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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汉文(13)

他想她说的是真的,禁欲和政治正统有着直接而紧密的联系。除了压抑强烈的本能,还有什么办法能让党员们像党要求的那样将恐惧、仇恨、盲从保持在一个恰当的水平上吗?对党而言,性冲动是危险的,需要利用的。他们用类似的手段对付为人父母的本能。他们不可能摧毁家庭,于是他们一方面鼓励人们用老办法爱自己的孩子。另一方面,又有系统地教孩子如何与父母作对,他们让孩子监视父母的言行,揭发父母的偏差,让家庭成为思想警察的延伸。依照这个策略,每个人都清楚无论白天还是黑夜自己都在告密者的包围下,且这告密者还是十分接近的人。

突然,他又想起凯瑟琳。凯瑟琳太蠢了,她没有意识到他的观念不合正统,否则她一定会向思想警察揭发他。不过,让他想起凯瑟琳的却是那炎热的下午,天气太热了,他的头上冒出了汗。他开始向朱莉亚讲述一件事,或者说是没有发生的事,那还是在十一年前,一个同样炎热的夏日午后。他们婚后三四个月的时候,在去肯特郡的集体远足中迷了路,只落后了其他人几分钟,就转错了弯。他们来到白垩矿场的边上,前面突然没了路,矿边距矿底有十几、二十几米深,下面还尽是大石块。附近找不到可以问路的人,而凯瑟琳一发现迷路就变得十分不安,哪怕只离开那群吵吵嚷嚷的人一会儿,她也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她想快点顺原路返回,看看别的方向有没有认识路的。但就在这时温斯顿注意到脚下的石缝中有几簇野花,其中一簇有砖红和紫红两种颜色,还都长在同一条根上。温斯顿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花,就喊凯瑟琳过来看。

“看,凯瑟琳!看那些花,就是矿底旁边的那簇。你看到了吗?它们有两种不同的颜色。”

她已经转身走了,但她还是有些烦躁地回过头看了一眼。她从悬崖上探出身体,朝他指的地方张望。他就站在她后面一点儿,手扶着她的腰。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他们有多么孤单,树叶是静止的,小鸟也好像睡着了,周围没有一个人影。这种地方不大可能藏着话筒,就算有,也只能记录下声音。这正是午后最炎热、最让人昏昏欲睡的时刻,炽热的阳光射在他们脸上,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突然,他蹦出了一个念头……

“为什么不好好推她一把?”朱莉亚说,“若是我就会。”

“是的,亲爱的,你会的。若是现在的我,我也会,或者说可能会——我不能确定。”

“你后悔没推吗?”

“对,我后悔没推。”

他们肩靠着肩,坐在堆满灰尘的地板上。他把她拉近,她则将头枕在他的肩上,从她头发中散发的香气盖过了鸽子屎的臭味。在他看来,她还年轻,仍对生活充满期望,她不能理解,将一个麻烦的人从悬崖上推下去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事实上,没有什么不同。”他说。

“那你为什么又会后悔呢?”

“那仅仅因为相比消极,我更喜欢积极的东西。我们不可能在这场比赛中获胜,某些形式的失败会比其他形式的要好些。就是这样。”

他感到她的肩膀动了一下,她不大同意他的观点。每每说起这种话,她总是不同意。她不能接受“个人终究会失败”是自然规律。从某种角度说,她能想到自己已劫数难逃,思想警察迟早会抓住她、杀死她。但在心底的某个部分,她仍相信她能建立起一个秘密的、由她自己来执掌的世界。而她所需要的无非是运气、勇气和机智。她还不懂世上并不存在什么幸福,唯一的胜利在遥远的未来,在你死了很久之后。从向党宣战的那一刻开始,你就最好把自己当成一具尸体。

“我们是死人。”他说。

“我们还没死。”朱莉亚如实说。

“不是指肉体。半年,一年——五年,可以想象。我怕死,你年轻,可能比我更怕。当然我们会尽可能地推迟我们的死。但这没有丝毫不同,只要人仍拥有人性,死和生就是一样的。”

“哦,废话!一会儿你想和谁睡觉?我还是骷髅?你不喜欢活着吗?你不喜欢这种感觉吗?这是我,这是我的手,我的腿,我是真实的,我是实实在在的,我是活着的!你难道不喜欢吗?”

