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了几个表情,挺像!我笑了。
在回泸定处的路上,她没头没脑地问:
——他们是烈士?
——不是。因公死亡。
——我说是的!
和山水作对……
自从有山有水以来,这里从没人的足迹……
毛毛路也偏西。猴子岩上,其实并没猴子。它们躲得远远的,坐在树桠上,悠悠然地远眺群山,俯视大渡河……大渡河在等待时机,零敲碎打或一口吞入,吞入竟敢爬到它头上的人。
我们在河边,被水和岩壁夹紧……
放炮了,山里一阵,水里一阵,飞禽走兽都躲得远远的。水边的石头都用红漆编号定方,逐个清除,麻烦的是河中间的石头,搭不上够不着……
架桥。
我找到一个老藏人,低三下四地求他(他懂点汉语),好不容易将他说服。他总算动身了,扛上牛皮筏子(那个底儿尖尖圆桶似的玩意儿,能收能张)。我紧跟着他,一路给他递烟,真怕他反悔。
他不反悔,即使水比他想的要凶些,他也说过河。看到河,他就想过去了。他们不喜欢反悔(要是对你拔出刀来,也一定会劈过来,空回刀鞘的话从此便名誉扫地)。他们说话算话。
他找准渡口,一块坡度不大于60°的斜坡,近水长着粗壮的柏树。他指指对岸的下流,说在那儿上岸,要我记住那棵马尾松。
他随身带着酒壶和藏刀。船要是反扣在头上,得用刀划穿船底的牛皮。当然,在水里完成这个动作不像说说那么容易。
船离岸,晃得恼人,他要我别动。就是翻船也别动,死了也别动。我准备好了,喂鱼就喂鱼吧,我是主任,按理,我该带头喂鱼。
他蹲在我前面,膝盖支着船壁。他两手一左一右地划着……桡片很小……他时划时停……水漫进船底,我用帽子戽水……
水比岸上看到的急多了。
我们掉进谷底,又升上浪尖,这破船!我扔掉帽子,双手抓紧支撑船体的“黄金条”(一种树枝)。
他不紧不慢地划着,左一下右一下,像跳锅庄……
筏子朝下游飞快冲去,流速不少于每秒七米(按这速度,当天能到乐山)……看不出船的横移……只要他多划一下,只要河中多块石头,只要我一个踉跄,只要有条大鱼抬一抬身子……
说实话,我还不想完蛋……我苦了半年,一根单漂都没看到。我不想完蛋。
船还是翻了……
已到岸边,我起身跳过去,把船跳翻了,我们和船一齐落水。幸好,有回水,水在很慢地倒流……
他破口大骂,用他藏话中的脏话……
(我听不懂,他白骂了。)
幸好留着火。我们在河滩烧起两堆篝火……他脱掉衣袍,精赤条条地夹在两火之间烤着……他边搓边跳着……他叫我上前,我不理,他冲上来三下两下把我制服了,扒光我的衣服,把我塞到火中,叫我也跳,跳……
湿衣挂在树棍支起的架子上。
穿上衣服后,我要他别走,他不听我的。他在这条河上渡了几十年(看看那艘牛皮船吧),今天第一次落水……他不信我们能拉起索子……即使拉了起来,他也还是走河。他走惯了河。巴在吊索上一拱一拱的,他不会也不想学……
他做了个手势,表示佛会保佑他的。
我只能由他。真不该由他……
要不,他不至于全身尽力地一扑,掉入水中……不至于又是一扑,又是一扑……又是一扑……他始终没抓住石头。我看见他碰着了,但石头太大也太滑。我以为会有一缕暗红从水底升起,化开,消散……始终没有……藏袍的一角突然浮起,又像鱼一样下潜,不见了……
我也始终没看见牛皮船。我记不清自己喊了没喊……我觉得冷,很冷很冷……
对岸似乎有人影一闪……
事后我才知道,那是苏富贵,那个娶了藏族女子的苏富贵……他跳下河去,因他看见了随波漂荡的藏袍……
我陪她上了次康定。她想看看跑马山,歌中的山。
