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淼说:“整容了你还能认得出来?主治医生太失职了。”
范甜甜说:“你懂什么,她改成什么德行都掩盖不了她那种全天下的男人都要爱我的本质心理,不信你们继续往下看。”果然王子涵站在了那,柔情似水地看了张唐一眼,张唐屁颠屁颠地帮她拖开了椅子,王子涵抿嘴一笑,说了一句话。
汤淼看这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应该是多次操练的结果,感慨道:“我好想打她。”
钱倪说:“他们不会真的苟合了吧,我太低估张唐了,以前都是他叫我哥,以后我要改叫他哥了,这禹城洁要知道了,最少要哭一个月。”
汤淼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老子要去找他要个说法!”
她说到做到,一溜烟就跑出去了,得亏她瘦,金鼎轩的位置布置得那么“紧密”,她行动起来也好像没怎么花力气。
几个人面面相觑,就看见汤淼随手抄起身边服务员阿姨推车里的一罐例汤,劈头盖脸地泼了张唐一裤子。
张唐有点生气,这事搁谁身上不郁闷?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压低声音说:“汤淼,你发什么疯?”王子涵冷着眼,投来一支毒箭:“张唐,你什么时候换女友了?这是第几出了?我可真是开眼了。”
“贱人是不是应该闭嘴?”汤淼说。
王子涵眼一瞪:“你才要闭嘴,管得真宽,你是张唐的女友还是他妈?打抱不平?你怎么不去拯救朝鲜难民?”
汤淼很淡定:“说话别这么激动,你鼻子里的假体都要戳到我手上了,万一掉了,我不负责帮你塞回去。”
她看着张唐:“你为什么不回禹城洁的电话和短信?”
“我有正事,能和她天天为爱不爱的这些琐事磨嘴皮吗?你听她说什么了?汤淼你不是最冷血的吗,绝对不会放弃最大的利益,去浪费自己的时间。别担心,禹城洁过一段时间就会好了,我了解她。”
汤淼冷笑:“你真的了解她?”
张唐说:“有什么事非要在这说?”汤淼什么时候这么冲动了。
“不然我能找到你?让你去禹城洁老家,你老人家忙得不都找不到人影?”
“这……我们还没结婚,等我弄好了,要去提亲了,再去才比较好吧……”
“你真的不用再去了,张唐我告诉你,我和范甜甜刚回来,我们去陪禹城洁了,她爸爸刚过世了。你是个成年人,有自己的想法和主张,但今天在这里碰到你和这个小婊子吃夜宵,我只想送你一句:‘渣男,放过我的朋友吧,你们不应该在一起。’我们都舍不得她难过,你倒什么痛就插什么刀。”
王子涵小声地嘀咕着:“这么巧?当演戏?真会出苦情牌。”
偏偏汤淼耳朵尖,或许王子涵就是故意说给她听,汤淼嘲笑地看了王子涵一眼:“等你爹妈全家死绝的那天,记得早早告诉我,我一定陪你,好好打这张苦情牌,让全天下的男人都围着你转。你说好不好?”
王子涵站起身:“说什么呢?我和张唐现在就是合作伙伴,也只有你们这些底层人,考虑问题都简单。”她说话的工夫里,汤淼已经转了身。
她一步步走回,每一步都走得很稳,眼里却流出了泪。有大堂经理过来询问事宜,她疲倦地挥了挥手,坐回了座位,李佳明凑到她身边,小声说:“汤淼,你把我想做的事做了,爷们儿!”这一下动静也不小了,钱倪立刻迎上前解决后续问题,大堂经理带着职业的笑容问钱倪和张唐:“两位先生,你们看这件事怎么处理?”
张唐说:“算了,一场误会。”他拉着王子涵先走了,一直是文质彬彬的样子,仿佛他从来就不会生气。
钱倪说:“汤的钱记在我们包厢上。”张唐走了几步,回头看着钱倪:“禹城洁还好吗?”
