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高高:
好久没有联系了,一切都好吗?我最近读了一本关于京剧的书,联想到自己的学习,很想把我的一些体会,和你交流一下,或许,对你也会有点儿参考和帮助。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看京剧?说来我看京剧的经历,你一定会觉得十分的好笑。小学三四级的时候,我们班一位同学的父亲,是个工程师,爱好京剧,是个票友,自己张罗演出一场京戏,叫做《四进士》,他出演其中的毛朋。同学送我一张票,邀请我去看他父亲的演出。演出的地点在广和剧场,离我家很近,我便去了。那是我第一次看京戏。去了之后,我发现舞台上除了几个桌子椅子什么也没有,连起码的布景都没有,光听他父亲一个人哼哼唧唧地唱,唱半天也没有唱完一句词,听得真的不耐烦,没看多大一会儿,竟然睡着了。从此,我对京剧不再感冒,敬而远之。后来,读中央戏剧学院,教授我们古代戏曲史的祝肇年教授,是对于京剧非常有研究的专家,他在讲《西厢记》时问我们看过这出戏吗?看大家和我一样无言以对,便不无讽刺地说,很多人不都说看过《西厢记》吗?看过,看过小人书。对于京剧,我就属于祝先生说的“小人书”水平。
不知道你现在的京剧水平如何,会不会也是我这样的“小人书”水平?我国古典戏曲博大精深。在全世界的范围内,除了古希腊和古罗马时期的辉煌外,没有一个国家的戏曲能够比得上我们的戏曲,拥有如此经久不衰的魅力和源远流长的力量。要不咱们的京剧怎么能进入世界遗产保护名录呢?在这样汪洋恣肆的戏曲大海边,我真越发感到自己的渺小,越发后悔当初学习时对中国戏曲的轻薄与无知。所以,最近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在读书,恶补京剧历史的课。
你知不知道我国有名的老生余叔岩?老生也叫须生,须就是胡须的须,一般老生都是要戴髯口的,髯口就是胡须,所以叫须生。余叔岩是当年的四大须生之一。71年之前,即1943年,余叔岩去世之后,有一位名为凌霄汉阁的剧评家,写了一篇题为《于戏叔岩》的文章,在当时颇为出名。至今,在评论余叔岩成就得失的时候,仍然不能不读这篇文章。那个时代,老生皆尊谭鑫培为宗师,余叔岩学的也是谭派。因此,在评论余叔岩之前,这位凌霄汉阁先提出一个观点,伶人学艺,自有渊源,包括谭鑫培自己和其他学者,此等学习,有善学、苦学、笨学、浅学和“挂号”这五种学法之分。你觉不觉得,他关于学习的这种分法,有点儿意思?
善学,是指自己先天本钱足,而后天又能够“体察自己,运用众长”,京剧老生泰斗人称“谭叫天”的谭鑫培自己就是;苦学,是指自己本钱不足,但后天能够以勤补拙,余叔岩是也;笨学,是指枝枝节节,竭力描摹,却“不识本源,专研技式”,言菊朋是也;浅学,是指只学得皮毛而浅尝辄止,王又宸是也(王是谭鑫培的女婿);最末等的是“挂号”,是指那些只有谭派的字号,而无谭派的工夫,“如造名人字画者,只摹上下欺盖假图章”,也就是侯宝林相声里说的,纯属于“蒙事行”的人了。
这五种学法,他举余叔岩、言菊朋和王又宸的例子,我觉得说得有些苛刻,因为这三位在须生中也算是翘楚。但你不能不说这位凌霄汉阁说得非常有意思,而且,有道理。不囿于谭派之学,也不囿于京戏之学,对于我们今天学习其他方面的知识和技艺,也非常有启发。我把它称之为“学习五界”。你同意吗?真的是五种不同的境界。如“挂号”者那样的混世魔王,学得个博士之类唬人者,如今遍地皆是。浅学和笨学者,自然更是大有人在,这就是我们今天大学毕业生多如牛毛却难以出得真正人才的原因之一。在你们学校里,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比照着这样五种学习者,对号入座。关键是对照我们自己属于哪一类人?你想想你自己,是属于这五类中哪一类?
