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唯初恋爱的人才是真的爱，我不相信。我不信，人的一生只会爱一次，也不相信人的一生必须爱很多次。
有道是，用混沌青涩的岁月，来许一个易碎的诺言；却在成熟的岁月里，遇见一颗相惜的暖心。所谓的恨不相逢未嫁时，所谓的造化弄人，大抵都是如此吧！有些只能归咎为时间的错，而有些或许就是所谓的缘分了吧！父亲和庄里的那位姑娘大抵如此，最终两人还是没能走到一起，他在百日热孝的时候，娶了我的母亲，也算是应了父母之命，在成熟的岁月里，两人彼此珍惜，风里来雨里去。有段时间，我总是饶有兴趣地追问父亲，为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和那位姑娘结婚，父亲总是轻描淡写一句带过：有家庭因素，更多的可能是有缘而无分吧，只有相见的缘，没有在一起的分。父亲一直都是一个随缘的人，这个答案，我觉得可能是父亲能给出的最好答案了吧！人生之中，很多人都是彼此生命中的匆匆过客，带给彼此美好的真实，带给彼此美好的体验，带给彼此美好的憧憬，我们更多地注重过程而不是结果，纵使有千万种理由没能走到一起，无论男女，无论你是谁，都要好好珍惜才是，在沧海一粟的人生之中，如果彼此有缘，即使相隔千里也能相会；如果彼此无缘，虽然近在咫尺，也不会相逢相识，至于千年修得共枕眠，这个看缘分而定吧！
奶奶还在世的时候，父亲的几个嫂子们就嚷嚷着要分家，每当闹起分家，搬东西的搬东西，拆门板的拆门板，掀屋顶的掀屋顶，闹得鸡飞狗跳，没有安宁，奶奶也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一个尽头。“折腾去吧，都折腾去吧！”她总是无奈地说。如今长眠地下的她，倒也算是落得个耳根清净吧。父亲依稀记得几个嫂子们因为闹分家把门板拆了，深夜遒劲的冷风直往里灌，奶奶总是半夜被凉飕飕的风惊醒，披起一件小袄子，哆哆嗦嗦地摸起来用大笸箩代替门板先挡着风；而如今斯人已去，门板脚跟也已经开始渐渐腐烂。一晃已经27年了，时间的沧桑，让父亲感叹着世事变迁，让他唏嘘不已。树倒猢狲散，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分家已经成为板上钉钉的事，只等哪天大家晚上不忙的时候，坐在一起商量如何分了，以前的小打小闹终于可以大张旗鼓地拿到台面上来说。奶奶七七过后的一天傍晚，夏日荷塘边传来姑娘用蛮锤敲打洗衣的回声，姑娘洗衣甩出去的水珠在空中连成一条弧线，湖面荡起点点涟漪，夕阳的余晖，映衬着姑娘坚毅的脸庞。她用手拧干湿衣服，放进木盆，抬起头，听着些什么，但是什么也听不清楚。她低下头继续洗着衣服。荷塘边的土坯房里传来一阵阵喧闹的声音。“小扁啊，村书记什么时候来呀，等下要开席了。”大伯嚷嚷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兄弟之间亦是如此，终究还是要分道扬镳。那天宴请了村里的书记和两位德高望重的老者，请德高望重的老者也是为有个见证，毕竟空口无凭。老先生拿出一张红纸，写的一手毛笔字真是力透纸背，字字遒劲，令在场的各位无不赞叹。激烈的争论过后，终于尘埃落定，红纸黑字，清清楚楚，大意是即日起，这套土坯房的所有权在爷爷的“百年”之后，将归父亲所有，至于竹林、槐树、桃树、柳树以及房屋等变卖，几位兄长无任何干预的权力，但爷爷的赡养也将由父亲一人独立承担。若无争议，署上姓名，公约即日成立。父亲年少，尚未成家就要面临重担，几个伯父虽说早已成家，但无人想为父亲分担一二，同时爷爷最为疼爱小儿子，也只想跟着父亲过，父亲再也不好推却，只得一力应承下来。当时爷爷已经67岁了，身体虽说还算硬朗，然而也早已不是当年竹器厂的篾匠杨了。分家前，三个伯伯的婚嫁与砌房子都是爷爷一手操办，而分家过后，劳燕分飞，伯伯们带着家眷各奔东西，只剩下父亲一个人照料着那几间土坯房与年迈的爷爷。当年熙熙攘攘、红红火火的地界儿，如今只听见风吹动竹林的一片萧萧声，仿佛在一夜之间变得冷冷清清，门庭冷落。