她转过身,胸压着他。隔着制服,他能感觉到她那丰满坚挺的乳房。她似乎用身体将青春和活力注入到他的躯体中。

“没错,我喜欢。”他说。

“那就不要再说和死有关的东西了。现在听着,亲爱的,我们要商量下下次约会的时间。我们可以回树林那里,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去过那儿了。但这次你必须从另外一条路走。我已经打算好了。你坐火车——你看,我给你画出来。”

她以她特有的务实作风扫出来一小堆土,然后又用从鸽子窝里拿出的树枝在地上画出一张地图。

汉文十二

温斯顿环视了一下位于查林顿先生店铺上的那间简陋小屋。窗旁的大床已整理好,放着粗糙的毛毯和不带枕巾的枕头。壁炉上十二小时的老式座钟滴滴答答地走着。温斯顿上次来时买下的玻璃镇纸就摆在角落处的折叠桌上,在半明半暗的屋子里发着柔和的光。

壁炉的围栏中有一只破旧的铁油炉,一口锅和两个杯子,这都是查林顿先生提供的。温斯顿将炉子点着,煮起了水。他带来的信封里装满了胜利牌咖啡和糖精片。钟走到7点20分,确切地说是19点20分。而她会在19点30分到。

愚蠢,愚蠢。他在心里不停地说:这是自找的,毫无道理的,自杀一般的蠢事。在党员可能犯的所有罪行中,这是最难隐藏的。事实上,他看到玻璃镇纸倒映在折叠桌上的影子时,第一次萌生了这个想法。正如他所料,查林顿先生痛快地将房间租给了他,他很高兴这给自己带来了几块钱的收入。当他得知温斯顿为了和情人约会而租房时,竟一点都不吃惊,也没有表现出令人讨厌的心照不宣,相反,他看着远处泛泛而谈,样子微妙,就好像他的一部分已经隐遁。他说,独处非常重要,人人都想有个地方能时不时单独待上一会儿。若他们找到了地方,别人知道了也别说什么,这是最基本的礼貌。他告诉温斯顿房子有两个入口,一条穿过后院,一条连接着小巷,而他说这话时就像真的消失了一样。

窗户下,什么人正在唱歌。温斯顿躲在平纹布的窗帘后偷看着外面。六月的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阳光洒满整个院子。一个像诺曼大圆柱般高壮的女人在洗衣盆和晾衣绳间走来走去。她强壮的手臂红彤彤的,她的腰上系着粗麻布的围裙,她正往绳子上夹着一些方形的白布,温斯顿认出那是婴儿的尿布。只要嘴里没咬着夹子,她就用强有力的女低音唱:

不过是毫无希望的幻想,

消失得如此之快,像四月的日子。

但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个被他们唤起的梦!

都可将我心偷走!

过去的几个星期这首歌在伦敦颇为盛行。它是音乐司下属的某个部门为群众出版的诸多歌曲中的一首。它的歌词由作词机制作,不需要任何人力。但那女人的歌声是如此优美,这堆可怕的垃圾竟也变得动听起来。他听到女人的歌声,听到鞋子在石板路上的摩擦声,听到大街上孩子们的叫喊声,听到远处什么地方行人的往来声,可屋子里仍安静得出奇,谢天谢地没有电屏。

愚蠢,愚蠢,愚蠢!他再次想起。不能想象他们能如此频繁地约会几个星期都不被发现。但对他们来说,找到只属于他们自己的、隐秘的、在屋子里的且距离很近的地方的诱惑太大了。钟楼约会后有相当长时间他们都无法再安排见面。为了迎接仇恨周,他们的工作时间大大延长。尽管距离仇恨周还有一个多月,但庞大复杂的准备工作迫使每个人都不得不加班。他们好不容易才得以在同一个下午休息,原本计划再到那块林中空地去。而前一天晚上,他们在街上匆匆见了一面。像往常一样,在人群中相遇时,温斯顿不会去看朱莉亚的脸,但他迅速地瞥了她一眼,她的脸色好像比平时苍白得多。

“全完了。”一觉得安全,她就轻声说,“我是说明天。”

“怎么?”