“人只要活着,就没有过不去的坎,”他看着张唐,目光里带着深意,“但心伤过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到从前。”他的眼底有着悲哀,看着张唐,就好像在看着一个失败的自己。
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张唐也挺不容易的。但男人间的事,和女人怎么说呢,就算话说开了,女人也未必明白啊!世界很残酷,偏偏少女心的姑娘是越来越多,还有些大妈人老心不老,加入追求真爱的行列中来,但这世界,如果面包都没有了,哪里还会有爱?他知道也理解张唐最近的遭遇,但只能远远地同情他。要知道,女人是最擅长扩大战场的,钱倪抽了抽嘴角,最后还是露出一个嬉皮笑脸的笑容。
他保持着这个招牌式的笑容,刚回去就看见汤淼和自己的表嫂相谈甚欢,想都不用想他也知道,这次王寒屿的那个相好,基本会死得很惨。谈不上表嫂真的欣赏汤淼还是欣赏范甜甜,只不过做这件事,不费什么力气,也算是个人脉拓展,冲着自己,她还是会帮的,何况这帮做电视剧的女人,自我感觉良好,基本上都是按电视剧的套路来,说不定几个人早就自我代入进了《女朋友的诱惑》。女人嘛,同仇敌忾,就能自动进入战友模式。
但他还是很佩服汤淼,当着王寒屿的面,什么重话都没有一句,处处都是体谅,就算被年轻的“情敌”逼宫上门,来一招以退为进,但时不时还会给王寒屿送一些自己做的“礼物”。比如有一次他正在泡一个小野模,对方要去王寒屿的单位录一个综艺节目,为表诚意他把人家送进电视台,专门找来老王,当着姑娘的面拜托他照顾照顾“自己人”。恰逢此时他就看到汤淼来了,还拿了一盒曲奇饼说是自己头一天晚上新鲜烤出炉的,知道王寒屿爱吃特意送过来。这把王寒屿感动得,一路送她到了地铁站门口。回头他还和钱倪炫耀,钱倪本来有点羡慕,但一想到汤淼的动机……不由得一阵恶寒,最后忍不住嘴贱问:“老王,你怎么想的?”他看王寒屿有点不明白,补充了句,“你打算和汤淼好啊,还是和袁方方啊?”
王寒屿有点尴尬,但没疑心,看了看周围没闲人,压低了声音对他说:“你真是……让别人听见了我得有多麻烦,说这个做什么。”
“我好奇嘛,你就满足一下我的八卦心理吧。”
“汤淼有汤淼的好,方方也不错……她们两个风格完全不同啊。”
“哇你不会吧,两个都要?”
“我只是感慨下罢了,自从汤淼回来以后,方方老和我吵,吵得我一个头两个大,以前挺懂事的孩子,现在也不知道怎么了,女人还真是不能宠。”
“我就说了,有的女人就是打发打发寂寞还成,上台面就不行了,带出去也丢脸啊。”钱倪不怀好意地加了一把火,看着王寒屿陷入了深思,他心满意足地出门去找汤淼了。
我曾经咨询过汤淼,战略为什么要这么定,扮柔弱、扮善良、扮善解人意、扮大度,外加扮风情万种—这根本不是她的风格!可她竟然能演绎得比范甜甜还要好。当年她在范甜甜和我那看了那么多本言情小说还真没白看。所以说,这世界上哪有免费的午餐呢?要想收获就要付出。
多么残酷而实在的真相。
现在,在汤淼泼了张唐一裤子热汤的一个月后,我终于见到了张唐。当然了,我拐弯抹角地从钱倪那听说了那晚的部分事实,虽然自己早就有预感了,但真确定了,反而是松了一口气。我并没有哭,大概一个人的心里,很多年间都填满了另一个人,为他喜,为他忧,为他愁,浑然没了自己,等终于下了决心,要将他从心里拿走,就好像拿走了结石一般,一开始疼,之后,只会觉得空荡荡的,因为生活已经给予自身更大的疼痛了。事到临头,想象中的为难和不舍反而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们两人在一家咖啡馆里见面,我们差不多两个月没怎么见面,乍一相见,有陌生感涌上心头。我跟在张唐身后,闻着他身上熟悉的香水味,一恍惚,好像回到两人过去的岁月里,那时候我们好像有很多时间都是黏在一起的,可惜那是很久远的事了。我定了定神,随便找了位子先坐了下来。
张唐走了一会儿才发现我已经坐下了,他回身说:“这边不好,我们坐到窗户边上吧。”
我说:“不用了,坐哪都一样。”
张唐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坐到了我的对面,我知道自己头发乱蓬蓬的,气色也不是很好,整个人瘦了一圈,各种不像样,眼见他放柔了语气:“你不要这样,我知道你现在的情绪不太好,我也是想等你冷静一点再来看你,你要一直这么激动,那我不是白来了。”
我心想,他又以退为进,等着我去哄他了。以前我们每次吵架,他都会叹着气说我不宽容他,他都这么辛苦了,我不帮他分担也就算了,还只知道找他的麻烦。每次他都说得一套一套的,把我都绕晕了,只觉得自己罪大恶极,男人在外打拼和别人斗来斗去,都是为了我,结果我不想想自己的收获,吃了现成的还怪他。每次我都是自我反省了半天,然后道歉半天,然后他还摆着一个脸子给我看,一定要我真心忏悔,现在想想,我真是贱!
