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高高小友:
你好!我知道你无比喜欢音乐,尤其让我感到高兴的是,在看了我以往的几封谈音乐家的信之后,你也喜欢上了古典音乐。其实,我并不反对你喜欢流行音乐,我自己其实也很喜欢,甚至喜欢摇滚音乐呢。
你不信?那好,今天我就给你讲一位摇滚歌手的故事好吗?
在讲这个故事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在校园里的时候,放学之后,你一时不愿意那么早回家,坐在已经空无一人的教室里,或坐在操场边的树荫下面,百无聊赖,你会想起什么?童年的往事,现在的好朋友,明天远行的计划,还是未来朦朦胧胧的理想?我像你这样年龄的时候,放学之后赖在校园里,或是教室里,或是阅览室里,或是操场边,也像你一样胡思乱想,风一样来,风一样去,没有头绪。
我想告诉你的是,有一位英国的摇滚歌手,在选择当歌手之前,她是一个女中学生,只不过比你高几年级,在读高中。在放学之后黄昏的校园里,她和你一样在胡思乱想。但是,和你不大一样的是,在胡思乱想之后,她理出了一个清晰的头绪。她总想象着这样的一种情景:一个放学后的下午,坐在教室的窗台上读书,四月的阳光碎金子般的洒在她的书上和身上。忽然,走过来一个人,陌生的人,招呼着她,说,来吧,跟我们一起唱歌去吧。于是,她就跳下了窗台,跟着走了,跟着他背着一把木吉他走了,把教室、同学、老师和那四月春日的阳光都抛在身后。
亲爱的高高,如果是你,你会这样做吗?你会就这样突然跟着一个陌生人离开校园,去唱歌吗?尽管你无比的喜欢音乐。也许,我确实老了,如果是我,我不会跟着他走,去舍弃正要考大学的宝贵时光。跟着一个陌生的人,背着木吉他走?那个陌生人,你了解吗?会不会是大灰狼,专拣妈妈不在家的时候来敲门?而吉他能够是我一生安身立命之本吗?
但我还是为她的这种勇气所感动,她就那样毅然决然地跟着陌生人走了,背着木吉他,再旧再破,是自己喜欢的,哪怕未来的路一片迷茫,毕竟有了那么一次奋不顾身。也许,只有年轻,才会有这样的唐突与随心所欲,抽刀断水的决绝、梦想和想当然。从窗台上跳下来,那动作便是那样的年轻,充满着弹性,淬火般的迸溅出青春的火花。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像她这样的,我这样说,也不是希望你要像她这样做,我只是觉得青春的激情和理想,也可以是一种精神,成为不同的行为方式。尽管我们不那么赞同她的这种方式,但我们应该尊重她的选择。如果没有这样勇敢的选择,也就没有了以后的一个耀眼的摇滚歌手。
跟着陌生人走的高中生叫做霍普·桑多瓦尔。她就那样不计后果地抛弃了大学,自己选择了前程,那便是摇滚。她用单纯与青春,梦想和轻信,还有那一头披肩的棕色长发和一双迷人的蓝眼睛,去和未可知的摇滚相逢。她就像是一头梅花小鹿,一起步就跑得很快,蹦蹦跳跳跑向远方,她一定以为前面有为她准备好的透明的池塘,水面上覆盖着一片蓝天白云和落花点点。
陌生人叫做戴维·罗巴克。他是一个成熟的男人,罗巴克和桑多瓦尔一起组织了个乐队,取了个名字叫“乱星”(Mazzy Star)。桑多瓦尔的歌喉,罗巴克的木吉他,相得益彰,高山流水一样,你唱我弹,配合得那样谐和。
一年之后,1990年,他们合作出版了第一张专辑《她辉煌的自缢》(台湾的翻译比这个名字优美,叫做《明月高曝悬》)。他们迅速走红,惊艳撩人。
他们的音乐与众不同,渲染着迷幻色彩,身后是英格兰平铺天边的青青草原。他们的作品不多,十年的光景,一共出版了三张专辑,除了《明月高曝悬》,还有《今晚我才了解》(1993年)和《天鹅》(1996年),却是款款动听。他们的唱片的封套都印得很古典,不做另类花哨的那种。《明月高曝悬》,是蓝色调子的旋转楼梯的一角,可以看到古典式的壁炉。《今晚我才了解》,是玫瑰色的老式花环图案。《天鹅》,更简单,一帧白色天鹅的剪纸,无奈地垂着头,凄婉地乍着翅膀,有点圣桑那曲《天鹅》的意思。