康定城被折多河分成两半,水急急的,从折多山流下。路面平整,比丹巴、泸定都像回事。新建了不少楼房。老街的像牌坊架式的房子,虽然旧了,还挺结实的。这儿是地震带,能震得房子嘎嘎作响,震得掉瓦,但它不倒。
当年,这里有山西人开的药材铺,经营麝香、虫草、天麻、黄连、羌活。有供应糌粑和米饭的小食店。街上能买到羊皮、土布、胶鞋、毛巾之类的,还有从印度驮来的卡其、毛哔叽。西药也是印度过来,阿斯匹林用两层金纸压紧,一百片一大张。到了十月底,牦牛肉上市了,便宜得很。最便宜的是手表,五十元钱摸一次(做这种生意的多是藏民),摸到什么是什么。有心计的摸着表壳的厚薄,厚的是“空中霸王”,薄的是“奥米伽”,到二郎山,“奥米伽”能卖一百八……
在丹巴之上的革什渣河,我曾见到红军时代残存的红色口号……
我沿街闲逛。她买了几对月饼。今日中秋,她说,她也想家。
她和我说着上海。说到宗福先、王安忆、王小鹰。我只听说过《于无声处》。我不是文艺爱好者,更不是“文学青年”,我请她原谅。
我朝上察看了好一会儿,好将走的路。篝火熄了。我抓着树枝和草棵往上爬,我得往下游走几百米。
我走到他们对河。
接连扔了三次,拴着石片的绳头都掉进河里。换上检尺员吴木桑,他扔得有劲,把绳子扔上了树梢……就学学猴子吧。我上树,惊走了一只喜鹊。
我非常小心地拉着……鱼线拉完,抓到指头粗的麻绳……元丝……最后拖过一根多股元丝,很沉。他们给我一个手势,表示完了……我奇怪的是又一个手势,吴木桑的手在脸上抹着,自上而下地抹(是说死了人)……我用手势问,是不是老藏民,他说不是。他以下的手势我就看不懂了,从没有过约定。
元丝固定在树干上,检查了又检查,行了。
我向对岸爬去,手脚并用地爬。爬累了,挂在元丝下歇一下,像在杂耍。既然爬了,只能爬到底,手脚松不得。人从树上下来,已有几百万年没这样爬了,非常费劲。退化也不容易。
我仰面朝天,天上是明晃晃的太阳……眯起眼睛吧……什么都不用想。照顾好自己的手脚,照顾好每次移动和僵持……再过去是个向上的弧,忍着点,就到了……
吴木桑扶我下索道。他告诉我,苏富贵……在水里翻个滚就不见了,前后不到两秒……
去下游寻找的人第三天才回来,空着手回来。
我集合全队(就在这大渡河边),我指着河发狠。
“我现在说了,你们,谁也不准下水!任何人,任何时间,任何情况都不准下水!谁下水,我开除谁,没面子可讲……不准钓鱼,不准洗澡,不准浮水,脚也不准下河洗。用水,到沟里去打。”
没有人反对。
“有人落水,岸上的敢看就看着他,冲到岸边了赶紧拉一把,不敢看的转过头去。谁落水都一样,王海来了也这样。会水的人,把那两下子忘了吧,忘得干干净净……这不是救人的地方,只能听天由命……我们再也死不起了。你们都有父母,你们将有家小,我要你们千万别下水,我要你们听我的,我是你们的家长……”
在洪水线之上,我们给苏富贵立了个衣冠冢。没给老藏民修,因为他们有水葬的习惯。
苏富贵的儿子是五月里生下来的。
她要我去二道桥洗着温泉等她。我还是上了山,我想上去。
其实,我从没上过跑马山,就像我没上过峨嵋。爬山爬够了,不在乎那些名堂。
她喘得很轻。在路边随手摘着浆果,她边叫酸边吃。我从她手上拿了一颗,含着,不嚼。她对路边刻着经文的石板极有兴趣。她说,真想搬一块回去。我让她捡张纸,纸上也有经文。她指着纸上的九个方块,说像魔方的排列。我看后说不像,魔方的方块没划成两个全等三角形,魔方上也没字。她要我别挑剔,她说譬喻总是蹩脚的。她说这话是哪个大人物说的。我管他!