“明天下午我不能来。”

“为什么?”

“哦,还是那个原因,这次来得比较早。”

他登时就发了脾气。认识她一个月了,对她的欲望性质已经发生了改变。开始,几乎没有什么真正的情欲,他们的第一次做爱只是简单的意识性的活动。不过第二次之后就不同了。她头发的气味,嘴唇的味道,皮肤的感觉似乎都融入了他的身体,或者说融入了环绕他的空气。她已然是生理的必需,他不单想得到她,还觉得有权得到她。当她说她不能来时,他有种被欺骗的感觉。而就在这时,人群将他们挤到一起,他们的手无意中触碰到对方。她飞快地捏了下他的指尖,它激起的似乎不是情欲,而是爱意。这让他意识到和女人一起生活,这样的失望一定是正常的,会反复出现的。突然,对她,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深情厚谊。他真希望他们是结了十年婚的夫妻,他真希望两个人能大大方方地走在街上,不用担惊受怕,聊些日常琐事,买些日用杂货。而他最希望的是能有一个地方让他们两人不受打扰地待在一起,不用觉得见面就要做爱。这之后的第二天,他萌生了向查林顿先生租房子的念头。他将这个想法告诉朱莉亚,没想到她立即同意了。他们都知道这很疯狂,两个人似乎都故意向坟墓靠近。他坐在床边等她,想起仁爱部的地下室。这很奇怪,命中注定的恐怖在人的意识里钻进钻出。它就待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好比99一定在100之前一样,它注定发生在死亡降临之前。没有人能避开它,但也有可能将它推迟。只是偶尔在神志清醒的情况下,人会任性地缩短这段时间。

这时,楼梯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朱莉亚突然出现在屋子里,带着一个棕色的帆布工具包,就是他经常看到的她上下班时带着的那个。他走过去将她揽在怀里,她却急急忙忙地挣脱开,多少因为她还提着东西。

“就等半秒。”她说,“看看我给你带了些什么。你是不是带了垃圾胜利咖啡了?我想你带了,你可以把它扔掉了,我们不需要它,看这儿。”

她跪下来,打开包,将上面的扳手、螺丝刀一一拿开,露出包底下几个干干净净的纸包,她递给温斯顿的第一个纸包摸上去既熟悉又有点奇怪,装满了沉甸甸的沙子一般的东西,摸到哪儿哪就塌下去。

“是糖吗?”他问。

“真正的糖,不是糖精,是糖。这儿还有条面包,正经的白面包,不是咱们吃的那种劣质货——还有一小罐果酱。这是一听牛奶——但是,看!这才是让我得意的东西,我要把它包起来,因为——”

她不需要告诉他包起它的原因。整间屋子都弥漫着浓烈的香味,那味道似乎来自温斯顿的幼年。不过,就算在今天,偶尔仍能闻到。有时它在房门关上前飘出来,穿过走廊,有时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时隐时现。

“是咖啡,”他悄声道,“真正的咖啡。”

“这是内党的咖啡,这儿有整整一公斤呢。”她说。

“你怎么弄到这些东西的?”

“这些都是内党的东西,这些猪没有什么是弄不到的。不过,侍者、服务员还有其他一些人可以偷拿一些,看这个,我还弄到了一小包茶。”

温斯顿在她身边蹲下,将纸包撕开一角。

“这是真正的茶叶,不是黑莓的叶子。”

“最近茶叶挺多的,他们占领了印度,还是哪儿。”她说得含含混混,“听着,亲爱的,转个身,背对着我,三分钟就好。去床那边坐吧,别太靠近窗口。我不喊你,就别转过来。”

温斯顿心不在焉地隔着布窗帘往外看。院子里,那个手臂通红的女人仍在洗衣盆和晾衣绳之间走来走去。她从嘴里取出两个夹子,充满感情地唱着:

他们说时间可以医治一切,

他们说你终究会忘记;

