哼。”林园冷哼一声,不予理睬。
“敬酒不吃吃罚酒!”张光禄眼中一抹狠厉之色一闪而过。“来人——去龙栖殿把王喜押过来。再多派些人到落霞殿看着刘美人。”至于龙栖殿,张光禄并不觉得那个将死的昏庸老皇帝值得重兵把守,相反,在大局未定之前,他也并不想太引人注目。
“张光禄,谋逆可是株连九族的死罪。你现在收手,本宫可网开一面,保你全家无忧。”林园听到此话一脸愤怒,无奈她此时人单力薄,不是与他们相抗的好时机,只得继续用言语去周旋。
“在场诸位,本宫相信你们之前对此毫不知情。守卫皇宫、护卫天子与皇嗣妃嫔本就是你们的责任,你们可还曾记得成为大内侍卫那天立下的誓言?你们可还曾记得手中的俸禄是何人所给?若你们此刻能够悔悟,拿下逆贼,本宫与皇上非但不怪罪你们之前的行为,反而会重重褒奖!”林园转而又对在场的宫廷侍卫扬声道。
随着林园声落,终于有人面上闪过迟疑、茫然之色。
“呵,留着这话去阴间说去吧!自古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况且我外孙本就是太子,待皇上龙御归天后,他就是当之无愧的新一任帝王,名正言顺!而我,则是皇上的皇外公,皇上将封我为‘太上皇’,我将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哈哈哈哈哈哈哈……”张光禄紧紧抱着小皇子,癫狂大笑。
殿内的侍卫们本就是最效忠于赵四九的下属,此时听了张光禄之言,看林园孤零零一人站在赵四九刀下不敢动弹,心中大定,也不再犹豫。识时务者为俊杰,虽然此刻他们确实是在逼宫,可是待小皇帝登基,他们便将成了保皇一派,一跃成为皇上最信任的新贵。
“你们——”见侍卫们神色变幻,林园面色一白,正要说什么,颈上却突然吃痛。
“找死!”就在此时,林园脖子上的刀刃突然一紧,大内侍卫总管赵四九眼中凶光毕露,紧了紧手上的刀,便有细细密密的殷红血珠从林园白嫩细腻的玉颈上沁出。
林园心中寒意凛凛,这是她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住手啊!快住手!”殿门再次打开,王喜一进来就看到眼前这一幕,吓得差点儿背过气去,赶紧跑上前来推开赵四九。
“张大人,您吩咐老奴假传圣旨骗四公主过来,老奴已经照做了,求您不要伤了公主。皇上已经快不行了,四公主只是一个女娃子,您就高抬贵手饶了她吧……”王喜“噗通”一声,就对着张光禄跪下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
“喜公公,你这是干什么?”张光禄此刻却假惺惺起来。“本官可没让你假传圣旨,只不过小太子独自在宫中太容易遭到暗算,本官得确保他能顺利坐上皇位才行啊。”他意有所指地笑着看向王喜。
“至于其他人,我外孙继承皇位本就是名正言顺,我可从来没有要害别人的意思啊……”
“公主!”王喜突然转过来对着林园重重磕头,苦苦哀求。“皇上对您说什么了?给了您什么?您就赶紧拿出来吧!”
“我……”
“公主!小太子继位本就名正言顺,张大人是嫡亲的皇外公,他没必要再多背上弑君篡位的罪名!公主,就当为了你父皇,为了你母妃,有什么东西你就赶紧交出来吧!”王喜此时焦急万分,他跟在皇上身边半辈子,早就将身家性命全托给了皇家。骗林园来东宫本非他所愿,无奈张光禄以老皇帝林向天的性命相逼迫,更何况大内侍卫总管赵四九已经倒戈,皇宫之内林氏一族早无任何胜算。
“公主,罪奴万死不能赎罪,可是此时还是性命最要紧啊!”王喜狠狠磕着头,早已泪流满面。今天就算拼上这条老命,也要保住皇上和公主的命啊。
“唉……”时间仿佛过了很久,林园看着王喜痛哭流涕的样子,终是不忍。“喜公公,你起来吧。”
“张光禄,本宫可以告诉你父皇给本宫的密旨,交出大权。可是,你此刻必须指天发誓,用你张家世代的荣华富贵起誓,保父皇和后宫众人安全,宫中不起波澜。”林园下定决心,抬眼望向张光禄,面色平静如水。
“好,如你所愿。”
林园无可奈何,伸出手掌。掌心中是一只虎符,沉甸甸,金灿灿。
“父皇说,凭此虎符,便可调动京畿全部的兵力。除此,再无其他交代。”林园苦笑。父皇尚未乘鹤西去,他的托付便已全然被自己辜负了。
“喜公公,你且回去龙栖殿好好照顾皇上,将功补过。”
“张大人,也请你好好遵守你的誓言。”
“本宫无能,即刻起自禁于落霞殿。”林园转身离去,再无人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