大院子里只剩下爷爷和父亲，两个大男人，不免显得有些单调和空落落的，父亲每天都要出去忙农活，两个大老爷们的生活起居没人照顾是不行的，家里迫切需要一位持家的女主人来打理饮食起居。奶奶的去世如同父亲这条船刚刚扬帆起锚就已经失去了指引的灯塔和避风的港湾，独自在一望无垠的大海中飘零，不管是面对滔天巨浪还是水平如镜，都只能独自面对，再也没有机会向母亲诉说，再也没有机会去抱怨。基于种种考虑，父亲决定结婚，爷爷和几个哥哥觉得如此甚好，张罗着给父亲找一个勤快持家的女人。爷爷和几个兄长希望父亲能够娶镇上东街头老陈家的闺女，一来彼此知根知底，二来，女方家离得近，有什么事情可以相互照顾，仿佛除了母亲没有谁更适合嫁给我父亲似的。父亲试着跟爷爷提起那位彻行庄里的姑娘，却遭到了家里一致的反对，父亲不想违拗自己的父亲，只能作罢。在偏远的皖南小镇有着这样的风俗，适逢亲人驾鹤西去，如若结婚则应该在亲人逝去百日之内完婚，如若在百日期间未结婚，则应守孝三年再举行婚礼。父亲娶的是镇子东街头老陈家闺女，这个女人就是我的母亲，也是爷爷干儿子的妹妹，一位任劳任怨的女性，一位不辞辛苦的女性，一位撑起家庭半边天的女性。
天空上几颗零零散散的星星动也不动，高高地悬挂着，彼此相望着，怀着爱情的痛苦。新月冉冉升起，高过老槐树的树梢，倒映在半亩荷塘中，微风阵阵，飘过缕缕麦香。近来这一个月都在为奶奶的事情心力交瘁，父亲靠在床上不知不觉中睡着了，一想到自己的母亲含辛茹苦地养育自己，自己却不能报母亲的恩慈于万一，父亲心里十分难受。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五点钟，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润湿了枕巾，但此时他要去做一些事情，去告别一些事情，人应该给自己一些时间去沉浸在寂静之中，不管是有声还是无声。80年代的自由恋爱，在家庭的阻力之下，变得支离破碎，不堪一击。自从父亲从石台县回来之后，两人小别胜新婚，每每周日约定黄花树下，不见不散，而自从奶奶去世之后，父亲已经有两个月没有赴约。一天，父亲骑着他那辆永久自行车匆匆忙忙出去了，耳边的风声呼呼响起，乡村颠簸的道路震得丁零丁零直响，父亲抬起头看着天际，看见一颗星星陨落下来了，从万米的高空坠落。这是一颗爱情悲剧之星，陨落在这个乡村，亲眼目睹这颗悲剧之星的陨落，未免有些于心不忍。父亲骑到那条小河边的时候，看见楠楠姑娘已经倚在柳树边，半眯着双眼，她期待着爱人出现。车铃声愈来愈近，她知道是他来了。他将自行车倚靠在旁边的一棵柳树上，姑娘走上前去一把搂住他的脖子。面对这样的拥抱，他却有点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像以前一样双手抱在她的腰间，他感受着她胸部的起伏与温热，感受她爱的点滴。她贴着他的脸庞，温情地说道：“你知道，你有多长时间没来这里了吗？你知道我一个人在这空旷的草地，是多么的孤单吗？你知道我多想你深情地拥抱我一下吗？你知道每次都是我一个人回家，有多么失落吗？”她已经完全抛开世俗的传统，本以为自己这两个月的抱怨会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可是没想到自己在见了他之后，所有的抱怨转眼间烟消云散了！