我往沙发后面坐了点,缩了缩身体,找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只是没开口,一直看着他,我想看我不接招了,他又打算怎么自圆其说。
他果然用一种鼓励的眼神看着我,刚好服务生来了,问我们要什么,我立马操着一口家乡话告诉他:“给两杯美式,别拿糖包了,做重点,再拿个大份水果果盘。”
服务生一走,张唐就恨铁不成钢地对我说:“让你别讲家乡话你非讲,多难听。”
我说:“张先生,我在老家还要讲你北京话,你太欺负人了吧。”他被我这句话噎住了,语气又放软了,说:“好好好,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不是怕你说老家话说多了回去了又带口音,到时候你单位的上流姐又要嘲笑你了。”
我说:“张先生你真是善于操心,你不和我一起住你又忘记这么多事了。我老公司不是被你前女友的公司收购了吗?我都是失业游民了,我和上流姐现在想见面,说句不好听的都要靠天意了。再说了,她有什么资格嘲笑我?”我把“善于”两个字狠狠加重了语气,脑海里自行脑补了自己说这两个字时,两股白气从鼻孔里呼啸而出的样子。
张唐明显明白了我的意思,他摸了摸鼻子,然后说:“洁洁,不要一口一个张先生的,好不好?”我心想:你不笨啊,以前我们吵架的时候因为我习惯性地退让,所以你才一直装傻是吗?
我慢慢看着他,最后流出一丝笑意:“那你想让我叫你什么,我就叫你什么,反正就是个称号。”
他的声音变低了:“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这件事能听我好好说说吗?”
我冷静地说:“你说吧。”
我知道他是想和我澄清他和王子涵的事,无非就是告诉我大家都是合作关系,就算上床了也是礼貌性上床而已。这一个月里,在我守灵的时候,在我送葬的时候,在我在医院里吊葡萄糖的时候,在我每每恨得咬牙切齿的时候,在我半夜不由自主流干眼泪发现自己真傻的时候,我曾经无数次设想过张唐会怎么和我谈起这一段尴尬但又必须面对的事,我也想过自己该怎么回答他,可是后来我发现,都没有意义了。如果我不想和他在一起了,其实什么都不用说了,事实胜于雄辩,言语都是无力的。
现在,我就一直安静地坐在沙发里,听着张唐告诉我的一切。甚至我还怀着一种恶作剧的心理,我想知道,他说的和我猜测的是不是一样,我是不是真的了解他。
他告诉我他考大学前父亲也是突然过世,等于一夜之间自家的人脉资源齐齐丧失,也因为两家的差距顿时拉大,王子涵和他分了手自己出了国,因此他留在北京读着金融,从大学时就努力赚钱,也得亏上天怜悯,才让他挣出自己的第一桶金,又在房价低的时候,从范甜甜那得到消息,八千一平就买了现在八万一平的房子。然后他告诉我他最近的投资的确是出了问题,又必须要靠王子涵家的人脉才能填补这个洞,不然他这些年的努力全要赔进去,最后他总结性地告诉我,事情现在终于平安解决了。他说自己下过地狱,所以不希望我陪着他下地狱,他一直都觉得我是那种无拘无束的女孩子,他喜欢我这样的纯洁,想一直保持它。以后我们的生活都会有更好的保障。
等他一直说完,我的心早就不知不觉地冷了,我还真是足够了解他啊。
在他叙述的过程中,我们喝完了咖啡,吃完了水果,我叫了服务员添了两次柠檬水,就在他表达他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保护我不受外界污染的强烈情感时,我冷笑了几下,他停住了。
“你这什么意思?”张唐问我,“你不相信我说的是真的吗?”
