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自己的写作,麦琪有相当自觉的自我评估,认为“它与江河湖海无限融汇,这一方面使它偏狭而单弱,另一方面却又保全了它的独到和稀有”。
(三)回溯时光的使者——朱朝敏散文论
“女子散文”总是与“小”联系在一起——短小的篇幅,精致的文字,说些旖旎的事情。像叶倾城、麦琪等等一批女性写手,才情兼备,但过于柔软、轻薄,缺乏深厚的生活质地和扎实的文字硬度,成于“巧”而止于“小”。湖北作家朱朝敏,却呈现出女性散文中令人惊讶的一面,她的写作是与众不同的,个性强烈,语言诡异,物象与作家内心的高度契合,现实生命与精神境界的相得益彰。最大限度地提供和发现原生态的人文精神和文学品质,以个人的在场、个人与周遭现实(物象)的精密融合,促成感官、身体和精神的“我在”。她写地域文化、民俗风情、他人命运和隐秘心事、时光回溯的个人体验,用笔简洁独到,闪跃腾挪之间,给人以神秘之感和无限联想。
朱朝敏生长在鄂西北,与浩茫的神农架与浪漫的屈原故里秭归毗邻,浓郁的楚巫风俗、原始的山林气息和莫名的悲剧意识构成了她血脉的源头。在这样的环境里,既和绮丽为邻,又与穷困为伍;既容易在日常生活的挣扎中迷失,匆匆过完短促一生,又可以在绮丽与穷困的双重召唤下,渐渐用梦想取代庸常,用文学装饰现实,从而达成诗意的栖居。
朱朝敏的散文意识一向很自觉,几乎每一篇都很用力。她的散文可以说是个人身体乃至精神意识,从外部到内部,从简略到繁复的一种觉醒和提升。她的散文语言充满了力度,有意无意之间具有了一种非凡的打击力量。但丁在《论俗语》中将意大利的俗语称之为:“光辉的,基本的,宫廷的和法庭的”,这种语言力度源自民族内心乃至他们所处的历史和地域背景,朱朝敏散文语言的成功,大致是个人性格、成长经历甚至内心情境所致。
朱朝敏最有力度的文字是那些展现自己成长伤痛的作品,成长总是伴随着欢愉和痛苦交织,阳光与黑夜转换。这需要作者真诚地面对自己的过去,将自己成长中的黑色记忆挖掘出来。朱朝敏以敏锐、多情、善思的灵魂去参悟自己的感觉,去拥抱自己的过去,在时间的流水中打捞记忆的碎片,将其锻炼为一粒粒质地幽雅的珍珠,化为宁静内蕴的文字,为生命的每一个脚步留下纪念。她善于以平静柔和的心灵淡化黑色的记忆,消释痛苦和怨恨。将成长中的悲哀和喜悦、惊悸与颤动、伤痛和迷惑交织为精美的语言。
如《起于乔木》、《黑夜游戏》、《轻伤的道路,重伤的梦境》、《古樟的眼睛》、《麦穗走失的岁月》、《子弹穿过苹果》等等,都是记忆和回溯的篇章。“童年的心灵已经凿开命运的河流,它将决定并照见河流的流向。而在以近乎游戏方式驱逐魔鬼时,它已经晋升为命运的神灵。”(朱朝敏《黑夜游戏》)“童年的经历是控制宿命的左右手,童年是宿命的上帝。”(朱朝敏《古樟的眼睛》)这正是解读朱朝敏这类文字的精神密钥。
所有的迷惘,所有的疼痛都能在童年找到源头。父亲骑着自行车带着一个妩媚多情而自己却并不相识的女人,是朱朝敏一再写到的一个场景。《黑夜游戏》中,我们看到纠缠在少女成长过程中的一个“魔鬼群”:疾病、暴力、巫风、流言、孤独,还有眼睁睁看着舅舅的暴病身亡和难以消受地守着父亲出轨的秘密。家庭成员间彼此讳莫如深或心照不宣的“关系”在一个孩童的心中呈现复杂和迷惑,进而转化成无法言说的忧伤,它们成为心灵无法解答的“秘密”,以“魔鬼”的象征在孩童心理纠结、辨证、抗争,留下多种回味空间。
《古樟的眼睛》中,父亲出轨的戏码再次上演。“我的爸爸一袭风衣,君子风度地在卫生院后花园边与阿姨谈笑。”,而女儿却差点惨遭老鳏夫的毒手,“母亲在貌比潘安的父亲的艳事下迅速老去”。《子弹穿过苹果》让少女遭到老鳏夫蹂躏的厄梦卷土重来。“就在我准备转身离开时,她从药箱里拿出白白的瓷片样的药片。我的目光被瓷实的药片吸引,薄荷般的香味几乎使我目不转睛了。她含笑着,把药片递到我的跟前,我的手不听使唤的伸出来接住,而且将药片喂进了嘴巴。清凉的甜萦绕在我的舌尖,我的舌尖在口腔里上下搅动。”(朱朝敏《起于乔木》)这些几乎成为写作者魔障般永远打不开的心结。探究这个心结对于写作者的意义,无疑是必要的,也是必须的。正是因为这个心结的存在,朱朝敏才一再地纠缠于童年与梦境,并在这类文字里最充分地显现出她的美学追求。
