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高高小友:
你好,收到你的来信,你要我谈谈我小时候读书的故事,一下子勾起了我很多回忆。我读书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多年,想起来还像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一个人,童年的回忆真的是最难忘了。
现在,很多刚刚发生不久的事情,我都记不得了,但是,好多童年的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却依然恍若眼前,我连一些细枝末节,都记得特别清楚,你说有没有意思?记得那时候父亲为我买的第一支笛子,是1角2分钱;买的第一本《少年文艺》,是1角7分钱;买的第一把京胡,是2元2角钱……那时候,家里生活不富裕,一家五口全靠父亲微薄的薪水维持,为了给我买这些东西,父亲掏出这些钱来,是咬着牙的。因为那时买一斤棒子面才几分钱,花这么多钱买这些东西,特别是花两块多钱买一把胡琴,显得有些奢侈。
读初二的那一年,我爱上了读书,特别是从同学那里借了一本《千家诗》之后,我对古诗更是着迷。那时候,我用一个写作业用的田字格本,不知道你们现在还用不用这种作业本了,整整把这本《千家诗》从头到尾抄了一遍,才恋恋不舍地还给了同学。到现在我还记得抄写的第一首诗是:“古木阴中系短篷,杖藜扶我过桥东。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这首诗,你肯定也学过的。那时候,渴望拥有自己买到的,而不是从别人那里借到的一本古诗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潜藏在我心底的一个梦。
今天,我想就先给你讲讲我买书的故事好不好?
告诉你,我买的第一套书,和父亲相关。说起来,多少还有点儿曲折呢。
那时候,我家住在前门,你是去过前门的,那里离大栅栏不远,大栅栏路北有一家挺大的新华书店,现在还在。我常常在放学之后到那里看书。经过多次翻看,从那书架上琳琅满目的唐诗宋词里,我看中了其中四本,最为心仪,总是爱不释手,拿起来,又放下,恋恋不舍。一本是复旦大学中文系编选的《李白诗选》,一本是冯至编选的《杜甫诗选》,一本是游国恩编选的《陆游诗选》,一本是胡云翼编选的《宋词选》。
每一次,翻完这四本书后,我总要忍不住看看书后面的定价,《李白诗选》定价是一元零五分,《杜甫诗选》定价是七角五分,《陆游诗选》定价是八角,《宋词选》定价是一元三角。四本书加起来,总共要小五元钱呢。你可能会说了,五元钱,算什么呢,买一个冰激凌还得要五元钱呢。可你不知道,那时候的五元钱,正好是我上学在学校里一个月的午饭的饭费。所以,每一次看完书后面的定价,我心里都隐隐地叹口气,这么多钱,和父亲要,父亲不会答应的。所以,每次翻完书,我心里都对自己说,算了,不买了,到学校借吧。可是,我每次到新华书店里来,总忍不住还要踮着脚尖,把这四本书从架上拿下来,总忍不住翻完书后还要看看后面的定价,似乎希望这一次看到的定价,会比上一次看到的要便宜了似的。
那时候,我的姐姐为了帮助父亲分担家里的负担,不到十八岁就去了内蒙的包头,到正在新建的京包铁路线上工作,从她的工资里拿出大部分,开始每月给家里寄二十元钱。那一天放学之后,母亲刚刚从邮局里取回姐姐寄来的二十元钱,我清清楚楚地看见母亲把那四张五元钱的票子,放进了我家放“金银细软”的小牛皮箱子里。母亲出去之后,我立刻打开小箱子,从那四张票子里抽出一张,揣进衣兜,鬼使神差飞也似的跑出家门,跑到大栅栏,跑进新华书店,不由分说地,几乎是比售货员还要业务熟练地从书架上抽出那四本书,交到柜台上,然后从衣兜里掏出那张五元钱的票子,骄傲地买下了那四本书。终于,李白、杜甫和陆游,还有宋代那么多有名的词人,都属于我了,可以天天陪伴我一起吟风弄月,说山论河了。
回到家,我放下那四本书,心情非常高兴,就跑出去到胡同里和小伙伴们玩了。黄昏的时候,刚下班的父亲一脸铁青地向我走来,然后把我领回家,回到家,把我摁在床板上,用鞋底子打了我屁股一顿。我没有反抗,没有哭,什么话也没有说,因为我一眼看到了床头上放着那四本书,知道父亲一定知道了小箱子里少了一张五元钱的票子是干什么去了。我知道,是我错了,我不该心血来潮私自拿钱去买书,五元钱对于一个贫寒的家来说是笔不小的数目。
挨完打后,我没有吃饭,拿着那四本书,跑回大栅栏的新华书店,好说歹说,求人家退了书。我把拿回来的钱放在父亲的面前,父亲抬头看了我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
第二天晚上,父亲回来晚了,天完全黑了下来。母亲已经把饭菜盛好,放在桌子上,我们一家正等他吃饭。父亲坐在饭桌前,没有先端饭碗,而是从他的破提包里拿出了几本书,我一眼就看见,就是那四本书,《李白诗选》《杜甫诗选》《陆游诗选》和《宋词选》。父亲对我说:“爱看书是好事,我不是不让你买书,只是不让你私自拿家里的钱。”
而今五十二年的光阴过去了,我还记得父亲讲过的这句话和讲这句话时的样子。那四本书,跟随我从北京到北大荒,又从北大荒到北京,几经颠簸,几经搬家,一直都还在我的身旁。大栅栏里的那家新华书店,奇迹般的也还在那里。一切都好像还和童年时一样,只是父亲已经去世整整四十年了。
写到这里,我忍不住想起我买的第二套书,你想继续听听它的故事吗?让我接着对你讲,第一套书和我的父亲相关,这第二套书和我的母亲相关。你说有意思吧?其实,所有的孩子最初买书都会和自己的父母相关。你想想你自己是不是这样?