我肯定地告诉他:“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也不容易。”看他有点高兴,我顿了顿,又说,“现在我回想范甜甜说的,她说我们差距太大,以后肯定会出问题,那时候我还不理解她,现在认真思考,她是对的。”
张唐脸色不太好看:“我不是说了我们别提这事了吗,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容易受别人的影响,这么笨!这些年来,我对你的好,你怎么就不想想?”
我说:“我是笨啊,我现在才理解了、吃透了,张唐,我们真的不是一个阶层的人,你们的世界观价值观,和我的完全不同。以前我总觉得,只要相爱就没任何问题,但是我俩光爱就够了吗?生活中我俩不是一直磨合吗,为什么还过了这么些年,是因为我放弃了自己,我顺着你,你说怎样,我就怎样,可是我们能一直这么过下去吗?我和你说句心里话,没有一丝嫉妒的意思,事实上,王子涵才最适合你的,她能帮上你。你看,我们这种小门小户的,手上也没什么钱,所以对那种失去了很多钱的感受,了解得还真的不透彻。我这种人一味就追求你们口中软弱的感情,你们也无法理解我们这种心理是吧?你必须承认这是我们最大的问题,真的,我们分手吧。”
他站了起来,他的身材还是那么好,这都是每个星期最少健身两次,每次最少花两个小时才能保持住的,隔着衣服,我都能清楚地知道他每条肌肉的走向,他就是这么精益求精要求自己的人。他告诉我:“你就是生气这段时间我没来陪你吗?以后我都陪你,这有区别吗?”
我说:“你错了,这段时间,我只是想清楚了我们的归宿,真的是分手比较好而已,你别来找我了,大家都是体面的人。祝你幸福。”
他想伸手来抓住我,可是伸到一半,我看他又停住了,我转身先走,也再没有回过头。我走得很快,能感觉到不同的风在我身边滑过,先是带着空调的热风,之后是空气里冰凉的风,就好像我们的回忆夹杂着欢乐与泪水,一点一点地掠过了我。先一开始,是我们坐在一起吃饭,他离我离得很远,我看见他眼睛亮亮地看着我,趁着别人不在的时候追着我到卫生间,问我:“你有男朋友吗?”他说,“你只能想着我,要是想别人我就去揍他。”那是二十岁不到的他。再是他骑着车带我满世界瞎逛,吃着各种北京小吃,听我各种抱怨,他说:“禹城洁你这个人真傻,我以后要看住你,免得你老是犯傻被人笑话。”那是二十二岁的他。然后是他带着倦意回家,问我:“老婆你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啦?”然后一路摸到灶上,看我给他热汤热菜,还没热完就抢着吃光光,抱怨我破坏了他的美好身材。吃完东西,他又开着电脑继续忙碌,这是二十四岁的他。再往后,是抱怨我长胖了摸着我的肚子问我:“有几个月了?”我说:“你做爸爸了,可要负责任啊。”他装作自己受到了惊吓。我一下回忆了许多许多的过去,有一些我以前都不怎么记得了,我的回忆里,他的笑他的眉眼,他发呆的表情生气的样子都是那么清晰,就好像发生在当下一样,但是我知道,这些以后都不会是我的了。
再见了我的男朋友,再见了,我的初恋。再见了,我最美好的那段青春。
再见了,禹城洁。
再见了,我爱过的那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