她一直在期待着这么一天，希望能拥抱彼此，感受彼此温暖的怀抱。她抽噎着，一滴滴的泪水落在他的肩膀上。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是他未曾料到的，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去安慰她，他的两条手臂自然下垂着，她期望能够得到他热情的回应。她感受到他满脸的胡碴和杂如蓬草的头发，他为她擦拭了脸庞上的泪珠，她哭得像一只小花猫一样。要对她说起那些话，他是于心不忍的，他勉强地笑了笑。皎洁的明月映衬着他有些憔悴的脸庞，被她尽看在眼里，她想问他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但是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她收起了她的热情，表现出女孩子纯真的羞涩，绯红的双颊，微微的颔首，像盛夏清晨荷塘中含苞欲放的花儿那般娇羞美好，只是，这一切的一切他只能看在心里。他顿了顿，从嘴里抠出几个字：“楠，对不起，我母亲去世了，我要结婚了……”说完这番话的他，大汗淋漓，仿佛说出这几个字消耗了他极大的体力。她晃了一下，感觉自己的脑袋被木棍敲了一般，每一个字都如针扎一般，刺痛着她的心。她支支吾吾地想说些什么，只是，声音已经低到连她自己也听不清楚了！眼泪就这样情不自禁地滚落下来，她心里想着：“心爱的人要结婚了，可是新娘却不是自己，为什么新娘不是自己呢？”她知道自己已经深陷他的泥淖，而且无法自拔，为什么不能控制自己的眼泪？看见她脸庞湿润，在一旁哽咽着，他掏出自己的手帕轻轻地为她擦拭着。他牵起她的手，在这样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两个人在河边漫步，彼此沉默不语，不时地看着夜空。他们走着，月亮也走着，他们停下来，月亮也停下来。一切的事情都只能用缘分去解释吧，太多的无奈与怜惜，而无法忘记的是曾经爱人的面庞。“楠，天色已经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看着她满脸的泪痕，他“噗嗤”一下笑出声：“你脸哭得脏兮兮。”她说道：“你要记得，是你让我哭得这么伤心的。”紧张的气氛好似缓解了一点点。他把那辆自行车搬到船上，夜静悄悄的，微风徐徐，清新的荷花香气在河面上静静地氤氲，岸边的芦苇在微风下轻轻地摆动，芦苇之间相互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在为这对年轻人惋惜着。河水轻轻地荡漾着，两个人在船前相互依偎，任由流动的河水拨弄着脚丫。脚划动水面发出的哗哗声，让这对年轻人享受着这夜的宁静！他想，或许她已经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吧！爱情只是生活的一部分，生活所迫，他不想过多地跟她解释。她心里想，多希望这条小河没有尽头呀，就这么随意地漂着，漂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漂向一个没有世俗纷扰的天际，那里没有无奈，只有爱，那会是多么美好的一个地方。以前总觉得时间很慢，而如今相同的路段走起来却如此之快。“嗯，是呀，时间过得好快呀，没想到这么快就到庄里了，不知道以后我们还能不能够再见面，或者再见你也已为人妻了吧！”他有所感叹地说着。