十年过去了,当年的高中生桑多瓦尔早已经长大,只是她的声音还是那样显得很小的样子,还像是高中生,甚至更小,似乎没有长开。那种稚气未脱的清纯,鼻音有点浓重的沉郁,舒缓的调子,轻松的韵律,甘甜也有些干涩的嗓子,有些感伤,也有些懒散,像是刚刚起床,就那样赤着脚、穿着睡衣,依在窗台旁或院子的树旁,随意地唱着,像是对着树上的小鸟喃喃自语,像是对着地上的蚂蚁率真地诉说,有时也像是对着一地花儿催眠般地轻轻吟唱。有几分可笑的童话般的天真,也有几分莫名其妙的低迷,能够让你吃了迷幻药似的昏昏欲睡,也能够让你随她梦游星光璀璨的太空。
她的歌声,真的很美,很纯,没有我们现在在电视里看到的好多“好声音”比赛里的歌手,那种声嘶力竭一脸沧桑的样子,她的歌声总让我觉得像她身上穿着的亚麻布的裙子——虽然我根本不知道她穿的是什么衣服,但我觉得对于她,亚麻布一定要比其它的比如丝绸或者法兰绒都要合适。亚麻布没有丝绸或法兰绒那样厚重高贵、平滑细腻,却轻盈飘逸,还有那种独有的粗粗扎手的手感,以及本来就具有的草地里的清新和被阳光晒暖过的清晰而温馨的气息。
如果你能找到她的唱片听听,你会觉得音乐作的极妙,配合她的歌声,就像是配她赤脚下湿漉漉的草地,配她喃喃自语时头顶蔚蓝的天空,配撩起她亚麻布裙裙摆的早晨温柔的习习轻风。木吉他单调地响着,如同寂寞无着的相思,间或的滑弦,惊鸿一瞥似的,打破水面的涟漪立刻又恢复了平静。弦乐密密雨雾一样,在远处弥漫着,细雨迷蒙,沾衣欲湿,那种黄梅天黏糊糊的感觉,恰到好处地显示了如醉如仙的优雅和浪漫,配她那冷美人一样的歌声,是那样合适,那样的凄美哀绝,有点一地相思,满腔无奈的感觉。口琴声吹得那样让人伤感,最是一年春好处,子规声里雨如烟。突然出现的钟铃声,清脆得像是启明星升起在鱼肚白色的晨曦里,是那样的美不胜收。
桑多瓦尔应该感谢罗巴克的音乐,使她发挥了她的潜质。这位来自美国80年代新迷幻音乐的先驱人物,对女性歌手有着一种天然的敏感力和创造力,他就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养蜂人,从他蜂箱里放飞出的蜜蜂都是蜜的使者。他让她们的歌声蜜一般甜而倾倒众生,他同时让后朋克的刚烈激愤中多了一抹阴柔的平衡。与他合作的“猫眼石”乐队的肯德拉·斯密斯,“手镯”乐队(Bangles)的苏珊娜·霍夫斯(Suanna Hoffs),都是成功的女歌手。桑多瓦尔是他放飞的又一只甜美的蜜蜂,可能更精心也更用心。没有罗巴克为桑多瓦尔度身量衣的贴身式音乐制作,也许,桑多瓦尔还只是一个矮矮个子漂亮的高中生。
我那年到台湾去的时候,发现那里的年轻人喜欢“乱星”,喜欢桑多瓦尔和罗巴克的合作。我因为是在去之前刚刚听了“乱星”,所以格外留意对他们的评价。他们的第一张专辑《明月高曝悬》在台湾首发时,写着这样的一则侧标:“这是一张令人联想到雷奈电影《去年在马伦巴》的作品。”他们的《天鹅》在台湾首发时,又写着这样的一则侧标:“非主流、非另类的,且自成一格的前卫组合。”对他们极尽称赞之意。那一阵子,台湾正在大选,闹腾腾的,他们的音乐显得那样不协调,但还是有那么一批人喜欢他们的音乐,以此平衡着尘世的喧嚣。
回到北京,重新拾起“乱星”,又听到桑多瓦尔的歌声,又听到罗巴克的木吉他,心里总忍不住想,我们这里谁喜欢他们呢?而他们又是站在闹市哪一个街口的拐弯处,唱着朴素沉郁的歌,弹着凄美伤感的木吉他,在等着我们呢?
亲爱的高高,我这样向你介绍“乱星”和桑巴多尔,并不是想要你学她做一名什么歌手,也不是要你一定要喜欢她的歌。你可以有你自己的选择。我只是想告诉你,要尊重每一个人的选择,选择的不同,才会有不同的方向和结局。一个孩子的成长,需要多方面的营养,桑巴多尔的成长,得益于她自己音乐的天分,和她的引路人罗巴克的引领,但更重要的是得益于她自己的精神。常常会有人说,青春期的孩子往往容易冲动,无疑,桑巴多尔是属于冲动型的,但是,冲动,可以作另外一种解释,那便是对未来与未知世界的一种勇敢的闯劲儿。像我这样年纪了,已经没有了这种冲劲儿和闯劲儿了,难道也要让你们和老于世故的我们一样,萎缩成了一条咸鱼干,只是寸步不离晾晒在自家房檐下,再也无法回到大海里去吗?
亲爱的高高,你不觉得我们的教育,很容易把自己都变成妈妈眼皮底下的小绵羊吗?如今,勇敢闯荡世界探索未知世界的教育,对于你们这样的孩子来说,实在是太少了。
或许,“乱星”和桑多瓦尔能给你一点启发。
非常希望你来信谈谈你的看法,即使和我说的不一样也没关系。我想听到你真实的想法。
爱你的肖爷爷