心理分析大师弗洛依德认为:一个人童年时期的经历虽然会随着时光而逐渐淡忘,甚至在意识层中消失,但却会顽固地潜藏于潜意识中,对人的一生产生恒久的影响。记忆还会重现在成人后的梦靥中。对于背叛,愤怒已经无济于事,妖娆与妩媚,正如药片的香,侵入孩子的内心,掠夺并占领,制造新一轮的背叛。而灵魂,已经被撕裂。创口一旦打开就永难愈合,不是腐烂,就是扩张,上面生长毒性强烈的花。朱朝敏的文字就是这些创口上绽放出来的花。
《轻伤的道路,重伤的梦境》依然与梦魇有关,但不是成长的,而是生活的。当生活、现实、噩梦杂揉在一起时,它们一无缝隙,相互渗透纠缠,神秘而令人恐惧。早年的惊惧和疑问就这样影响了作者,使她过早成熟。敏感而早熟,使她窥破人类深层的私密,涉足暗昧的经验领域,在过早失去快乐的同时,也被赋予广博、深刻、感性和锐利。
《苍山之远》仍以坚硬的外壳包裹着隐秘的懦弱--“我以为时间可以平息,仇恨、哀伤、眷念、焦虑、恐惧、向往、强大、欢悦、自私、暴戾、欲望……一切。现在,我准备纠正自己,时间可以平息一些,但无法平息一种东西,那就是卑怯或者懦弱。”“世上有妖魔在吗?在,他来了,又走了。心里有神灵在吗?在,他曾经来过,但已经离开了。”童年的恶魔依然挥之不去地萦绕在作者心中。
朱朝敏文字流淌着让人惊讶的狠,有些残酷的狠和不留余地的狠。无论是语气的呈现,还是细节的选择,而且,她总是写到非正常的让人悚然的死。狠,才真正伤人。疼痛由此产生。这样一种美学特点恰恰成就了朱朝敏的写作,使她的散文具有了好散文应当具有的痛感。这种痛感,已经成为朱朝敏散文的“内核”,坚硬而且持久。
残雪曾表示:“真正进入童年的记忆,需要我们不断地“返回”。记忆是多么不可靠的东西,当我们试图追本溯源,我们往往会把记忆改写得面目全非,所以进入童年势必有赖于分析、批判、追求、创造,是一个去伪存真的过程。”记忆决不是对过去细节、场景和感觉的简单回溯,而是站在一个更高的生命层面对过去经验的思,是深入灵魂的深层,与自我对话,并对生命进行审视与拷问,超越此在生命的有限性,进入生命的澄明之境。
朱朝敏的一系列回溯性作品正好体现了她的散文观:“文字是我手中的一把针尖,它不能形成道路,却开掘出无数抵达途径的可能——回溯、呈现、抵触、自省、仰望……这是被搅乱了秩序、一个人无数次莅临和回归的多角度现场。是独立之我和大众之我的握手言和。当我说着神灵——这个飘忽不定的概念——对于我和生命的安慰与关怀时,道路已经出现。我知道我的话无法解释。”
朱朝敏是这样看待“记忆”的:能使时间驻足的,唯一的就是“记忆”。记忆被时间的隧道允许通过,在于它对过去事件的刻录,对现时的忠实报道,而未来又赋予它过滤、筛选的无限可能。昆德拉悲观地预言——人处在一个真正的缩减旋涡里,“生活的世界”在旋涡中宿命般的黯淡,存在堕入遗忘。记忆纠合“过去”与“现时”,未来被掺和预见,事件将缓缓地推进、推进,皱纹与贲张的血脉一一呈现,……一种可能以复活的姿态超验遗忘之上。
记忆是再现。接近于复活中,生命将重置时间的现场,抵达坚硬、暗的,或者痛的核。沦陷的“阴面”映衬“阳面”的水银成为呈现的镜子。我越来越喜欢这样的文字,穿过时间的隧道,经过记忆的重新组合,“在阴面”的事件浮出水面,徐徐扭着水蛇腰爬行,它没有足迹曾被热切的市场复眼漏视,它不屈,爬行的功能最终送它穿透的伟力而笑傲时间。
朱朝敏在《时间的阴面》中的一段文字恰好印证了这个观点:“疾病是生命的阴面。何为阴面?即背离了光的照射,容易被忽略被漠视的部分,类似角落却超出了角落。角落可有可无,可视也可未见,因为角落的修补角色对主要空间并无伤大雅,它只是被虫蛀而拔掉的坏牙,嘴巴不会因此塌陷吃、说的功能。但阴面和阳面互为两极,构成呈现的镜子正反两面,一面成了水银,一面才能映现,二者的不可缺一制约生命的此消彼长。”
