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歌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上午的阳光穿过石榴树的枝叶间隙洒在窗上，亮得有些刺眼。一束强烈的光柱不知从窗子的哪条缝隙里钻进来直指姑娘枕边，把一方洒满泪痕的纸照得通亮，纸上写着两个遒劲的颜体字：“上邪！”
华歌揉揉惺忪的眼，慵懒地坐了起来，看样子已是巳初时分。昨夜又是一夜无眠，天大亮了却又睡着了。
“华歌，快中午了还不起来吃早饭！”
果然是哥哥在喊自己。华歌应着慌忙起床梳洗。收拾妥当开门出来，哥哥还站在院里等她。看着她憔悴的面容，哥哥关切地说，你不必太忧心了，更新一定是有事绊着，再等等吧，他会来的！
亲事定了
再说更新听到父亲病重的消息，心急如焚。什么也顾不得了，恨不能插翅飞回家去。胯下的健骡似解人意，奋蹄疾驰，哒哒哒哒，随着清脆的蹄声，官道上扬起一溜黄尘。主人仍然嫌慢，不时挥着鞭子。
人常说“父子情深”，刘继基对儿子的情更比别的人家更深十分。尽管在一起时免不了磕磕绊绊，一旦分开，所有龃龉生分的事便全都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扯不断的亲情。又快半年了，更新没有回过家，一封书信也没捎过，而他知道两位老人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儿子。现在父亲病重，更新心里愧疚，后悔没有早些回家看看，后悔平日不该对父母心存嫌弃。嫌父亲精明刻薄，为人不够厚道；嫌母亲嘴碎唠叨。在一起时无话可说，有时说着说着父子俩就吵了起来，因此总是借故走开，不愿意和他们多处些时候。长这么大，父子俩从没有认认真真地交过心；长这么大，还没有侍奉左右尽过一个做儿子的孝道。而深厚无边的父爱却无时不在包容着自己……有一回更新爬到树上掏鸟窝，差点摔下来，父亲见了怒不可遏，抓住更新朝屁股上狠抽两棍。夜里更新睡了父亲却抚着他屁股上的伤痕掉眼泪。十一岁那年春天，不知怎的更新老是肚子疼，疼起来躺不住也坐不住，爬到别人背上让人背着走走才舒服些。父亲就背着他在院子里转圈，到街上野地里溜达。一边走还一边给他讲故事笑话。父亲讲的一个笑话至今记忆犹新。他说：
古时候有个叫艾子的人有个不争气的孙子，不专心读书，艾子教训孙子时儿子总是护着他苦苦求情。有天下了一场大雪，天气很冷，小孙子偷偷丢下书本跑院里堆雪人玩。艾子见了很生气，就罚小孙子剥光衣服跪在雪地里悔过。艾子的儿子见了情知求情没用，也脱掉衣服同孩子跪到一起。艾子问你这是干什么，儿子气狠狠地回答：你冻我的儿子，我也冻你的儿子！
更新听了笑得前仰后合，忘记了肚子疼。父亲毕竟有了岁数，更新也不是很小的孩子了，背的时间长了就喘气不匀，脖子上湿漉漉的都是汗水，可他不休息也不让别人替换，说儿子肚里不舒服交给别人他不放心……想着父亲就想起好多事，可自己却做了许多对不住父亲的事。由于看不惯父亲抠抠索索爱算计人的毛病，他嫌弃他，恨他，故意与他作对，特别是那次求雨让父亲把屎拉到裤子里的事就更不用说了……父亲已是七十的人了。人活七十古来稀，是见不得病的，说不定这一病就……更新心里乱糟糟的，既焦急又难过，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只顾星夜兼程地赶路。五六百里的路程，只用了两天多时间，第三天下午翻过一道山梁便望见了绣球山下的下川村。
更新和小石头在村头老柿树跟前跳下骡子，迎面来了辛向举。辛先生精神旺健，只是颔下的胡子全白了。看见更新回来，惊喜地上前拉住手端详。夸赞小伙子长得玉树临风，越发出息了。又说这几年你出去做官，给百姓办的那些好事家乡人都听说了，就连你在南阳府巧断没头案子的事也刮风般地传遍了十里八乡，真是奇才呵奇才！更新结记着父亲的病，没心思听他唠叨。便说，大伯，我先去看看我爹，回头咱爷俩再细聊。辛先生忙说，是呵是呵，你好长时间没回家了，昨天你爹还跟我念叨你呢，快回去吧！说着径自去了。更新心中诧异，辛先生怎么一句也没有提及父亲的病呢？看见更新，乡亲们都过来热情地问长问短，也没有人提及父亲的病。更新一边应酬，一边急急地往家里走。跨进家门，见娘站在前院，更新没有顾上向娘问好，劈头就问：爹的病怎么样了？娘笑笑还没回答，堂房里便传来父亲的声音：我儿回来了！更新走进堂房，只见父亲正坐在太师椅上端着古铜色的水烟袋，簇新的长袍马褂，面色红润，不像有病的样子。