脚上的新鞋硌脚,我忍着。
她发现了远方的雪山……
在山顶,她只发现一些羊粪,她以为还没到顶(“这么快?”),她不信我说的,去问盖房的工人。从工人那儿回来,她一连声说着“想不到”。我让她别这样,这山虽不能跑马,还是可以看看的。跑马山是情人的山,应当四月初八来。转山会……
远远近近的藏人如期而至,百货公司也搬上山来,一座山的热闹……三块石头支起了锅,架上柴,先倒酥油,再倒青稞酒……然后,唱起来吧,跳起来吧……一人一根麦秆,插入锅里吸着,乘着酒兴跳起锅庄……跳出九十九种花样……
露宿……跳成双跳成对的藏族男女,各到各的地方,草丛里树丛里,谈天说地……席地而卧,力竭而眠……
她说明年再来。
工人说,山上要建公园,甘孜州的第一个公园。
饭后真的去了温泉。她只在浴池门口站了一分钟就说受不了,她用手捞了点水试试。她说她等我们。
池水四十度,不怎么热。这池能供六个人洗。我没待久,我也闻不惯这浓浓的硫黄味。小张却自得其乐,每次走过康定,他都说洗一遍,虽然他的皮肤根本没病。
她在车上,记着她那无穷无尽的“印象”。
我看着周围的山头,再也找不出当年走过的小路。那次溃不成军的旅程……
只有火雷管。
河道并不好炸。当然,炸岸边的乱石并不很难(即使它是特坚石),打上朝天眼或斜插眼,就等着点火放炮。石头大了就用“烂心爆破法”,先用黑药将炮眼炸大,再用黄药炸大炮。钢钎加热后把钎头在石上顿粗,这样打出的炮眼装药多……炸了再炸,一直炸到石头没入水中。
坏事的是河心石。
金兴隆放过一炮,把自己放进了大渡河。
从吊索上爬过去,爬到石头上方,用绳子把自己绑上,拴住元丝往下吊……和炸驿道一样,要开脚步,石上很滑……
那块石头有上千立方。
上去四个。这石不是一炮就能打烂的。他们吃饭也没上来,不停地打着炮眼……那是次坚石,比普坚石硬些……一直打到黄昏。他们都从朝鲜回来,他们都不超过二十三岁。
装填的是黄药(即TNT),工序不多。用木棍捣紧,装上雷管,封口,留出七八十公分的导火索,留一个人点火。点完火,他顺吊索爬回岸上……就怕不炸。哑炮不是好东西,没人知道这是否会响。我去排过几次,每次手心都要出汗。
他们在装药,装得很急。天快黑了。我站在岸边……
金兴隆在找着什么……坏了,他举起钢钎捣药。这不合规程,钢钎可能撞出火星……我又招手又叫,他们不朝我看,没用……
眼前一闪……河水高高涌起……声浪……碎石……
我呆立岸边……
(每次事故的到来总是出其不意,它连预感都不给。它说到就到。强迫你咽下去,就是个雷管你也得咽下去。人们可以习惯任何事情,但永远不会习惯事故的来临。第十次听到事故和第一次听到是一样的。在泸定,我天天担惊受怕。这个主任不是人当的!)
烟散了……
炸成了“开花馒头”,炸得不合要求,半边石头倾斜了,大半没入水中……可是,元丝吊索炸断了。
石上只剩两个人,金兴隆和王长生不见了……剩下的两个活着,朝我们伸着手……不用望远镜就能看见石上的血,暮色中,它似乎是灰色的……
我通过大大简化的手势知道,高武光的腿断了,告诉我的是余善堂,他的两条胳膊还能抬举,但直不起身子……我们没法上去。吊索断了……再也找不到牛皮船了,即使找到,黑夜也渡不了河。
医生周惟汉站在岸上,一遍遍地做着手势,告诉他俩该怎么包扎……生起了篝火,周惟汉站到红红的火光里……天黑,他看不清他俩做了没有,于是一遍又一遍地做着手势……
火旺旺的,在风中晃动的火头,舔着夜晚阴冷的空气……它整夜不息,照着周惟汉的身影……
我们守着火堆,不断加柴。没有这堆火,他们会坚持不到天亮……石上的朦朦胧胧的影子,偶然会稍稍动弹一下……它在说,他们活着。
我们沿瓦斯沟回泸定。四川多山多水,两山之间必有河沟,水势必不平缓,利用起来,能发许多电。
瓦斯沟的水白白嫩嫩……
叫它“沟”是委屈了它。一些地方叫“溪”,叫“涧”,那要动听得多。杭州有“九溪十八涧”,名胜,比起这里的水差得老远!我爱野景。
我把这意思对她说了。她点着头。她对车窗外显然比对我更有兴趣。她连皮啃着苹果,边啃边张望。这样吃糟蹋了。小金的五星苹果,切开后中间真有个五星(有人说,这是红军来后才有的)。
——这条公路能通西藏?