四十年前,天安门前还没有毛主席纪念堂,那时候,从天安门广场的南端到前门中间有一个带状的花园。有一天清晨,我的父亲在那里练太极拳,突然一个跟头跌倒在地,脑溢血,被送进同仁医院,没有抢救过来。那时候,我在北大荒,因为父亲的病逝,家中只剩下老母亲一个人,我办理了困退,从北大荒回到北京,挨过了一段待业的日子,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所中学里当老师,每月四十二元半的工资。这是我拿到的第一份工资,以后每月,我都把工资如数交给母亲。我和母亲两人就要靠这每月四十二元半的工资过日子。那时候,姐姐特意从内蒙通过铁路,托运一辆自行车给我,为了让我骑自行车上下班,节约下来乘坐公交车的月票钱,可以把每月这四十二元半的工资全部用在我和母亲的生活上。
这时候,我的一个同学在前门旧书店里看见有一套1956年版的十卷本《鲁迅全集》,二十元钱。他知道我喜欢书,肯定想要这一套《鲁迅全集》,怕别人买走,便替我买了下来。你一定又会说了,才二十元钱,不贵!现在来看,二十元钱买一套《鲁迅全集》,确实不贵,但以当时我家的生活水平来看,二十元钱将近占了我一个月工资的一半呀,而且,工资我刚刚交给母亲了,怎么好意思再要回将近一半的钱来买书呢?
我有些犹豫,心里却惦记着这套《鲁迅全集》。大概像所有孩子的心事都瞒不过母亲一样,这一点,我相信你一定有体会。母亲看出了我的心事。问我怎么回事?我对她说没有什么事。可是,当晚,我的这位同学抱着厚厚一摞十卷本《鲁迅全集》,送到我家,聪明的母亲一下子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等同学走后,母亲指着放在床上(那时我家没有书柜,除了一张小饭桌,也没有书桌,鲁迅只好委屈地蜷缩在我的床上),问我多少钱?我只好告诉她,她立刻从装钱的小箱子(就是当年我偷走姐姐寄来的五元钱的那个小牛皮箱)里,拿出了二十元钱递给我,让我明天赶紧把买书的钱还给同学。我的母亲一直信奉这样一句老话:穷死不借钱,屈死不告状。然后,她拍拍那个小牛皮箱,对我说,你放心,我这儿有过日子的钱,你不用操心!
我知道,那是母亲从每月那可怜巴巴的四十二元半的工资里一点点节省下来的。
母亲把四十二元半经营得井井有条,沙场秋点兵一样,让这四十二元半每分钱都恰到好处地派上用场;让这个已经破败得千疮百孔的家,重新张起了有些生气的风帆。
那时,水果才几毛钱一斤,母亲从来不买,她只买几分钱一斤的处理水果,在我还没有到家的时候,把水果上那些烂掉的、坏掉的部分用刀子剜掉,用水洗得干干净净,摆在盘子里等我回来一起吃。
记得有一次,母亲洗好了、剜好了这样一盘新买来的小沙果,恰巧,我的几个学生找到我家来看我,我赶紧把这些小沙果拿进了里屋,我有些不好意思让学生看见我生活的寒酸。偏偏母亲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她从里屋里把沙果又端了出来,招待学生们吃。我觉得很伤我的自尊,心里很别扭。
等学生走后,我向母亲发脾气,赌气不吃那盘烂沙果。母亲听着,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吃着那盘烂沙果。
事后,我有些后悔冲母亲发脾气。我虽然亲身经历着生活的艰难,但我并不真正懂得生活,我不懂得生活其实是一天接连一天的日子,不管每一天是苦是乐、是希望着还是失望着、是有人关心还是被人遗忘……都是要去过的,而要过的每一天,物质需要最起码的要求,对于母亲而言,就是节省。
亲爱的高高,我想告诉你,节省和节约不一样。节约,是自己还有一些东西,只不过不要大手大脚一下子用完花光;节省不是这样,节省是东西本来就这么些,要在短缺局促的方寸之间做道场。节约,像是衣柜里有许多服装,只是不要光穿那些漂亮的豪华的衣服,要拣些朴素的穿;节省,却是根本没有那么些衣服,甚至没有衣柜,必须要将破旧的衣服补上补丁来穿。节约是自我约束的一种品质,节省却是一门从艰辛生活中学来的学问,在平常的日子里尤其是在富裕的日子里不会学到的了。
如今,那一套十卷本的《鲁迅全集》还在,但母亲已经离开我二十五年了。每逢重新翻看《鲁迅全集》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母亲,想起母亲从那个小牛皮箱里拿出了二十元钱递给我时说过的话,想起母亲洗好、剜好的那一盘带有瘢痕的小沙果。
如今,尽管多次搬家,扔掉了很多的书,但这一套《鲁迅全集》,和《李白诗选》《杜甫诗选》《陆游诗选》《宋词选》那四本书,都还在我的身边。那上面有岁月的影子,也有父亲和母亲的影子。正因为有他们的影子,让我分外珍惜这一段生活,珍惜这得来不易的两套书。或许,正是因为得来不易,才会让人越发的珍惜吧?不费吹灰之力买来的书,便容易随手扔掉了,你说是不是?
亲爱的高高,看完我小时候和年轻时候买书的故事,你觉得有意思吗?你从中能够体会出一点什么意思来呢?它们对于你今天买书和读书,会有一点儿什么启发和帮助呢?很想听听你的意见,来信告诉我好吗?
这封信写得够长的了,关于读书的情况,下次接着再谈。
等候你的来信。
爱你的肖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