她轻轻地捂着他的嘴，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这样的分离不是彼此想见到的，最初的起点，最终的终点，都不是在彼此勾勒的未来之内。他看着她的眼睛，亲吻着她的双唇，她既没有退缩，也没有迎合，只是抿着双唇。她在想，这个她深爱的男人的未来将不再会有自己的陪伴，一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就如决了堤的河水，奔流不止。眼泪从眼眶里奔流出来，滑过脸庞，流进嘴里，他感受着那一滴至咸的泪水。爱情已经枯涸。
他回到岸上，骑着那辆自行车，头也没回。他的眼泪流淌进心里，他想让她看见分别的决心。天上的星星忽闪忽闪地眨巴着眼睛，这一刻，他仿佛感受到千万年只能彼此相望的星星，诉说着爱情的痛苦，而这样美丽、伤痛的语言，却无人知晓。姑娘听着耳边的车铃声渐渐远去，看着那逐渐消失最后与黑色融为一体的背影。这或许是最后一次的见面了吧！她撑起竹竿，驾着小船离开这个伤心地。她望着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说道：“我的爱情啊，像是雪山上的雪一样纯洁，像无瑕的玉石一样温润，但是为什么，你结婚了，可是新娘却不是我？你已经怀有二心，所以来和我做最后的告别。今日犹如最后的约会，明日我们将是陌路的熟人。”她缓缓地移动脚步，过去的甜蜜，宛如一江春水向东流，一去不复返。满以为会嫁一个情意专一的董郎，可以相爱到地老天荒，却未曾想到你也是一个负心汉。昔日的情投意合是那样轻细柔长，昔日的甜言蜜语是那样暖人心窝，而如今，却是这样的结局。她的眼泪如一汪泉水汩汩而出。（次年的正月，她结婚了！）
一轮明月在默默地陪伴着父亲，回到家已是亥时，父亲悄悄地推开门扉，门没有上锁。一切就这样吧，一切都结束了，让一切都回到最初，顺其自然吧！父亲打了一盆水，简简单单地洗漱了一下就爬上床去。爷爷早已入睡，或许是伤心过度，或许是被这些天筹办婚礼的琐碎事情弄得筋疲力尽。虽然其他家里人也在张罗着，但爷爷和父亲共同经历着人生中的大悲大喜，这种悲喜交加的心情背后的无奈是难以言表的。分家过后的爷爷和父亲生活捉襟见肘，筹办婚礼又需要一笔费用，父亲记得结婚之前他和我母亲一起去市里烫了头发，又拍了一组结婚照，只是结婚照和一些被历史尘封的旧照片全都被掩埋在1998年因洪涝而倒塌的土坯房之下，父亲觉得丢失那些照片让他很遗憾。
等到亲戚们一起吃吃喝喝闹闹的婚礼办完，母亲嫁过来时已经接近家徒四壁，就连看见菜市场两块钱的猪肉也只能作罢。母亲每每说到此的时候，眼睛就噙满泪水。母亲说：“那时候问你大伯、二伯、三伯借钱，你爸的那几个好兄弟哟，一个子都不肯借，就连五块钱都不借。只能说那时候大伙都穷，也不能怪他们。你二伯还算是好的，看见我和你爸两个人穷，偷偷塞给你爸一百块钱，这钱要是被你二妈知道了，定要你二伯背上掉下一层皮。只有你舅舅对妹妹我是真心的。”值得一提的就是，在阳光明媚的清晨，父亲挑着两担上好的猪肉下聘礼的时候，这肉还是赊账赊来的；更有意思的是赊账的不是别人，正是我那淳朴憨厚的舅舅，也就是母亲的哥哥。只是当时谁也不知道在十八年之后（应该是2007年），我的大姑妈、小姑妈拿给父亲一张存折，说：“这是大大当年让我保管下来养老的钱，这二十多年你一个人赡养着父亲，这钱也理应给你，存折里有四千块钱。”父亲看着存折存入时间是1986年。他湿润着眼睛对大姑妈、小姑妈说：“现在给我这四千块钱有什么用？当年你们把钱藏着掖着的时候你们不记得了吗？问你们借两百块钱都拿不出来，现在不说一个四千块钱了，两个四千块钱、十个百个四千都可以拿得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