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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虎雏(6)

可是这个人一句话也不说,还是把我拖着走过一条有牛粪的肮脏小巷,又从一个园墙缺口处爬进去,经过一个菜园,我记得我脚下踹倒了许多青菜。我们是那么匆忙,全是从菜畦上践踏,毫不知道顾惜这些嫩嫩的菜苗。你们明白的,一个医生照例要常常遇到这类稀奇事情的,人家的儿子中风了,什么太太为一百钱抖气闹玩似的用绳子套到颈项上去了,什么有身分的胖子跌到地下爬不起身了,总而言之,这些事情在这个小城里成天会发生一件两件。出了事的人,第一个记起要找寻的便是医生。照例他们见了你话也不必多说,只要一手捞着你就带着你飞跑,许多人疑心你逃脱,还只想擒你的衣领,因为那么才可以走得更快一点。若不是我胁下常常挟了一个药包,若不是我在这市镇上很有了些年岁,那些妇人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时,蓬头散发眼泪汪汪当街一把扭着,不让我分辩,拖着就走,不是有许多笑话了吗?若是这里的警察,全不认识我,他为了执行他那神圣的责任,见到这情形,我不是还得跟他到局里去候质吗?可是我是一个成天在街上走,成天在街上被拉的人,大家对我都认识了,大家都不注意我被人拖拖拉拉是为什么事了,我自己,自然更不能奇怪拉我的人了。如今就正是这样子。这人拖我从菜园里走,我也随了他走,这人拖我从一个农庄人家前门走进又打后门走出,我也毫不觉得奇怪。我听到有些狗对我汪汪的吠,有许多鸡从头上飞过去,心里却想这一定不是喝酒陪客的事,一定出了别的什么岔子,他才那么慌张失措,才那么着急,这人家里或者有一个人快要落气了,或者已经落气我赶去也无济于事了。想到这样还想到那样,我的酒意全失于奔跑中。我走得有点发喘,却很愿意快到一点,看看是不是我还能帮这个人一点忙。一个医生人人都说是没有良心同感情的,你们可不知道当我被一个陌生人拉着不放向前奔窜时,我心里涌着多少同情。我为一点自私,为了一点可以说是不高明的感情,我很愿意有许多人都在垂危情形中,却因为我处治得法回复转来。我要那种自信,就是我可以凭我这经验以及热忱,使我的病人都能化险为夷。可是,经过我的诊治,不拘是害急病的,害痨病的,他一连到过我处有好几回,或是我到过他处一连有好几回,到后当他没有办法死去的时节,我为了病人的病,为了自己的医道,我的寂寞,谁也不曾相信有那么久那么深。我常常到街上遇见一些熟人的脸孔,我从这些脸孔上,想及那人请我为他家里人治病时如何紧张惶遽;到后人要死了他又如何悲哀,人死过一阵了他又如何善忘,我心上真有说不尽的难受。你们看,这就是你们说的没良心的医生的事!他每天就这么想,为这些人事光景暗暗的叹息。他每天还得各处去找那些新的惆怅,每天皆有机会可以碰到一件两件。……让我说正经事情吧,我不是说我被那个人在我不熟习的路上拖走了好一会儿吗?

到后我们到野外了。这人还是毫不把我放松,看情形我们应走的路数还远,我心里有点不安了。我说:

“汉子,你这是怎么啦,你那么忙,我是不愿意再走一步了的。我是上了年纪的人,不如你这样精壮。我们应当歇一会儿,吐吐气。”

他望了我一下,看出我的不中用处了,稍稍把脚步放慢了一点。

因为两人把脚步放慢了一点,我才能够注意一下,望清楚我们是在一条小小的乡路上走,走完了一坪水田,就得上山了。我心里打算这人的家一定是住在山寨堡子里的,家里有媳妇生养儿子,媳妇难产血晕,使他也发疯了。不知为什么我那时却以为把事情猜准了,就问他说:

“她不说话是不是?”

他说:“是的。”

“那无妨,你用水喷过她吗?”

他好像奇怪得很,向我望着:“用水可以喷吗?”

我点点头,又问他:“有多久了咧?”

他好像在计算日子,又像计算不清楚,忽然重新想起病人的危险情形,就又拉着我飞跑了。我以为我很明白他的意思,我以为我很理解这个人,因为凭我的经验,我的信心,与对于病人的热心,一定到了地后就能够使病人减少一点痛苦,且可使这男子的心安静,不至于发痫发狂。我一面随了这个年青人奔跑,一面还记到许多做父亲的同做母亲的生养儿子的神气,把一些过去的事当成一种悦目开心的影片,一件两件的回忆着,不明白这从容打那儿方面得到的。

我愿意比他走得更快一点,可是,我实在不行了。他不让我休息一会儿,我就得倒在水田里了。我已经跑了太多的路,天气实在太好了,衣服又穿多了一点,胁下挟的一包又并不轻松,并且脚下的路不是为我这惯于在市中石路散步的医生而预备的,前一些日子的雨使这条路润滑难行。我的皮鞋,我担心到它会要滑滚,我说:“不行了,不行了,我要坐到水田里去了。我是医生,充军的匆忙我受不了。我头昏了。……”