伤痛是一种疾病,压抑或回避伤痛会导致更大的疾病。必须将它揭示出来,才能使生命更健康地成长。只有展现痛苦和快乐交织的作品才更有力度,才更贴近生命的本质。朱朝敏在叙述非常事件或者说悲剧事件时姿态从容,她把无法回避的忧伤与痛苦笼罩在历史的烟云与诗意的氤氲中。在意外和悲剧降临时,她采取一种优雅的消解,披开现实的荆棘,探入文学的核心。《子弹穿越苹果》以“互文”的方式,将几个与苹果有关的故事贯串在一起,体现对生命的思考,其中心线索仍然是伤痛记忆。生命时刻都在等待伤痛的降临。伤痛既可以将人抛向地狱,可以将人举向天空,关键在于你是否能够将自己从伤痛记忆中拯救出来。“青春被子弹穿越,果核暴露破损的秘密。青春正是从破损开始的。这是残酷的规则,疼痛一路抵达,直至暮年。”生命只是疼痛的延宕,是旧的伤痛的修复和新的伤痛的开始。理解伤痛就是理解生命,这就是朱朝敏的散文反复言说伤痛的原因。
朱朝敏的散文,力图通过在对往事的追忆与对现实的辩认之间,找到一种接合与沟通的可能,并在从中构造出自己的叙说指向。在《起于乔木》中,记忆的痕迹扑面而来,各种树木的生长与消亡作为生活经历的背景映衬,大量的往事由此而开展,村里的亲人们艰难的生活、童年时代的乐趣、婚恋中的情感纠缠、村事中的伦理界定,都跟一些树木密切相关,在朱朝敏那里,一个乡村的呈现与展开,均“起于”某种乔木,它们被赋予了人的思想和情绪。一种静态事物被打上了区别于它的本质寓义之外的烙印,具备了一种流向和指引,让阅读同时也具备了品味的可能。因而,朱朝敏的追忆也就是有价值的。同样是追忆,朱朝敏的散文《归州归州》则是另外一种景象,她把归州作为一种人文地理符号,从多个角度来进行诠释与理解,在这里,典籍、诗词、谚语、民谣、掌故被大量引入,在历史与现实之间,朱朝敏笔下的归州因为这些历史痕迹而闪现出浓烈的古旧气息,更重要的是,在这篇散文里,朱朝敏不经意地引入分镜头摄影式的手法,对归州的历史、民俗、景物进行了写意式的描绘,使得阅读产生了绚丽的画面感。
在叙述上,朱朝敏的散文追求时间的颠倒与断裂、意象的跳跃与空白、语言的陌生和艰涩,不是自然明朗的叙述和抒情。这使她的散文充满了更大的弹性和回味思考的空间,散文意义不确定性和空白召唤读者把文学作品中包含的不确定点与自己的经验及对世界的想象联系起来,这样,有限的文本便有了意义生成的无限可能性。这类似于德国著名接受美学家沃尔夫冈·伊瑟尔提出来的“召唤结构”,需要读者调动自己的经验和思想参与她作品的创造。
值得一提的是,朱朝敏近期的《唱来唱去》、《被刀子叙述的水稻》、《河流上的风景》、《夜雨弦歌古资丘》、《古镇之飞短流长》等文本,很好地完成了个人与地域文化的融合。这些篇章是对独特地理的诗意呈现和对独特人文的敏锐捕捉,那些一唱三叹的古老又现代的民间歌谣,成为写作者和阅读者破译世界与天堂的密码。地域是无形的,是缓慢的渗透,更是有力的催发和塑造。朱朝敏意识到这一点,而把自己的写作方向回撤到具体而又虚指的现场,以个人的世俗经验和精神要求,寻觅和感悟楚地,尤其是作为中华文明发祥地三峡山水之间隐藏的故事、民俗、歌谣、传说和风情,以灵性之笔,发现和书写了一方民众的世俗生活和精神境界。
《被刀子叙述的水稻》则是一篇命运意识很强的散文。她这样写割稻子:“现在,刀子迫近水稻的根部。颗颗饱满的谷粒拥挤成一棵水稻,根根水稻弯曲了身子聚集在人的怀抱里。一把刀子收割,水稻在刀子里没了主张又心甘情愿地倾斜。锐利的边锋啜饮细小的草绿色汁液,留下粘稠的痕迹。”“水稻”是一个温暖的名词,也是一个令人心痛的名词,让人联想到光脚的农民、需要不断翻耕的泥田、高价的化肥与农药。水稻是一个隐喻,刀子也是一个隐喻,在农民的身上得到结合——不断重复的被戕害的命运。她回到生活的原始状态,回到事物的源头,并从中提炼出思想的光辉,像从沙子中冶炼出黄金。
这些作品呈现出拙朴和大气的品质和气度,散发着一种个人的强烈气味,是一种具体的“我”隐身于物象之中和之后的自觉发现和清晰表达,包涵了神秘色彩的宏阔气势。在当下的女性散文写作者当中,朱朝敏成为具有显著特征的实力写作者,呈现出一种崛起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