自古学习都是呈金字塔状,最终能够学有成效而成功者,毕竟是少数。这些人都是善学和苦学者。在我看来,除极个别的天才之外,善学和苦学,是筋骨密切相连,分不开的,两者应该是相互渗透而相辅相成的。即便凌霄汉阁所推崇的谭鑫培,也不是尽善尽美,再如何善学,他因脸瘦而演不了皇帽戏,不苦学,也不会能够演出一两百出好戏来。所以,说余叔岩苦学自然不错,但如果他不善学,仅仅是苦学,恐怕也出不了那么大的成就。
如果还说京剧,善学和苦学者多得是,方才有同光十三绝,有四大名旦,四小名旦,四大须生等等,群星璀璨。我最佩服的善学和苦学者,是梅兰芳和程砚秋。梅兰芳,你一定知道,前两年,黎明主演的电影《梅兰芳》,你是看过的。程砚秋,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他是和梅兰芳齐名的四大名旦之一。我给你讲讲他们两位的故事吧。
梅兰芳自是没的说,苦学,养鸽子为看鸽子飞练眼神,快跟达·芬奇画蛋一样,尽人皆晓了,你一定是知道的;善学,更是处处练达皆学问,京剧向王瑶卿学,昆曲向乔慧兰学,文向齐如山学,武向钱金福学,甚至一起排练演出《牡丹亭》时向俞振飞学行腔吐字……这几位,在当时都是这几方面有能耐的拔尖儿者。
今年是程砚秋诞辰110周年,就让我来单说程砚秋的善学和苦学吧。
程砚秋的水袖,为京剧一绝,当年四大名旦其余三位未能与之比肩,至今依然无人能够超出,即便看过如今程派著名的传人张火丁和迟小秋的非常不错的演出,也觉得和程砚秋的差一个节气。无论在《春闺梦》里,还是在《锁麟囊》中,他的飘飘欲仙充满灵性的水袖,都有他的创新,有他自己的玩意儿。看《春闺梦》,新婚妻子经历了与丈夫的生离死别之后,那一段哀婉至极的身段梦魇般地摇曳,洁白如雪的水袖断魂似的曼舞,国画里的大写意一样,却将无可言说的悲凉心情诉说得那样淋漓尽致,荡人心魄,充满无限的想象空间。看《锁麟囊》,最后薛湘灵上楼看到了那阔别已久的锁麟囊那一长段的水袖表演,如此的飘逸灵动,真的荡人心魄,构成了全戏表演的华彩乐章,让戏中的人物和情节,不仅只是叙事策略的一种书写,而成为艺术内在的因素和血肉,让内容和形式,让人物和演唱,互为表里,融为一体,升华为高峰。
将艺术臻化到这种至善至美的境地,是程砚秋善学和苦学的结果。他练得一手好的武术和太极拳,从三阶六合的动作中,体味到水袖抖袖的动作不应该放在胳膊甩、膀子抡上,而应该放在肩的抖动,再由肩传导到肘和腕上,如一股水流到袖子上,抖出来的水袖才会如水的流动一样美。由此,他总结出:勾、挑、撑、动、拨、扬、掸、甩、打、抖十字诀,不同的方式,可以表现出不同姿势的水袖。这就是善学。
程砚秋的水袖,比一般演员的长四寸,舞出的水袖自然更飘逸幽美,但同时也会比一般的演员要难,付出的辛苦要多。他自己说:我平日练上三百次水袖,也不一定能在台上用一次。这就是苦学。
程砚秋的水袖,不是表演杂技,而是根据剧情和人物精心设置,每一次都是有讲究的。你还记得去年春晚有一个节目,就是水袖表演的歌舞吗?那是从京剧的水袖学习演变而来的。但程砚秋的水袖不像春晚水袖舞蹈中的水袖,乱花迷眼,也纷乱如麻,分不清为什么要甩动水袖,只觉得像喷水池在铆足了劲喷水。据说,在《荒山泪》中,多有两百多次水袖,风采各异,灵舞飞扬。在《武家坡》里,却少得只有四次水袖,但那四次水袖都是情节发展的细节,人物心理的外化,尤其是最后王宝钏进寒窑,水袖舞起,一前一后,翩然入门关门,美得动人心弦,舞得又恰到好处,然后戛然而止。即使你没有看过程砚秋演出的这折《武家坡》,你只要这样想象一下,是不是也觉得真的十分精彩?
亲爱的高高,如果有时间,我真的希望你能看看咱们的京剧。我特别后悔像你这么大年纪的时候,由于对博大精深的京剧艺术的浅薄无知,错过很多看京剧尤其是如梅兰芳和程砚秋这些京剧大师演出的机会,当时他们还在世啊,如今想看再也看不着了。我希望你别再如我一样把机会错过。你会从中欣赏到京剧的艺术,更会从中学到学习的真正的精神与境界。
祝你学习进步,天天向上。
你的大朋友肖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