拐上康藏路后,她把头靠上车座后背。柏油路面,小张立刻加快车速。她称之为“亲爱的柏油”。
——康藏公路,现在叫川藏。西康省撤销了。
——干吗撤销?
——不清楚。你得问国务院。
——你看,高岸材!没人拉盗么?
——有。现在好些了。
她已经懂了不少。她能毫不困难地使用我们的术语。她把“材积”、“漂木强度”、“收漂”等词挂在嘴边,就像老是唱着的《康定情歌》。她对森林与河流怀有善意,对大山与鸟兽怀有善意,对沿河的工人怀有善意。她也是人,她干的不是无动于衷的工作。
前面一队军车,小张想超而超不上去……
出来一个多月了,我有点想家……
家在大佛背后的乌尤坝上……每天,许多游人在那儿下船,去乌尤寺,出乌尤寺走小路到凌云寺,瞻仰那尊天下第一的坐佛。刘晓庆到过这里,拍了个有人说好有人说坏的电影。眼下,人们在看她的《火烧圆明园》,看《垂帘听政》。
也许大佛也会衰老……小草爬上它的身躯,爬上它的头颅。那七层十三重檐的大像阁毁了(毁于元末)……大佛慢慢地衰老着,唯慈容不减……
河,渐渐亮了……我想游过去,把交通绳拴到巨石上。只带一壶酒,在腰上拴着绳头。我脱着衣服,他们不让,说我不等游到石头上准会冻住,冻得连拉都拉不回来。岂有此理。
“你说过,任何人不准下水,见死也不救……”
“什么话!我没说过。”
“是说了。”
“我是主任,我例外。”我嘱咐吴木桑,“我要是回不来,这主任白送给你,你向王海汇报。”
我穿着裤头下水,原本什么都不必穿(这儿没有女人),但我想到飘飘然地浮起来,万一在二十四小时后浮出水面,怪臊人的。
水冷得叫人感不到它的冷,趁着还能动,我拼命地腿蹬手划,手脚像四支桨,木木的。
天刚放亮,太阳躲在山后……
虽是枯水期,但剩下的水依然不驯……我被冲向开了花的巨石,我伸出手,但没抓住什么……石头后的水是最要命的……我无可奈何地吞着冰凉的河水,吞着,把河吞干才好……
腰后的绳子挂住了石头,人猛地下沉……解开绳头,解开才能透气……解开也就完了,他们和我全都完蛋。
就是死了也要镇定……
我倒抓住绳索,把自己一把把地从水中拔起……好鲜的空气呵!
我往石头上爬。放炮后的裂口非常尖利……血淋淋的……中间摔倒过一次……趁还有气力,我得把绳子拴住钢钎。没有钢钎……我退到石后,抱住石头,做了个手势,可以了……吴木桑从绳上过来……
他俩早已昏了过去。我是第三个。
她撇下吉普,爬上了卡车。我们去鸳鸯坝,去那儿扌造漂。
她在上橡皮船前换上了草鞋,头上顶着藤帽。她没穿过救生衣,就胸前一块背后一块地搭着,请小张帮忙。小张稍稍用力,她就说憋气。救生衣不分男女。
她在丹巴就想坐橡皮船,吵得很凶。我寸步不让。作为补偿,让她在这儿坐一回。确实有落水的可能,我很怕出错。她是客人。考核橡皮船驾长时的项目之一,就是翻船落水后把船扳正,人再跳上去。事实上,在大渡河上游的急水里翻了船,没人还能跳上船去,即使“浪里白条”张顺也不行。
橡皮船两艘一组,绑在一起。六个桨手将她和我围在中间……手抓紧,脚插进船沿,膝盖顶住……开船了,驾长是位七级师傅。下游有两艘单艇在等着接应,单艇灵活。
水开始凶了,波浪起伏,打湿了裤子。驾长见过大阵势,他叫着口令,桨手一齐动作……很像《黄河船夫曲》的气势……她在东张西望。我们被急流带着,驾长叫停……快进旋涡时,他的口令一声接着一声,声嘶力竭。看不出进退,船胶住了……它顶住漩水,挪动,再挪动……双艇驶入平静的长达两百米的回水区……
河滩极细的白沙……
两百多件单漂在这儿画圈,它进了回水区就再也出不去了,在这两百公尺里悠悠地打转。上面的那个嘴上该挂个漂子或立一排杩槎,挡住单漂,不让它流入回水。
今天干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