我当真已头昏眼花了,我只想蹲下去,只想蹲下去,我不晓得为什么到后来就留在一个人家空房里了。我一切都糊糊涂涂,醒回来时,睁开眼睛,似乎已经天夜了,房中只一点点光,这光还像是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是什么光我也糊糊涂涂不认识不清楚。我想了一会儿,记起先前的事了,我记得我怎么随了一个汉子奔跑,在那水田塍上乱走,我如何想休息,如何想坐,到后就不十分清楚了。我想我难道是做梦吗?摸了一下自己的前额,又似乎完全不是做梦。我因为觉得所在的地方十分清静凉爽,用手摸摸所坐草席以外是些什么东西,抓到一把干爽的细石沙子。我再去回想先前的事,我明白已经无意中跌到路旁的地窟窿下来了。我所在地方若不是一个地窟窿,便应当是一个山峒,因为那些细细的沙子,是除了山峒不会有的。我想喊喊看,是不是还有为人救出的希望,喊了两三声不曾听到什么回声。我住的地方当真不是什么房子,可是也不是什么地眼,因为若果我是无意中掉下的,我不应当恰恰就掉到这草上。并且我摸了一下全身,没有什么伤处。当我手向左边一点闪着微光的东西触着时,我才知道那正是我的一套为人治病的家业,显然我是为人安置到这儿地方来的。

我明白一定是那个人乘我失去知觉时节背来这地方,而且明白这是一个可以住人的干峒里,不过明白了这些事时,我反而惶恐不安了。因为这样子,不正是被人当作财神捉绑,安置到这里来取赎的吗?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计算到我这样一个人的头上来了。想不到我这点点产业,还够得上这样认真。我很纳闷无从知道这地方究竟离我们市上有多远。

当我记起传闻上绑猪撕票的事情时,我知道我的朋友们一定着急得很,因为我只是一个人,一切都得你们照料,真有耗费你们精神的许多事情要做。关于绑票我以为是财主的一分灾难,料不到这事我也有分的。我思索不出这些人对我注意的理由,却相信我已经成为他们的一只肥羊。

因为久了一点,我能把前后事多思索了一下,记忆得到我为什么下乡,为什么碰到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被他牵走,并且我们在路上又说了些什么话,我就觉得这事亏他们安排得这样巧妙。这一次,一定是他们打听得出我在R市上的地位,想要我的朋友破费了。想起那个土匪假扮的痴人样子时,我就很好笑,因为我从没有想到那种人也会做什么坏事。

既然把我捉来了,什么时候可以见他们的首领?见了他们的首领,万一开口问我要十万五万,我怎么向这个山上大王设词?我打算了好一会,还没有一个好计划可以安然脱身。我只希望出价少一点,把我自己一点积蓄倒出便可以赎身,免得拖累其他熟人。我并且愿意早早出去,也不必惊动官厅,不然派些兵来搜索,土匪走了,他们把我留到这里,军队照规矩又只能到村子里朝天放放空枪,抓了一些鸡鸭,牵了一些猪羊,捉了一些平常农庄人,振队鸣鼓回去报功,我还得饿死在这山峒里,真是无意思的事情。

峒中没有一个人,我也没有被绳子捆缚,可是我心里明白,我被人捉到这里来,被人看作财神,是不轻容易逃走的。峒中无一个人,峒外一定就下得有机关埋伏,表面仿佛很疏忽,实际上可没有我的自由。因为诱骗我到这儿来的本领既然就已不小,那作头目的也就当然早已注意到这些事了。我以为外边一定埋伏得有喽啰,手里拿得有刀,把身隐藏在峒外,若见到我想逃走时,为了执行他的责任起见,这喽啰一定毫不客气就是那么一刀,我从前曾经见过一个想从土匪窠里逃走,到后两只耳朵被刀削去的人,我不愿意挨那么一下。况且这里既是匪窠,离城市一定不近,我逃到什么地方不会被这些人捉回去受罪?

可是我想了很久,又喊了两声,始终没有人回答,我的心可活动一点了。我以为或者他们全到别处吃饭去,把我忘却了,也未可知。就壮了自己的胆,慢慢的走到有光处去。我摸到地下沙子十分干燥,明白不会在半路陷到水里去,便慢慢的爬行过去,才知道前面是一个大石头,外面的光从石罅处透进来,受了转折,故显得极其微弱。从那个石罅里望出去,但望到另外一块黑色石头,还是不知道我究竟在什么地方。离有人家处多远。从那石头上的光线看,我知道天色已经快晚了。我心里着急起来,因为挨饿不是我十分习惯的事情,半天没有水喝,也应当吃一点什么东西才行。如今既不见到一个人,什么事情都不明白,什么时候有人来还不知道,我应当怎么过这一夜?