“爹，不是说你病了吗？”更新迷惑不解。
刘继基笑得响亮，“爹是有病，不过不是在身上，病在心里。”
“孩儿不懂爹的意思。”聪明过人的刘更新越发糊涂了。
刘继基看着儿子迷惘的样子问：“宝贝儿呵，你今年多大了？”
“孩儿属马，乾隆××年大年初一子时中刻生，今年二十五岁。爹问这个做啥？”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村里跟你同岁的一茬人早都婚配生儿育女，有的儿子都进学堂读书了，你却还是光棍一个。多少人登门提亲你不是一口拒绝就是支吾搪塞。我和你娘心里都快急疯了！”刘继基说着来了气，用指头点着儿子教训，“这成了我跟你娘的一块心病！事关刘家后世基业，这病能说小吗？”
听这么说更新才明白过来，原来竟是父亲为自己的婚事设就的一个骗局。就是这个骗局，闹得自己与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失之交臂；害得他几天来星夜兼程身心交瘁！老爹呵老爹，这不是一场恶作剧么！更新又生气了，路上那种焦急、愧疚的心情为之一扫，反而后悔不该这么匆忙地赶回家来，但转而站到父母的立场上想想气又消了。
不是父母着急，确实早该成婚了。也许是读书太多的缘故，更新对婚姻也多了理想的成分。按他的认识，娶妻绝不仅仅是为了传宗接代，更重要的是寻找志同道合的人生伴侣，就是不能像司马相如与卓文君，赵明成与李清照那样，也要志趣相投才貌双全，否则不如独身。人常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心下暗藏了这样的念头，婚姻便成了难事。像刘更新这样的人物，不要说一般庄户人家的女子，就是读书识礼的大户人家的女儿也未必合意。方圆数十里前来提亲的成群结队，没有一个能入更新眼的。一来二去，都知道刘家门坎高得出奇，甚至媒婆之间传言，刘更新在家里墙上贴了四张美人画儿，分别是：西施、王嫱、貂蝉、杨玉环；案上摆着琴、棋、书、画。没有四大美女的模样儿，不精琴棋书画的趁早别登门自讨没趣。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按照当时的习俗，除了家穷娶不起媳妇的，是没有二十大几还单身的。更新满不在乎，父母却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一般。
说来也巧，县北任村集上，有一个官至翰林院编修的还乡绅士，姓苏名乐山，字广德，人称苏学士。家有小女取名小梅，不但容姝貌美，且自幼像男子一样读书习字，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小梅温良贤淑，但腹有珠玑，志趣自非一般女流可比。在择偶观念上竟同刘更新不谋而合。曲高和寡，特别是在林县这样的山乡僻壤，寻一个苏小姐理想的人物谈何容易！因此苏小姐的婚事也很不顺利，二十多岁仍然待字闺中。小姐暗急：如意郎君如此难觅，难道真要老死闺中不成？苏学士明急：女大不能留，失时的凤凰变成鸡！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刘更新乡试夺魁，取中解元的消息传开，苏学士立刻有了目标。又听说刘更新不但一表人才，聪慧潇洒，且也已二十多岁尚未婚配，心中更喜，觉得是天赐良缘。女儿对刘更新的名字早已如雷贯耳，好容易碰到这样的茬口，巴不得父亲立刻就去提亲。苏学士却说耳闻是虚，眼见为实，刘更新到底如何还要亲自会一会再说。这天他借口到彰德府办事到府衙去会刘更新。虽然被刘更新奚落一顿，失了面子，可是回到家里气一消又对刘更新十二分的佩服。觉得这样的人才难得，前途不可限量。他把所见所闻跟女儿一说，那小姐立刻痴了，发誓非刘更新不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