但这些年的笑与泪,

仍牵动着我的心弦。

她将这充斥着废话的歌词记在心底,她的歌声伴随着甜美的夏日空气飘扬直上,非常悦耳,还带着愉悦的忧伤。所有的一切都让人觉得假使六月的傍晚一直持续下去,假使要洗的衣服没完没了,那她就会心满意足地一面晒尿布,一面唱情歌,足足待上一千年。他突然想起来,他还从未见过哪个党员发自肺腑地独自歌唱。这有些奇怪,这样做就像自言自语,既怪异又危险。也许,人只有在濒临饿死的情况下才想放声歌唱吧。

“现在,可以转过来了。”朱莉亚说。

他转过身,有那么几秒他几乎认不出她。他原以为他会看到她的裸体,但他没有。她的变化比赤身裸体还要让他惊讶。她化了妆。

她一定是在群众聚居区的什么店子里买了一整套化妆品。她的嘴唇涂得鲜红,脸颊扑了腮红,鼻子也打上了粉,而她在眼皮下涂的东西则将她的双眼衬得更加明亮。她的化妆技术说不上多纯熟,不过这方面温斯顿也没有太高要求。在此之前,他还从没看到过哪个女性党员往脸上抹化妆品。她的脸神采奕奕,令人吃惊。不过是在恰当的地方轻轻地拍上一点粉就让她漂亮了那么多,不仅如此,她的女人味也更浓了,她短短的头发和男子气的制服又强化了这点。他把她抱在怀里,闻到了一股人造紫罗兰的香味。他记起来,在地下室里那间昏暗的厨房,想起那女人黑洞洞的嘴。那女人用的香水和她的一样,但现在这似乎已无关紧要。

“还用了香水!”他说。

“没错,亲爱的,还用了香水。你知道接下来我要做什么吗?我要去弄一件真正的女式连衣裙,我要把它穿上,不再穿这讨厌的裤子了。我要穿丝袜,穿高跟鞋!在这个房间里,我要当女人,不当党员同志。”

他们脱掉衣服,爬到那巨大的红木床上。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赤裸身体。之前他为自己那苍白消瘦的身体,那小腿上的静脉曲张以及脚踝处的疤痕感到羞愧。虽然没有床单,但垫在身下的旧毯子已经磨光了毛,十分光滑。床又大又有弹性,出乎他们的意料。“这里面肯定长满臭虫,可谁在乎呢?”朱莉亚说。除非在群众家里,现在已看不到双人床。小时候,温斯顿偶尔会在双人床上睡觉,朱莉亚则记不起自己睡过。

他们睡了一会儿,温斯顿醒来时,时针已接近9点。他没动,因为朱莉亚正枕在他的手臂上熟睡。她脸上的化妆品大部分都蹭到了温斯顿的脸和枕头上,但颧骨上那抹浅浅的胭脂仍能凸显她的美丽。落日的余辉映到了床腿上,照亮了壁炉。锅里的水已经开了,院子里的女人也不再歌唱,但大街上孩子们的吵闹声仍隐隐可闻。他意识蒙眬,在夏日的夜晚,男人和女人不着衣衫地躺在这样的床上,想做爱就做爱,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会觉得必须要起来,就那么静静地躺着聆听窗外的声音。不知道在被消除掉的过去,这样的事情算不算平常?朱莉亚醒了,她揉揉眼睛,用手肘撑起身子,望向煤油炉。

“水烧干一半了,”她说,“我这就起来煮咖啡。我们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你的公寓几点熄灯?”

“23点30分。”

“宿舍里是23点,但你得早些回去。因为——嗨!滚开,你这脏东西!”她突然转身从地板上抓起一只鞋,像男孩子那样抬起胳膊朝房间的一角砸去,在上午的两分钟仇恨会上,他曾看到她向高德斯坦因扔字典,姿势一模一样。

“那是什么?”他惊讶地问。

“有只老鼠,我看到它从护墙板下面伸出鼻子。那儿有个洞。总之,我把它吓坏了。”

“老鼠!”温斯顿嘀咕,“就在这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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