我有点着急,且有点奇怪,是我究竟从什么地方进到这峒里来。因为那个石罅绝不能容一个人进出,那么一定还有一个别的机关遮掩到这山峒的出入了。我到后就爬在地下各处摸去,这峒并不很宽,纵横不会到十五丈,我即刻就知道了这峒的面积,且明白了这峒里十分干燥。不多久,我摸到一扇用木柱作成的栅门了。我很小心的防备到外面小喽啰那一刀,轻轻的去推动那一扇门。这扇门似乎特别坚固,但似乎没有下杠,我并不十分用力已经就把门推开了。我心跳得很,但是十分欢喜。为了防备那一刀,好久好久没有作声。到后又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话,证明了门的那一边实在没有什么埋伏了,才把门推开摸过去。我真是一个傻瓜,原来这是一个绝路!这是峒里另外一部分,被人用木门隔开,专为贮藏粮食的仓库。我脚下全是山薯,手又触着了一个大甕,我很小心把手伸进甕里去时,就摸着了许多圆圆的鸡卵。另外我又摸到一件东西,使我欢喜得喊叫起来。

我原来摸到一些纸,我想起只要有一根自来火,就可以搓一个纸捻烛照峒中一切了。我真是傻瓜,这样半天才想起自来火!我真是傻瓜,平常烟也不吸,若是早会吸烟,那么身边一定就有救命的东西了,我记起了自来火的用处,可没有方法找寻得到一根自来火。

我仍然坐在我那草席上面,等候天派给我一分的灾难,如何变化,如何收场,我心想若是上帝不到这峒中来,那我着急也无益。不知又过了多久,忽然听到一点细微的声音像是离得很远,先还以为是耳朵嗡鸣,又过一会,声音像已近了许多,猜想事情快要发生变化了,我心里很镇静,一点不忙,一点不怕,因为我想若是见到那大王,我有许多话可以解释,不至于十分吃亏。等了一会,那声音又渐远渐小,显然是对于我的事没有帮助了,自然十分失望。可是我还能够听到声音,却证明我不至于同有人住的村落很远,不至于同人世隔绝。并且我最担心的不是土匪的苛求,还是被人关到这山峒里饿死。如今无意中发现了仓库,峒中存得有那么多粮食,一时既不至于饿死,那么别的当然不足过虑了。

我糊糊涂涂又睡了,快要睡去时,我想或者我仍然是在做梦,一觉醒来就不同了的。我的情形,不是上帝同魔鬼的试炼,或者是朋友的恶作剧。因为我同几个朋友讨论过峨嵋山隐士道者的存在问题,我曾科学的研究了一会仙人在四川一省迷信的来源,证明一个仙人也不会存在,如今或者就是受这些朋友的作弄也不可知。我不知为什么,又感觉到我再也不会错误了。我觉得既然是这种作弄,三天五天也未可知,我着急还是毫无用处,到了时候,他们会来为我开门,或用另外一种离奇的方法放我回去。我那时稍稍有点不快乐的,就是以为他们同我开玩笑也不要紧,可不要因此耽搁了医院那方面病人的事情。我担心作弄我的只顾及作弄我,却忘了为我向医院告假,使别人着急很不成事。

到后我是梦非梦,见到我身边有一个人,拿了一个灯烛照各处,并且照我的脸,很吓了一跳,便一跃而起,才明白并不是梦。我还是被困留到这个峒里,峒里多了一个人,也不知道他打那儿来的,他似乎来了很有了些时间,他看到我转身了,才拿了灯过来照看,从那种从容不迫的情形上看来,我就明白他是这里的主人了。他站在我面前,先是把脸躲在灯光后面,我看不清楚这人是什么相貌,到后却忽然明白了。我像忽然发了狂,忘了顾忌,大声的向他说:“是的,是的,你干吗关我到这儿受罪?我不答应你!”这就是装作傻瓜拉我来的那个男子,不过先前十分匆促,如今十分镇静罢了。他望到我不作声,还是先前望我那种神气,我从那个人的眼睛里,即刻看出了一点秘密,这是一个疯子,可不是一个喽啰!山寨上的伙计,我还可以同他讲讲道理,讨论一下赎身的价钱,用一些好话启导他,用一些软话哀求他。如今站在我面前的却是一个不管人事的疯子,上帝他也不怕,魔鬼也吓不了他,这一来,我可难于处置了。他把我找来,说不定就是在那古怪的头脑里,有了一种新鲜的计画,我这时不得不打量到在某一种古怪人的脑里古怪的传说,我会不会为这个人煮吃?会不会为这个人杀死?若果免不了这灾难,真是一件冤屈的案子!我借到那灯光察看了一下峒中的情景,还是不明白这个怪人从什么地方忽然而来。借重灯光我看到去我坐处稍远一点,还有一个东西,不知是衣包还是一束被盖,那个怪人见我已经注意到那一边了,忽然一只手像一个铁抓子,扣定了我的膀子,“你看去,你看去”,那声音并不十分凶狠,可是有极大的魔力,我不能自主的站了起来,随同他走过去,才明白那是一个睡着的病人。我懂到他的意思了,心里很好笑我自己先前所作的估计,我错认了人,先还以为他是疯子,现在可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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